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彦却是苦笑道:“瑞国公说得轻巧,若是弹压有效,为何锦衣周刊总是弹压不下?”
方啖不禁语塞,干笑道:“这是两回事。”
赵恒目视着李邦彦,道:“李中书到底想说什么?”
李邦彦用手搭在双膝上,恭谨欠身道:“陛下,沈傲入京,就必然会鼓动汴京上下合力与陛下对抗,否则锦衣周刊为何频频出现,屡禁不止?这周刊的背后之人,就是沈傲在汴京中布下的一颗棋子,当时机成熟,沈傲再出现的时候,便是汴京上下归心的时刻,陛下想想看,若是朝中的文武、士人、商贾、百姓都成了沈傲的走卒,禁军的军心还稳得住吗?”
赵恒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李邦彦的一番话,恰好说中了他的软肋,禁军是控制住了,可是说白了,这禁军看上去杀气腾腾,可是在沈傲手里也可以变成纸糊一般。民心思变,难道禁军就肯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
赵恒幽幽地道:“既然如此,那朕该怎么办?”
李邦彦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皇帝平时爱耍威风,不可一世,可是事到临头,却看不到一丁点果决,只会为之奈何,自己跟着这么一个人,也不知会落到什么下场。
李邦彦沉吟片刻,淡淡道:“办法只有一个……先动手为强。”
赵恒和方啖俱都倒吸一口凉气,沈傲可是扶着先帝灵柩来的,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只怕……
三皇子赵楷与沈傲不一样,毕竟赵楷可以搬弄出一个畏罪自杀来,可是沈傲却不同了,身边三千侍卫,要动手就必须调拨大量军马,要掩人耳目绝不可能。
李邦彦继续道:“只要沈傲到了城外,便让瑞郡公带着军马前去相迎,趁他不备之时,再结果了他的性命,若是有谁敢不服,格杀勿论。”
赵恒沉吟不决,满是犹豫地道:“这样做,只怕不妥。”
连那方啖也不禁道:“毕竟沈傲是扶着先帝灵柩来的……”
李邦彦却是冷笑道:“事已至此,陛下还犹豫什么?一旦沈傲入城,必然兴起滔天大浪,只要彻底结果了他,才能让他的那些走卒灰心冷意,留他在一日,便让他多几分胜算,沈傲必须死,他不死……”李邦彦抛出了杀手锏,道:“陛下就是阶下囚了。”
赵恒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慌,随即冷笑道:“你说的对,他不死,便是朕死,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沈傲必须死……”
方啖却在犹豫,心里想,你们在城中,却是叫我去杀他,当然说得好听。可是随即一想,他与陛下是姻亲,眼下到了这个局面,陛下若是胜了,自然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若是太子败了,他还有命活吗?
这般一想,也就不再胡思乱想,方啖附和道:“陛下圣明。”
赵恒又冷静了一些,道:“只是朕听说契丹、泉州、西夏三面都已是蠢蠢欲动,扬言若是沈傲有不测,便立即扯旗杀入汴京,若是除掉了沈傲,这些人该如何应对?”
李邦彦淡淡道:“陛下,除掉沈傲,他们便是群龙无首,只要陛下圣旨一下,一方面安抚人心,一方面派人招讨,又有何惧之有?那契丹人新降,自然不肯尽全力,若是陛下再下一道诏书,许诺他们重新建国,契丹人非但不会成为陛下的敌人,或许还肯为陛下效力也是未必。至于那些水师,倒也好办,他们毕竟是宋人,陛下派人去安抚一下,他们真敢冒着全家老小被株连的危险造反?至于西夏倒是铁了心与那沈傲同流合污的,可是小小西夏,又何惧之有?”
