沈傲一番话,如连珠炮一样说出来,完颜宗隽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痛苦,仿佛每一个字都如鞭子一般,狠狠地鞭挞着他的身体。他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
沈傲的脸上又露出笑容,道:“可是不管怎么说,本王并没有将你当作豺狼,你还算是一个好人。”
“嗯……”完颜宗隽的脸上却闪露着痛苦之色,好……人……,这两个字从沈傲口里说出来,在完颜宗隽的耳中听来却不知有多讽刺,他期期艾艾地道:“我宁愿做殿下眼中的罪人,也绝不敢被我族人的仇敌当作好人,殿下的雄心,我已经知道了,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我已经累了,请殿下容许我歇息吧……”
沈傲注视了完颜宗隽一眼,哂然地推了棋,长身而起,道:“那么完颜兄再歇一歇,将来本王还有借重之处。”说罢按着剑,旋身出去。
出了正殿,周恒已经带着数百名校尉集结,沈傲朝他们扫了一眼,昂首道:“走,去城门那边看看。”
第898章 瓮中捉鳖
吊起的护城桥宛如天堑,横在了五万铁骑的前方,五万女真铁骑,又如牛皮糖上沾满的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拥蔟在一起,而这个时候,完颜宗翰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一手抓着马鬃,安抚着坐下暴躁的战马,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终于,城楼上有了声响,站在城楼上的柴昌与守城的营官低语几句之后,刻意变了嗓音,用女真语大喊道:“城下是什么人?”
这一句话很是不客气,言语中夹杂着轻蔑之意。
完颜宗翰的双手已经青筋爆出,怒气腾腾地道:“狗奴才,叫讹鲁观来,让他来和我说话!”
城楼上又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柴昌才道:“皇子殿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亲来,不过殿下早有严令,大定府乃是重地,再放兵入城,难免会伤到无辜百姓,所以请将军带兵在城外驻扎,待宋军来了,请将军率军击杀便是。”
带兵入城会伤及无辜……
换作是别人说出这种话来,这城外的军马非笑死不可。这还是女真人说出来的话?是白山黑水的海东青能说出来的言辞吗?可是这个侄儿,完颜宗翰却再清楚不过,这个侄儿是个彻彻底底的异类,身为女真人,却去读汉人的书,满口仁义,满口都是马上得天下,下马治天下。便是这大定府,自从阿骨打委托给他,他居然三令五申,要求金军秋毫无犯,更为了几个城中的百姓,而严惩了几个女真勇士。这样的行径,在女真人眼里简直令人发指,现在,这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家伙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完颜宗翰顿时暴跳如雷,已经难以掩饰自己的杀机了。
“开……城……门!”完颜宗翰一字一句地道:“否则我便杀进城去!”
“杀!”汹涌的女真铁骑爆发出惊天的怒吼,他们的耐心已经消磨得干干净净。
城楼上又陷入死寂,仿佛是在商量什么,许久,柴昌才道:“将军少待,我且去问一问殿下的意思。”
“不必问,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不开城门,立即攻城!”完颜宗翰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雾气越来越稀薄,这城内和城外仿佛卯足了劲一样,都在等对方作出让步,朔风刮面,呜呜作响,城外的女真骑兵感受到这冷冽,越发焦躁起来,不少人已经破口大骂,城里的皇子居然为了城中的奴才,而拒绝勇士们入城休息,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终于……当一缕阳光射透了薄雾的时候,天光渐亮之时,吊桥开始发出咯吱声响,那立在城门的吊桥开始徐徐放下,绞索声发出的声音刺耳到了极点。
轰……
吊桥狠狠地砸在了护城河的对岸,而这时候,女真骑兵已经不耐烦地涌动起来,完颜宗翰一马当先,驱马上了吊桥,身后的骑兵呼啦啦地尾随上去。
城门也渐渐开了一个口子,接着口子越来越大,直至露出幽深的门洞。
从这里进去,便是一个硕大的瓮城,大定府以都城的规格兴建,因此瓮城齐备,单这瓮城就有方圆数里之广,完颜宗翰不耐烦地打马入了瓮城,放眼看去,这瓮城里除了有零落的军营,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换作是其他的时候,完颜宗翰带兵入城,外头没有人来迎接,这瓮城之中又一个人影没有,便是完颜宗翰再粗枝大叶,只怕也已经起了疑心了,偏偏这个时候在完颜宗翰看来,瓮城之中人影皆无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那些家伙害怕他,所以跑了个干净,哼,讹鲁观那小子不露面,那些讹鲁观的奴才也不敢来见他吗?
