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之断肠,泪洒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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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2月的上海,北风刺骨,寒气逼人。中兴路1600号的上海协和医院的大门外,站立着几位身着灰制服的身强力壮的保安。他们警觉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病人。
几位女病人从医院出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药口袋,脸像阴沉沉的天气,没有阳光,没有欢喜,有的是苦涩、无奈和恼恨。
陈晓兰在距医院50米外低徊,目光不时飘向医院门口,随着病人游移。她不是孤身一人,而是3人。不,4人,有新华社记者刘丹,《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还有一个就是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小外孙尼科。小尼克只有一岁多,从面部表情上看他是不情愿来的。小尼克的感冒还没好利索,送不进托儿所。爸爸妈妈上班了,外婆要到医院暗访,他没资格一人呆在家,被“绑架”到医院门口。
隆冬数九,抱着小尼克来调查,陈晓兰很是担心,孩子还没完全好,如果受凉了,或传染上其他病,对女儿和女婿怎么交待?女儿女婿怕小尼克生病,从来不带他去公共场所,连公共汽车都没让他坐过。可是陈晓兰不来哪行?刘丹和柴会群都不懂得医学临床,跟病人沟通有困难。
陈晓兰反复考虑之后,把王洪艳姐妹被骗情况反映给了新华社上海分社。陈晓兰是新华社上海分社的信息员,所反映的情况得到分社领导的重视,把调查采访的任务派给年轻的女记者刘丹。如果说法律是武器的话,那么证据就是弹药。没有弹药,枪再先进也只能当烧火棍子。陈晓兰认为,王洪艳姐妹的事件绝对不是个案,要揭开上海协和医院欺诈病人的黑幕,必须深入调查取证。这不是一场巷战,是一个重大的战役,必须要趁对方没察觉时,把所铁证搞到手。上海协和医院是一个拥有近百人的医院,甚至说是一个具有实力的利益集团,医院有人力财力,医院外有关系,相比之下陈晓兰和刘丹实在是势单力薄。这种医院是很警觉的,一旦发觉有人暗访和取证,不仅会迅速将证据销毁,将违法违纪的痕迹抹去,还会给设置重重障碍,让调查无法进行下去。于是,陈晓兰约柴会群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臧明华加盟,一起暗访。
在这三位记者中,陈晓兰最早认识的是柴会群。柴会群的年纪不大,跟陈晓兰的女儿贝尼同庚。他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不仅有着山东人体魄、豪爽、仗义,还有着山东人的嫉恶如仇的品性。陈晓兰是在2003年认识柴会群的。那时,他还在《东方早报》特稿部当记者。他读的第一学位是生物,第二学位是新闻。他不仅有着理科的思维方式,而且还有着新闻的敏感。那年,《外滩画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陈晓兰举报光量子的报道。柴会群认真地研读后,发现还有可挖掘的新闻价值,于是采访了陈晓兰。
柴会群不仅采访了大量的医院、专家和病人,而且还冒充外地经销商暗访了“氦氖激光血管内照射仪”的生产商――上海某激光研究所的销售人员,挖掘出了新的事实。《东方早报》是份刚创刊不久的报纸,头头都很年轻,思想上没有条条框框,他们鼓励柴会群放开写,不要有什么顾忌。于是,柴会群和熊焰等人大胆地采写了《激光治疗骗局上海横行6年》一稿。这一报道的小标题可谓针针见血:“激光‘包治百病’?”、“假得一塌糊涂”、“光量子走了,鼻激光来了”、“这是一棵摇钱树!”、“医生非让我照”、“造假容易打假难”。
一个医生的救赎 第二章(2)
柴会群等人的报道一炮的打“响”,一位激光专家打着卫生局的旗号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会上猛烈攻击柴会群的那篇报道;被报道点名的医院对柴会群更是恨之入骨,陈晓兰原来所在医院――广中地段路医院的院长还找上门来。有人在公开场合诬蔑柴会群,大骂他没有职业道德。由于柴会群采访扎实,报道真实可靠,那些人抓不住他任何把柄,无可奈何。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如没有萧何;“败也萧何,成也萧何”,不能没有萧何。柴会群因为那篇报道离开了《东方早报》,又因为那篇报道进入向往已久的大报――《南方周末》,在上海记者站当记者。到《南方周末》后,他继续跟陈晓兰合作,采写了《“最隐秘”的医保黑洞》。