赵恒听了李邦彦的分析,不禁精神一振,道:“不错,李中书说的不错,就这么办。方啖,待沈傲一到了汴京城,你便立即点选领殿前卫与步军司三万人出城,明面上迎接先帝灵柩,一旦有机会,便斩下沈傲的人头,至于那些王公护卫,谁要是不服,也一道斩了,至于其他的事,朕来料理便是。”
方啖满不情愿地道:“臣遵旨。”
赵恒又将目光落在李邦彦的身上,道:“李中书,锦衣周刊背后的人,朕总觉得放心不下,你再查查看吧。”
李邦彦道:“陛下放心,一定会有眉目。”
赵恒放下了心,又与李邦彦、方啖说了几句细节,二人才告退出去。
与此同时,一名守在外头的内侍嘻嘻哈哈地与身边的同伴打了声招呼,说是内急,说罢朝内宫飞快跑去。这内侍到了景泰宫,迎面撞到一个景泰宫中的宫人,急切问道:“敬德公公在不在?”
宫人道:“正在伺候太皇太后。”
内侍焦急地道:“快请他出来,就说杂家有大事要禀告。”
那宫人有些不情愿,内侍索性到这景泰宫外头大叫了几声,这一下子,倒是把景泰宫中的内侍、宫人都惊动了,有几个甚至已经捋了袖子要来拿人,敬德从殿中出来,却是呵斥一声:“都退下。”说罢走过去,朝那内侍勾勾手指,将内侍、宫人们屏退,才道:“怎么?出了什么事?这般惊慌,连凤驾都惊动了。”
内侍二话不说,附在敬德耳畔低语几句。
敬德听得大惊失色,道:“这些都是在暖阁里听来的?”
内侍道:“准没有错,都是奴才亲耳听到的。”
敬德的脸色开始变幻起来,这个消息实在让他有些吃惊,只怕天下人谁也想不到禁军在出城迎接先帝灵柩的当口动手,不过现在想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做非但可以出人意外,打沈傲一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只要除掉沈傲,固然是天下人个个义愤填膺,可是赵恒毕竟是皇上,又有谁敢加罪?
“快,去知会陈先生……”敬德此时也急了,想要出宫去,可是随即一想,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一旦出了宫城,只怕太过招摇,目光落在这内侍身上,道:“杂家会去敏思殿给你个出宫的凭引,你去通报吧。记着,这一路小心一些,不要大意。”
第966章 反扑
汴京郊外,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松林处白雾皑皑,林中一处茅屋,在霏霏细雨之中静寂无声。
陈济手中提着笔,就在这茅屋之内,下笔疾书,偶尔抬起眼来,愣楞的看着豆大的灯火,似在思考。
有个人悄然推开竹门闪身进来,单膝跪下,行了个礼,声音低沉着道:“先生,敬德公公送来了消息。”
陈济并不抬头,只是道:“念。”
来人将消息念了一通。陈济才抬起头来将笔搁下,他的脸上倒是没有显出多少惊愕,只是淡淡的道:“后日正午的时候,辅政王就能到了吧?”
“大致是这个时间。”
陈济颌首点头:“赵恒看来是铁了心要除掉辅政王了。”陈济脸上露出轻蔑之色。
“先生,是不是要知会辅政王一声?”
陈济摇头:“不必了,辅政王只怕比你我还要清楚,那李邦彦最是狡猾,他不会不知道,只有在入城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要不要预先做一些准备?”
“准备?”陈济淡淡一笑,看着来人,道:“早已准备好了,你真当辅政王冒险入京?实话告诉你,辅政王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次入京虽是会冒几分风险,可是……”陈济语气变得肯定起来:“入京这一日,也该让他们识见识辅政王的家底了。”
来人一头雾水,却不敢多问下去。
陈济坐下,眼眸一张一合,继续道:“老夫倒是听说太皇太后叫了个心腹给辅政王传了一份懿旨对不对?”