完颜宗翰的心中这样想,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着穿过瓮城进入外城、内城,出现在完颜宗隽面前,狠狠地去教训教训这个被汉人教坏了的侄儿。
完颜宗翰身后的骑兵在外头冻了这么久,这时候可以入城遮蔽寒风,纷纷涌进来,连队形都已经顾不上,巨大的人流,迅速在瓮城之中汇聚。
所谓瓮城,便是在城门外口加筑的小城,高与大城相同,其形或圆或方。瓮城平素本就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的,一般都会屯驻一些军马。为了增加守城的便利,所以瓮城大多都比较空旷,便是聚集五万十万大军也算不得什么。
完颜宗翰一路打马过去,眼看外城的城门已经遥遥在望,身后的女真骑兵也大多入了城,恰在这时,身后传出一阵骚动,完颜宗翰不得不勒马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瓮城的吊桥又吊了起来,吊桥的绞索设置在城楼上。
城楼上的守军突然拉起吊桥,却不知是什么目的。完颜宗翰大怒,正要叫人去问,而这个时候,前方通往外城的城门也骤然紧紧闭上。
完颜宗翰驻马四顾,突然察觉出异样,这瓮城两面的通道都被封锁,而城墙上,一队队人影开始出现,无数人从女墙之后探出头来。自己和五万骑兵,居然被困在了一个方圆数里的瓮城里,进又不能进,出又出不得,左右都是巍峨的城墙,城墙上却是布满了人影。
“不好!”完颜宗翰便是再蠢,这时候也能明白过来了,虽说方才的蛛丝马迹实在太明显,可是完颜宗翰只当是讹鲁观与他较劲,所以诸多的疑点,完颜宗翰都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他心中料定宋军既然是水师,那么就算是从锦州上岸,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到这大定府,除非对方也有骑兵。
而现在,完颜宗翰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想错了,昨日到今日的事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六皇子与他怄气,挑战他的权威,而他冲关一怒,非要入城不可,城中的守备却又刻意不许他入城,这样的做法,反而让完颜宗翰的疑窦尽消,如若对方真有埋伏,又岂会不许他们入城?非要自己要打要杀,才慌忙开了城门?
这就像是一个猎人布置的圈套,猎人不断地对猎物进行恐吓,无论如何也不许猎物钻入圈套中去,偏偏这猎物却是铁了心一样,龇牙咧嘴,一头便往这圈套中钻。
完颜宗翰已经可以看到四面的城墙上悬起了宋军的旗帜,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战马在坐下不断地打着转转,他四面看过去,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上当了,上的不是讹鲁观那小子的当,而是宋人,是沈傲。
“哈哈……”
城楼上,穿着尨服的沈傲出现,阳光照耀之下,沈傲显得精神奕奕,浑身簇新,他大笑一声,几乎是用看傻子的眼神去俯瞰瓮城中的女真骑兵,大喝道:“哪个是完颜宗翰?本王代完颜宗隽皇子特来拜谒。”
完颜宗翰眯着眼,透过重重的薄雾,看到那出现在城楼上的身影,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怒道:“汉狗!”
沈傲在猎猎作响的旌旗之下,含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动手!”