对陈晓兰和柴会群来说,暗访是一门温故知新的功课。在柴会群写《“最隐秘”的医保黑洞》时,他们有过成功的合作。报道中所提及的假医疗器械――伤骨愈膜是上海交通大学生命科技学院监制的。在陈晓兰暗访前,她先找熟人摸清生命科技学院情况和位置,请人画了一张路线图。
陈晓兰轻而易举地找到生命科技学院的办公楼,她不说要办什么事,而跟他们打听怎么样才能找到校长,说想跟校长反映一下生命科技学院的问题。
“你到底有什么事?”一位中年男子不安地问道。
“前几天,我一位同学的母亲从安徽到上海来旅游。那天她玩得很开心,跑了许多地方,回到我家时说很累,腰疼。于是,我就给她贴你们学院监制的伤骨愈膜。她贴完之后感觉还好,第二天就回安徽了。走时,我还给她带了几盒伤骨愈膜。今天早晨,我的同学来电话说,她母亲正在医院抢救。原因是她母亲带有心脏起博器,伤骨愈膜的说明书上写着,带心脏起博器者禁用。我不是找你们打官司的,也不是找你们赔钱的,而是请你们告诉我,伤骨愈膜上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医院好采取有效的抢救。”
“这事跟我们无关,我们早就不监制伤骨愈膜了!”那男子说。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把陈晓兰请到了书记的办公室。
“你什么事啊?”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干部问道。
陈晓兰又把刚才说的重说一遍。
“开什么玩笑,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女干部反感地说,“到底是谁搞的这些事情?”
“请你出来一下,能给你解决问题的人来了。”突然一个人站在门口对陈晓兰说。
陈晓兰出去了,走廊空无一人。她正纳闷儿,一扇门开了,挤出半个脑袋,正是刚才叫她的那个人,说道:“你在走廊稍等一下,他们马上就到。”话音没落,那半个脑袋又不见了。
陈晓兰想,他不会在骗我吧?唉,骗就骗吧,我就在这等了。她在走廊左等没有人来,右等还是没人来,在走廊已转悠好几圈了,再转悠下去别人就会以为她图谋不轨了,来来往往的人已经不用好眼光看她了。于是,她顺着二楼的楼梯往下走,不一会儿就遛到了门口。
一辆黑色的小车慌张地驶来,“吱嘎”车在楼前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位胖胖的,五十开外;一位三十来岁,目光像投降伪军手里的白布条,忽东忽西,忽前忽后,飘移不定。蓦然,他的目光落在陈晓兰的身上,又像受惊的小鸟似地逃离了。他随着那胖男人进了楼,蓦然转过头来,目光像雪球似的砸过来,让陈晓兰感到身上冷飕飕的。。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一个医生的救赎 第二章(3)
陈晓兰想,他们可能就是我要等的人。她慢慢腾腾地向二楼走去。
“怎么还没来啊,你不是说马上到么,我在下面已经转好几圈了……”陈晓兰对办公室的人说。
“来了,来了,他们已经到了。”那位中年男子说。
陈晓兰的直觉很准,那两个人就是她等的人。
陈晓兰跟他们见面了,那年轻的坐在一边,不吱声。那位胖男人倒有几分热情。陈晓兰又把那些话说一遍。
“不会有这种事的。我可以担保,这是不可能的。”胖男人说。
看样子他好像是工程师抑或是专家,陈晓兰想跟他要张名片,想知道他的身份,一想自己没有名片交换,算了,不要了。
“你到我们的生产车间看看就知道了,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他邀请她去他们的工厂。
“我不是在追查你们的责任,也是不让你们赔钱。救人要紧,你只要告诉我伤骨愈膜里面放了什么药就行。”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静电不会有问题的,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我们穿的毛线衣跟金属磨擦,那就是几百伏。脱毛衣时,‘啪’电光一闪,那就上千伏了。伤骨愈膜面才有多少啊,仅仅300伏!300伏是什么概念,用梳子梳梳头就可以产生这么高的静电!”
