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畏,敬的是他们的品德,畏的是他们的威严。现在命马军司去协同方啖裁撤武备学堂,武官们哪里肯愿意?
可是圣旨已下,新任指挥使也立下了下马威,汴京之中更没有人为他们做主,此时若是摇头便是抗旨,抗旨就意味着图谋不轨,这么大的罪压在身上,谁又敢说什么?
其中一个武官终于鼓足了勇气,道:“方大人,武备学堂乃是天子亲师,先帝在的时候,更是钦点他们为天子门生,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岂能说废黜就废黜?请大人陈情陛下,望陛下三思后行。”
有人打了头,其他武官纷纷道:“请大人入宫劝谏陛下。”
方啖心里冷笑,板着脸道:“哼,怎么?你们这是要抗旨?”
众人只好道:“不敢。”
方啖脸色才舒展了一些,道:“既然不是抗旨,那便立即调拨军马,随本大人前去武备学堂宣读旨意。”
众人却又不肯,只是跪着不说话。
方啖大怒道:“再有人敢轻慢圣心,立即以抗旨罪论处。”
武官们才动弹起来,慢不情愿地各自回营调拨军马。
方啖心中霎时得意起来,什么校尉,什么辅政王,原来也不过一纸圣旨就能令他们乖乖俯首帖耳的份,那李邦彦果然是个老狐狸,些许手段,这汴京就可以固若金汤了。
这些武官出去,纷纷交头接耳,其中几个叫来自己的亲兵吩咐几句,便又装模作样去调集军马了。
那些亲兵纷纷向武备学堂快马过去,韩世忠接了消息,已是愁眉不展起来,就在明武堂里,几十个教头、博士一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韩世忠突然拍案而起,怒骂道:“天子门生说撤就撤,那咱们这些年的心血岂不都付诸东流?从边镇到水师,从水师到禁军、厢军,三军的将士哪个不心寒?先帝这才驾崩多久,就要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这是什么道理?还说什么纯孝,纯孝个屁,如此倒行逆施,异日再有外患,谁还肯尽忠效力?”
韩世忠的火气也是有来由的,培养了校尉这么多年,韩世忠付诸了不知多少心血,这些校尉入伍之后编入各军,上阵杀敌的不在少数,哪一次不是勇往直前,个个争先恐后?就说女真一战,校尉就战死了四百多人,如此大的牺牲,换来的却是狡兔死走狗烹,换作是谁都觉得齿冷。
再者说,校尉的地位是先帝给的,先帝刚刚驾崩,就撤了校尉。撤了学堂,这是什么意思?自古以来,孝义都是大节,新皇帝刚刚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拿先帝的人开刀,还讲个屁的孝字。
韩世忠这般怒气冲冲地一骂,马军科的童虎也不禁道:“就是,咱们在外头流血,现在说撤就撤,岂能服众?今日我童虎偏偏不撤,你们要撤自管撤去。”
博士们倒是有几分耐心,纷纷劝阻:“韩教头、童教官,慎言……”
童虎火冒三丈地道:“慎言个屁,武备学堂都要没了,要慎言又有什么用?”