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宋军开始动作起来,顷刻工夫,便提起了一桶桶木桶,将桶中的粘稠液体朝瓮城中浇灌,这液体顺着城墙倾倒下去,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完颜宗翰立即分辨出了这液体——猛火油。
早在大宋开宝八年南唐主李煜面临宋军进攻金陵的危机,其神卫军都虞侯朱全赟就曾用猛火油纵火攻宋军,由于风向改变,火焰反燃己军而大溃。而对猛火油运用最为成熟的就是大宋。大宋建国之后,就在京城设立了军器监,专门制造武器,而军器监下设十一作,其中就有猛火油一作,此后,大宋与辽国屡屡交战,都曾使用猛火油来烧杀辽军,辽军见猛火油威力强大,便也开始囤积猛火油作为军用物资,这大定府乃是五京之一,存储的猛火油当然不少,此时无数的猛火油从城墙上倾倒下来,这黑乎乎的粘稠液体立即流淌开,开始向四周蔓延。
“这样杀敌真没意思。”沈傲的脸上浮出一点寂寞之色,叫人在城楼上架起了一把椅子,抱着茶发出感慨。
而在城下,完颜宗翰当然明白危险已经临近,他大呼一声,手中长刀一指,爆喝道:“随我杀出城去。”
金军呼啦啦地爆发出喊杀,一齐拨转马头,要朝城外突围。
只是那瓮城的城门虽然没有关上,吊桥却是拉了起来,死死地封住了金军的退路,女真骑兵固然勇不可当,可是急切之中,便是用战马去撞那吊桥又有什么用处?恰在这个时候,随着城楼上一声令下,骤然间,无数的宋军探出女墙来,人手一柄长弓,箭簇上也沾了火油,遇了火星,那搭上了弓弦的箭簇冒出星点火苗来,瞄向了瓮城中的女真骑兵。
第899章 一个不留
无数火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出,天空霎时便被星星的火点映红,无数的火点在半空划过半弧,带着滚滚的黑烟飞落于地。
瓮城里,哄得一声燃起大火,火舌顺着火油飞快蔓延,熊熊燃起,紧接其后,便是一阵阵哀鸣声嘶声传出。
瓮城里已经冒起了巨大的黑烟柱子,直入云霄,在这黑烟之下,数万女真骑兵混乱不堪,相互践踏,哀嚎落马、掩鼻乱走的不计其数,更有被点燃了的人浑身大火疯狂大叫乱窜,身上的火苗被这么一蹿立即又沾染到其他人身上,皮甲也燃烧起来,一种古怪的刺鼻气味蔓延开。
火光冲天,冲散了薄雾,天地之间,只有巨大的黑色浓烟滚滚。
瓮城成了一团火海,从两侧的火苗都以燎原之势朝中央蔓延,此时本是深秋,天干地燥,朔风四起,又有火油相助,女真人又穿着的皮甲,这瓮城中更有不少军营设施,火起之后,只一刻工夫,就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女真人大乱,在大火面前,所谓的勇气和勇武都不过是徒劳,两面是巍峨的城墙,前后的道路也已经封死,这瓮城此时正如一个巨大的瓮罐,令他们无处可逃。
热浪和浓烟,让那些没有被大火点燃的金军都要窒息起来,许多人艰难的呼吸,艰难的挣扎,最后咚的一声倒落在地。此时对女真人伤害最大的反而是那些脱缰的战马,这些曾经可靠的伙伴,如今在惊吓之下,在瓮城之中撒蹄狂奔,所过之处,无数女真骑兵被撞飞,践踏在马蹄之下,那马蹄践入骨髓的声音宛若死神的狞笑。
火箭之后,城墙上的宋军仍不罢休,随着军官们一声令下,士兵们没有迟疑,仍然弯弓搭箭,朝瓮城之中乱射,遮天蔽日的飞矢漫天洒落,几乎没有任何的死角,每一轮齐射之后,都有无数火人突然栽倒在地,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凄吼。
这巨大的火光,影射在城楼上伫立的沈傲眼眸中,那幽深深邃的眼眸仿佛也燃起了火焰,火焰在燃烧,在跳跃,折射出诡异的光泽。沈傲一动不动,仍凭朔风吹拂,看着瓮城中的惨景,沈傲的面容有的只是漠然。
他心里或许有过挣扎,这样做,是不是真的会有伤天德,这个回答,其实他自己早已给了答案,这么做,可谓是残忍到令人发指,可是沈傲告诉自己,如果换作是女真人,如果在这瓮城之中的是自己和自己的族人,女真人也会同样这样做,他们会杀死你,并且用脚踏在你的头颅上,耀武扬威的大叫:“看,这就是懦夫!”