接着,他邀请她坐他们的车子去厂里看看。
“病人还在抢救,我必然走了。”陈晓兰说着起身离去。
临走前,胖男人把他们工厂的地址告诉了陈晓兰,欢迎她去。
陈晓兰想见识一下伤骨愈膜的发明人――上海交大化学与化工学院教授M。陈晓兰一想起教授M就感到好笑,演艺圈儿时兴反串,你一位化学教授跟着赶什么时髦?专家专家,离开专业哪里还能成家呢?另外,上海交大是全国闻名的工科高校,拥有那么多的物理学专家,怎么能让一位化学教授发明这种假膏药,还拉出生命科技学院跟着丢人现眼!
当陈晓兰赶到化学与化工学院时,他们似乎在搬迁,整幢楼冷冷清清的。在一间办公室里,她找到两位老师,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女士,另一位是五十七八的先生。当陈晓兰提起那位远不及伤骨愈膜有名的教授M时,这两个人说知道有这么一位教授。陈晓兰提及教授的杰作――伤骨愈膜时,话音没等落,那两位老师像是参加央视开心辞典的抢答题似的异口同声地说:“假的假的!”
陈晓兰说病人还在抢救,想跟教授M请教一下,伤骨愈膜里到底有什么时,那位先生说:“假的!不用找那个教授了,假的,我也用过了。”
陈晓兰和柴会群又暗访了厂家。上海有三家企业在生产伤骨愈膜,一家是上海海蒂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一家是上海交大南海化学有限公司,据说这家公司的老总是教授M的儿子;另一家是广泽公司。
在去厂家之前,陈晓兰为撒谎事打好了草稿。要摸清情况就得想方设法调动厂家的兴致,要调动厂家的兴致,最好就是洽谈生意。柴会群既不懂医疗器械又不懂做生意,陈晓兰就让柴会群说是替亲友打探生意,这样哪怕说几句外行话,谈得不伦不类也不会穿帮。陈晓兰还不放心,柴会群是山东人,既不会说上海语,也听不懂上海话,两个上海人在一起商量把他卖了,他都听不出来。于是,每到一个厂家都是陈晓兰先去打前站,进里边看一看,摸清情况,再让他进去“洽谈”。
在去广泽公司时,陈晓兰先带着照相机去观察一番。
一个医生的救赎 第二章(4)
“哎,这里不是房地产公司吗?你们是不是房地产公司啊?”陈晓兰一进门就傻乎乎地问道。
“不是。”
“这里以前是房地产公司。你们什么时候搬来的?”