众人苦笑,纷纷摇头。
韩世忠这时反而冷静了,目中露出坚毅之色,道:“不管圣旨如何,我韩世忠今日与武备学堂共存亡,皇上要撤,就先取了我韩某人的性命再说。”
童虎立即响应道:“算上我童虎一个。”
其余的教头教官纷纷道:“好,要闹就闹个痛快。”
明武堂里一阵激愤,连外头的校尉也听到了风声,许多人聚拢过来,群情激奋。大家为了进武备学堂,不知历经了多少考验,录取的那一刻,又何等的荣光。此后日夜操练,可谓尽心竭力,上阵杀敌更是抛去性命不顾,多少袍泽战死在沙场,多少同窗血撒异乡。现在突然间,从前的荣誉,从前的付出,还有未来的前程一下子没了,天子门生成了宫中眼里不安分的叛逆,换作是谁,此刻心里既是难受又是愤怒。
“我不走……死也留在这里。”
“我也不走,生是校尉,死是校尉……”
大家七嘴八舌,突然间有人道:“若是沈司业在这里给我们做主,又岂会到这般地步。”
听了这句话,所有人默然。
若说天子在他们眼里是尊师,那沈傲对校尉们来说便是教父,现在所有人都心神不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再想到沈傲,心情不由地复杂无比。
而正在这时候,却有一个访客到了武备学堂,轿子稳稳地停落在学堂正门,门口的校尉拦住,可是细细辨认,却都惊讶了,不禁道:“陈博士。”
来人便是陈济,武备学堂刚刚起创的时候,陈济曾在这里充任过博士,倒也有不少人认得,陈济淡淡一笑,莞尔道:“去通报一声,就说陈济拜访。”
门口的校尉不敢怠慢,飞快入内禀告,随即请陈济入内,陈济出现在明武堂外头,立即引来一阵轰动,许多认识他的校尉纷纷涌过来,谁都知道,这位陈博士是辅政王的尊师,地位非同凡响,此时此刻他突然来了,说不准是辅政王授意安排的。
陈济含笑着从人群中走过,直接进入明武堂,这明武堂里的气氛很是沉抑,陈济呵呵一笑道:“怎么都苦着个脸?韩教官,你这般怒视着老夫做什么?”
韩世忠见了陈济,只好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道:“陈先生好。”说罢将马军司那边探来的消息说了,最后不忿道:“陈先生,事情到这个地步,辅政王又不在京师,无人为我们做主,我韩世忠已经想好了,这武备学堂绝不能裁撤。”
陈济哈哈一笑,道:“有句话不是说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么一点儿波折,韩教官就吃不消了?现在圣旨马上就要过来,谁若是抗旨,那就是谋反,谋反之罪,韩教官能担当得起吗?”
韩世忠语塞,道:“难道就让他们得逞?”
陈济寻了个位置随意坐下,才又道:“得逞又如何?不得逞又如何?没了武备学堂,校尉还是校尉,大家散了出去,辅政王一句召唤,还不是又聚在一起?眼下不可力敌,那就索性让他们撤了学堂,一切事,都等辅政王到京之后再说。现在若是抗命,反而让有些人求之不得,正好寻了这借口,让咱们自相残杀。撤就撤吧,不出半月,辅政王一声令下,自有用你们的地方。”
第961章 先帝门生
陈济的一番话令人豁然开朗,可是也有人不肯的,毕竟这学堂正如图腾一样,一下子没了,心里当然不自在,韩世忠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保全住学堂吗?”
陈济摇头,道:“今日可以撤,明日就可以起,一个学堂的得失有什么干系?”
明武堂中又都是黯然之色,韩世忠咬咬牙,只好道:“既然陈先生这般说,那我韩世忠也无话可说,但愿殿下入京之时,学堂还能重建吧。”他吁了口气,便出了明武堂,多半是向校尉们解释去了。
外头传出许多哭声,都有不舍。
过了半个时辰,一队队马军司便围了武备学堂,马军司的军卒士气低沉,几乎不敢去直视学堂,而里头的校尉也是一阵沉默,整个汴京的天气都仿佛阴暗了一些,有一种悲凉之意。
附近已有不少人围看,这些寻常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交头接耳,后来有人隐隐透露,说是有钦命要来查撤武备学堂,一时之间又是哗然,在寻常百姓心中,武备学堂便如心中的平安符一样,现在突然这么一下就裁撤,所有人都没有转过弯来。
随即也有人醒悟,窃窃私语在人群中道:“天子更替,这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也是常有的事,想起来这些校尉也是令人唏嘘,日夜操练,上阵杀敌,竟是落得这个下场。”
“不是说校尉是天子门生吗?先帝在的时候对校尉万般优渥,怎么太子一登基就成了这个模样?”
“嘿……”声音已经刻意压低:“连兄弟都不能相容,还能容得了谁?”