他们会奴役你的子嗣,会强暴你的妻女,会像是历史之中,那汴京城破,血流成河,白骨皑皑,死的人暴尸荒野,而活着的人则是生不如死。
“既然是这样,既然一定要作出选择,既然是零和游戏,总有人会活下去,也总有人要死,那么你们……”沈傲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这声音随着滚滚的浓烟和肆意的朔风飘荡在天地间,或许没有人听见,或许这个声音在凄吼声中微不可闻,可是沈傲知道,有人会听到,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那么你们就去死吧。”
半个时辰过去,整个瓮城四面城墙已经被烧的乌黑,满地都是狼藉的尸首,伴随着微弱的呻吟,触目惊心。
在城墙下的一些角落,还散落着零落的女真骑兵,他们骇然的贴着墙壁,侥幸没有烧死,也侥幸躲过了漫天的箭雨,看着这满目疮痍,连吼叫都忘了。
完颜宗翰被几个亲兵护住,他的胡子已经烧掉了,身上的皮甲也脱了干净,赤着身,无语看天,看到那墙跺之后探出来的一个个脑袋,直到现在,他才确信,自己输了,五万铁骑,还未来得及冲杀,刀头还没有舔血,就已经一败涂地。
五万女真勇士,这对契丹和宋人不算什么,可是对女真人来说,却是极大的损失,女真人的人口不过百万,能作战的人不过三十万人而已,而如今,这五万的精锐,如今却被自己葬送。女真自建国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惨败,而且还败得如此彻底。
万念俱焚的完颜宗翰,整个人萎顿的站在城墙根下颤抖,嘴唇在蠕动,终于咬咬牙,狠狠的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发出寒芒,便要朝他颈下划去。
边上的亲兵见了,惊骇的立即将完颜宗翰抱住。
完颜宗翰眼中含泪,大吼一声,仰天长啸,终于绝望的松开了手中的长刀。
磕……长刀落地,而这时候,惊魂未定的女真人终于反应过来,不少人开始陶陶大哭,五万人到现在,只用了半个时辰只剩下五百人不到,这满目的尸首大多数都烧成了焦炭连面目都分辨不清,在这种惨景之下,面对这无数同伴死无全尸的样子,便是铁石心肠的他们这时候也都变得软弱起来。
内城的城门已经打开,紧接着,数千名水师骑兵放马蜂拥冲入瓮城,他们的手上,没有带着捆人的长索,而是一柄柄在浓烟之下折射出妖异光泽的长刀,长刀向前斜指,伴随着战马的奔跑劈开了浓烟,划过了凛冽的朔风,刀尖发出星点的黝黑光泽,宛如扫荡一切的巨浪,哗啦啦的从闸口宣泄而出。
为首的一名校尉营官大呼一声:“平西王有令,一个不留!”
“杀!”
……
潮水般的骑兵在瓮城之中、横尸之上肆意驰骋,紧紧追击侥幸逃生的女真人,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刀俎在手,这些凶残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却成了磨刀石。
女真人哀告,求饶,跪地,哭喊。
可是当战马跃过来相错而过的时候马上的骑兵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漠然,他们漠然的提刀,漠然的下劈,刀光如惊鸿,战马嘶鸣如战鼓,接着,长刀刺骨,鲜血四溅,与此同时,载着骑兵的战马已经飞远,只留下一具跪倒在地双目中失去了最后神采的尸首。
而这时候,已经飞离数丈的骑兵,手中的刀尖上已留下了殷殷鲜血。
尸山血海、血流漂杵,这一切看在城楼上几个人眼里,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站在沈傲身后的,是几名被请来‘观摩’的配军将军。女真人人口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