“2003年。”
陈晓兰悄然撤出,柴会群就粉墨登场了。
“我有位一位在外地医院工作,他在网上看到了你们的产品伤骨愈膜,对它很感兴趣,想要做一做,让我来了解一下这产品有没有钱好赚。”柴会群进去跟一位“大区经理”说。
“大区经理”一听就来了情绪,不仅介绍产品,还介绍销售战略,告诉柴会群让医生“心动”的秘密武器。对此,柴会群早有耳闻,他们在网上的广告就是“本品综合了药品和医疗设备的优点,同类产品极少,无需招标,进医院方便,投入小,见效快,操作空间大,利润空前。”似乎觉得仅此还不足以让医生“心动”,于是又打出了:“一个让医生心的产品”、“医生兼职的绝佳产品”、“专为医生设计的品种”等等。
“如果你的朋友真想做的话,我们可以按十元钱一盒的价格供货。”“大区经理”表示。
从进价的10元到零售价的36元,26元――多么大的利润空间?足以让生意人铤而走险!可是,这还不够,“大区经理”告诉柴会群,伤骨愈膜的物价局核准的零售价是每盒49元。物价局给伤骨愈膜的核准价是2贴49元钱,医院怕卖不动,只好卖到4贴36元。每当提起这事,陈晓兰就来气:“这要问物价局是怎么给它核准的价格,36元4贴已经是虚高状态了,你怎么给它核准到2张49元钱的?一贴塑料薄膜就要元?”
柴会群谈到给医生个人的回扣时,“大区经理”说可以给到10%!以每盒36元计的话,每盒可以拿到元的回扣!怪不得有的医生一下子给病人开40盒呢!他坐在哪儿哪里是开药啊,那不是在摇钱吗?提笔开个方,不到20秒净赚144元,就是财神爷也捞不到这等差事啊!
2004年11月11日,柴会群的报道《“专为医生设计的药”是什么药?――“最隐秘”的医保黑洞》发表在《南方周末》头版的“本报独家调查”栏目,他在报道前边写下了:“一种类似膏药的‘伤骨愈膜’,通过经销商以高回扣手段打入上海一些医院,医院借医务人员之手,冒用其他收费项目,高价开给病人,从而造成医疗费特别是医保资金的大量流失。”
柴会群那篇报道刊出以后,立刻引起了上海市医保局的重视,随即下文,对全市医院对此进行了彻查。
那篇报道发表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凤凰卫视等媒体纷纷到上海采访陈晓兰。柴会群本来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这篇报道使他顺利地通过,跟他一起到《南方周末》的两位实习记者都没有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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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陈晓兰和柴会群有过很多次成功的暗访,可是这次不同寻常。让陈晓兰伤脑筋的是他们要找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是从外地来的,一是刚做完宫腹腔镜手术,还没出院,住在上海协和医院;二是出院后就离开了上海,淹没于茫茫人海,无处寻觅。后者找不到,前者见不到,医院“警戒森严”,楼里门外到处都是手持对讲机的保安,就算混进去了也难以暗访。
陈晓兰他们斟酌再三,最后选择了一种最笨方式――站在医院马路斜对面等待病人。他们不敢离医院太近,怕引起保安的怀疑。那几位保安可不是肯德鸡快餐店门外戳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美国老头儿――摆设。他们警觉得很,里里外外,左左右右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中。陈晓兰他们还不能站在那儿不动,那样保安会发现他们有所企图,只好在那儿来回转悠着。
一个医生的救赎 第二章(5)
当有病人出来时,陈晓兰他们先用目光跟踪,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过去。离医院远了,门口的保安看不见了,他们再紧赶几步,跟病人搭话。陈晓兰怀抱着小尼克,行动迟缓,总是落在后边。刘丹和柴会群想把孩子接过去,小尼克认生,拒绝别人抱。
刘丹,二十六七岁,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一笑两酒窝,说起话来爽爽快快,按理说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可是,民营医院经常把这样的女孩子派到竞争对手的门口去拉病人,所以刘丹很容易被病人视为医托。
柴会群,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眉毛深重,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背着个大皮包,一肩高一肩低的,有点儿像推销员,他跑过去跟病人一搭话,病人不仅没站下来,反而紧走几步,生怕被他粘上。总算有一位病人站住了,一听说柴会群说自己是记者不禁笑了:
“知道知道,医院早就跟我说了,这门口经常有人冒充记者。”
柴会群急忙掏出记者证,病人却摆摆手说:
“不看了,不看了,现在什么没有假的?连身份证、警官证和博士学位证都有假的。”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