趾高气昂的方啖在一队亲卫的拥蔟下开始宣读旨意,旨意一下,学堂中传出哭声,接着有人大喝道:“哭什么?天子门生岂可向人示弱?岂可哭哭啼啼做妇人?列队……”
无数的人影在蹿动,不消半柱香功夫,居然列出了一列列的队伍,各营、各队曲径分明,整齐划一。
“记着,咱们今日虽不再是校尉,却仍是先帝门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记着这句话,现在,去收拾行囊,各家各奔东西。”
校尉们解散,掠过一丝悲壮,强压着眼眶中的泪水,各自散开。
半个时辰之后,背着行囊的校尉鱼贯出了学堂,那负着手在一旁冷眼看着的方啖却是冷冷一笑,道:“且慢!”
方啖身后的亲卫都是他亲自从府中点选出来的亲信,听到方啖的命令,立即挺着长矛,将出来的校尉拦住。
矛尖闪动着寒芒,拦住校尉们的去路。这一举动,立即让整个气氛更加紧张起来,校尉们纷纷抬眸,恶狠狠地看着方啖。
方啖嘿嘿一笑,慢慢地踱步过去,幽幽道:“从即日起,你们便是草民,要离开这学堂,先摘下自己的范阳帽,解下铠甲,放下佩刀,否则一群草民带着违禁之物招摇过市,却是什么道理?”
当前的一个校尉忍不住攥起拳头,怒道:“我要是不解下衣帽又如何?”
衣甲倒也罢了,这刀却是儒刀,是校尉的象征,辅政王亲授的信物,对校尉来说,放下这刀,不啻是剥下他们最后的尊严。
方啖脸色一冷,道:“你们是要造反吗?来人……”
马军司这边里三重外三重军卒却都是稀稀拉拉的,一点儿也没有候命的意思。
方啖心里却有点儿发急,一方面怕马军司抗命,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明白,这些校尉有相当多的人是各家王公的子侄,真要他格杀勿论,到时候未必能收得了场。
倒是韩世忠为方啖解了围,只听韩世忠一声令下道:“解下衣甲,放下佩刀!”
不少校尉的眼睛又都湿润起来,有人终于开始去摘下范阳帽,也有人死死攥着腰间的刀柄,如此羞辱,莫说是他们承受不起,便是一旁围看的百姓也都不忍起来。武备校尉曾经何等荣耀,在百姓的心目之中,这些秋毫无犯,日夜操练的后备武官,几乎是忠义的化身。天一教作乱,京师遭受威胁,是他们奉命弹压。女真人虎视眈眈,也是由他们组成的水师出战,战功赫赫,高山仰止。
可是现在……
不少人暗暗摇头,眼中也纷纷落下泪来。
方啖却只是冷笑,心里松了口气,这一场差事总算是顺利办成了,马军司围了武备学堂,也算是为皇上做了一会马前卒,到时候还不乖乖地给皇上效力?否则辅政王回来,说不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这京中又再没有了校尉,整个汴京的禁军都落入皇上之手,那姓沈的带着三千军马入京,到时候有他好瞧的。
足足耽误了两个时辰,校尉们才纷纷从学堂出来,有的散去,也有不肯散的,站在一旁看着武备学堂发呆。方啖一声令下,便有人去紧锁了武备学堂的大门,贴上了封条,又有人搬了梯子将那烫金的匾额取下来,方啖这才收了兵,直入宫中复命。
赵桓正在暖阁里焦灼不安地等着消息,他心里当然清楚,动武备学堂和动报刊不一样,若是惹急了,说不准是要闹哗变的,可是明知是在铤而走险,赵桓却不得不这般做,因为一旦沈傲入京,留着这么多校尉在京中,到时只会更加棘手。
听到内侍说方啖求见,赵桓不禁松了口气,若是当真发生了哗变,这瑞国公岂会这般早来复命?想必事情已经办妥帖了,赵桓便换上一副笑容,道:“宣他进来。”
片刻功夫,方啖入了暖阁,纳头便拜,道:“臣方啖见过陛下。”
赵桓高高地坐在龙塌上,双目微微一闪,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事情办成了?”