“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辅政王就送来了消息。”
陈济摇头,道:“老夫说的不是这个,懿旨的内容老夫已经看过了,不过据说太皇太后在此前还有问话,说什么晋王……”
“这个卑下就不知了。”
陈济吁了口气,淡淡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茅屋之中又只剩下了陈济,陈济凝眉,若有心事,口里喃喃念了句:“晋王可以吗?”随即摇摇头:“弟兄们不放心哪……”
……
沈傲即将抵达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事实上汴京城里早已有人通报了,毕竟先帝的灵柩就要到了,毕竟不是小事,京城里头得预先做好安排,所以礼部这边仍在议论下葬的事,陵寝是早已修筑好的,就等填土了,不过要入葬,还有许多礼节要办,要议好谥号,要准备好祭文,这些事看上去简单,却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要礼部的官员们仔细推敲。
礼部这边心怀鬼胎的议论着先帝入葬的事,可是其他各部也不能闲,辅政王终于要来了,有人喜有人忧,几乎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事做准备。这汴京城里的风吹草动是藏不住的,诸位大人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比如昨天的时候,禁军调动频繁,宫城的殿前卫加紧了卫戍,还有马军司那边,也似乎在城中搜索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却有点儿让人摸不透。
汴京的空气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甚至到了让人惊骇的地步。一点儿小小的动作,也足以让人睁大眼睛。
而恰在这个时候,童贯却入京了,童贯是什么人?三边的监军统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入京,谁会不明白,这是来声援辅政王的。这童贯不比其他人,此人在边军之中声望极高,却也是个不能轻易动弹的大人物,虽说这大宋朝的武官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这个时期,童贯的身份就完全不同了。
这时候谁都不愿意滋事,去挑逗边军,若是赵佶在的时候,要收拾童贯无非是一纸诏令的事,便是要了他的人头,谁也不敢说什么。可是现在新君登基,威信未立,边军那边安抚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去触碰童贯。
所以童贯到京之后立即入宫,赵桓非但没有对他威胁呵斥,反而好好的安抚了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御赐之物,才肯让童贯出来。
童贯也谢了恩,说了不少恭维话,才笑呵呵的出来,随即便直赴兵部衙门。毕竟入京总是要找借口的,总不能说杂家把京城当了客栈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童贯的借口是来催粮,兵部太坏了,四月的粮饷到了酷暑的时候都还没有发,边镇的弟兄们太饿,几次派军需官过来追讨都无疾而终,无奈何,杂家只好亲自出马,得要讨个公道不可。
既然是来催粮饷,去兵部是理所应当的事,童贯在兵部言辞还是很激烈的,直截了当的朝兵部尚书拍桌子:“几十万大军没有发饷,还叫不叫人活?当兵的饿了肚子可是敢扯旗造反的,现在西夏陈兵数十万在边界上,逼得急了,边军若是闹起来与夏军同流合污,就是天大的事。”
兵部尚书只是赔着不是,好不容易让这位少了那么点东西的大爷打发走,仔细一回味童贯的话发现不对头了,扯旗造反……几十万……夏军……同流合污……这些词句组织起来,怎么像是说给皇上听的,这算不算威胁警告?
随即,这位尚书大人露出一副很世故的笑容,当即就往杨真府里钻了。
杨真仍旧署理着礼部,他和赵恒之间似乎形成了默契,你不动我,我也不折腾,乖乖做我的本份。但是,鉴于这位茅坑里的硬石头一向的表现,若真要以为杨真是个乖乖孩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杨真端着茶,坐在椅上喝,一边挺着兵部尚书的话,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才道:“童公公既是来催要军饷,兵部也不必急着给,让童公公多住些时候吧,边镇辛苦嘛,迟些回去就当多享享清福。”
兵部尚书笑起来,做了这么久的官,当然明白杨真话中的意思,笑嘻嘻的道:“是,下官也是这意思。”
杨真含笑道:“童公公既是来催粮,想必带来了不少运粮的兵吧?”