方啖道:“武备学堂已然裁撤,校尉们统统打发走了。”
“哦?”赵桓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问道:“可带了马军司去?”
“正是带了马军司去。”
“马军司那边如何?”
“回禀陛下,马军司虽有怨言,可是微臣总算还镇得住,现在他们随微臣弹压了武备学堂,便是想要首鼠两端也不成了。”
赵桓呵呵一笑,道:“你说的对,马军司这边,你还要尽尽心力,传朕的旨意出去,马军司有功,司中武官各有封赏。往后这马军司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做事,务必要给朕练出一支强军来。”
赵桓的喜悦可想而知,禁军三司如今已经全部都在掌握中,再加上城门司以及汴京厢军,整个京城已是固若金汤,虽说坊间非议极多,可是自己手掌汴京附近军马,又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沈傲便是真想翻起浪来又能如何?
这般一想,那从前对沈傲的恐惧之心不由地驱散了一些,赵桓的心情也不由地豁然开朗起来。
方啖也是心中欢喜,这一次事情办得漂亮,自己又是皇亲国戚,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了,笑吟吟地道:“谢陛下恩典。”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内侍来禀告,道:“陛下,太皇太后在景泰宫请陛下过去,说是有话要说。”
赵桓脸色一冷,道:“她有什么话要说?朕没有功夫。”
内侍被赵恒的态度吓了一跳,平时陛下对太皇太后一向是敬重的,怎么今日突然态度如此恶劣?
其实这内侍哪里知道,赵恒在登基之前就对太皇太后藏着不满,登基之后,因为惧怕沈傲卷土重来,再加上刚刚登基,还能与太皇太后委婉几下。现在握住了军权,总算有了些信心,这时候才图穷匕见,越来越不将太皇太后当一回事了。
内侍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在地上,道:“太后说有极大的事要和陛下商量,陛下若是不去,奴才只怕不好复命。”
赵桓更怒,道:“你是听朕的话还是听她的话?狗东西,这宫里难道不是朕做主吗?”
内侍连道不敢。
倒是方啖含笑道:“陛下,太皇太后既然说有大事商量,不如去看看就是,好歹也是太皇太后……”
“朕知道了。”赵恒不耐烦地打断方啖,犹豫了一下,道:“也罢,那便去看看吧。”
赵桓整了衣冠,昂首挺胸出了暖阁,坐上龙撵,直接往后宫过去。现如今太后成了太皇太后,可是仍然住在景泰宫中,对这景泰宫,赵桓有一种心底深处的厌恶,想到从前的时候自己在这儿诚惶诚恐地请安,那太皇太后对他的冷淡以及对沈傲的热络,再想到太皇太后当着杨真、石英的面逼迫自己封赏沈傲,心里便有一种躁动。
等到了景泰宫这边,赵桓下了步撵,再不像从前那样乖乖在外头叫一声孙臣问安了,而是直接叫来一个内侍,道:“太皇太后在吗?”
“在。”
赵桓便直接垮槛进去,这景泰宫中的内侍和宫人见了陛下驾到,纷纷拜倒,口呼万岁。
第962章 赵氏的宗社可以保存吗
“太皇太后……”赵恒跨入景泰宫,冷冷的捋动了衮服的袖摆,颇具威严的直视着宫中帷幔之后的太皇太后身影,脸色冷漠。
想起从前的唯唯诺诺,再对比今日的扬眉吐气,赵恒的心突然生出一丝快感。
太皇太后坐在软榻上,传等他来,只不过赵恒进了景泰宫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冷漠让太皇太后不禁微微一愣,心中大怒,却压抑着火气道:“皇上来了?坐吧。”
敬德搬来一个椅子,赵桓大喇喇的坐下,冷淡的道:“太皇太后请朕来,不知所为何事?”
若是在从前,赵恒的口吻一定是太后召孙臣前来,不知有什么教诲。几个词语的改变,也暗示着赵恒地位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