兵部尚书道:“不多,不多,暂时都住在瓮城,不过五千余人。”
杨真颌首点头,端起茶来吹着茶沫,道:“五千……倒也没有逾越规矩,好好招待吧,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将来好搬运粮饷。”
“下官知道了。”兵部尚书舔舔嘴,深望了杨真一眼,低声道:“大人,说实在的,五千人运这么粮就怕不够用。”
杨真笑了:“兵贵精不贵多,若是有气力的,一个可以顶两个,行伍的事老夫不知道,可是童公公是带兵出身的,难道他会不知道?他既然只带这五千兵来,自然心里有数,何必我们为他操心?再者说,就算不够用,也自会有人帮衬,犯不着想这些,好好的办自己的职事要紧。”
兵部尚书听了,也觉得有理,肃容道:“杨大人,听说辅政王明日正午就到?宫里也有了旨意,让瑞国公前去迎接,这只怕不符规矩吧?”
杨真恬然一笑,道:“怎么说?”
兵部尚书道:“这一次可不止是辅政王到京,同来的还有先帝的灵柩,父丧子哀,这是礼也是孝,为何陛下不亲自出宫迎接?”
杨真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赵恒当然不会出宫,可是这时候也摆出了一副不悦的样子,摇头道:“大宋以孝治国,你说的也对,这件事,咱们做臣子的非要好好的劝谏不可。”
兵部尚书微微一笑:“其实下官的奏疏已经早就写好了,杨大人要不要过目?”
杨真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也道:“不必看了,其实老夫这边也有份草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好好做一回诤臣吧。”
二人寒暄一阵,分道扬镳。
很快,汴京就哗然了,门下省杨真上疏,请陛下明日出城恭迎先帝,以全骨肉之情。这奏疏并不出彩,可是里头的每句话却让人过目不忘。孝义二字,是大宋最大的道理,百善孝为先,若是天子不肯做表率,就算你有万般的手段,这也是人生最大的污点。更何况是赵桓这种早已人心丧尽的新君。
赵恒回绝的也很是干脆,直接批了不准二字。
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奏疏,可是现在就不寻常了,就是普通百姓家若是亡夫被人抬回来,也要出去恭迎痛哭,做天子的竟如此无情,可见一斑。
真正精彩的还在后头,杨真的奏疏是回绝了,可是很快,三省六部除了李邦彦和刑部尚书二人,也纷纷上疏,里头所言之事出奇一致的默契,都是恭请赵桓为天下作出表率,非要出城恭迎先帝不可。
这一下事情算是真正闹大了,这些人上疏,所言的都是冠冕堂皇,可谓是天衣无缝,就是想挑错都挑不出来,若是寻了这个由子治他们的罪,只会惹来更大的风波,赵桓这一下不敢回绝了,却又不能出城,他毕竟是皇帝,本来对沈傲就怀有恐惧,现在定好了计划,要调遣禁军在城外围杀沈傲,赵桓岂可轻临险境?一旦出了城,他就必然要在先帝的灵柩边儿痛哭,到时候莫不要沈傲没除掉,倒让那沈傲给揪住了。
所以,赵桓的态度很坚决,绝不出城。
第967章 阳谋
事情越闹越凶了,身为皇帝,却不遵守孝道,这就涉及到了原则的问题。
傍晚的时候,天空一声惊雷,滚滚乌云阴沉沉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而这时候,一顶顶轿子到了宫外,数十上百个官员在正德门外跪下。守护宫门的殿前卫出来一看,吓了一跳,一面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一面入宫禀告。
“百善孝为先,皇上若是不肯恭迎先帝灵柩,何以做天下人的表率?又何以治国?如此上行下效,到时礼崩乐坏,宗社崩塌之时便悔之莫及了。臣杨真身为门下首辅,今日便跪在这正德门外,陛下若是不肯回心转意,绝不离开!”
狂风卷起,天空闷雷阵阵,杨真话音落下,凛然不惧地捋起前裆直直跪下,朝正德门磕了个头,又道:“臣恭请皇上行孝。”
身后百余官员个个庄重,纷纷跪倒,一齐道:“请陛下迎先帝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