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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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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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年后,更多释然,何妨作如是解:

  圣人,一个充满了黑色幽默暗示的命名,乃至失掉了悲剧的全部好处,见证了由一念之主动,到全盘之被动,到相忘于混沌——所谓介乎山水之间也。

  醒着还是睡着,恶念只许梦想中生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卷 首 辞


一颗活该凋零的心,终于死掉了、腐败了。伴着太多疏懒的创伤,在梦里。 

  人类依然傻活着。匆匆间,根本不爱关心祖宗究竟何许人也,却热衷于谋划末日的悲哀、喜悦与安息。 

  呜呼!为什么?你这诱惑的疯汉;伪善的学者;放逸的恶棍;痴情的狂士,竟可以如此教人心醉;动人哀怜;催人崩坏?我不知道,我无能也无法作答。虽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毕竟巧到尽头还是拙,我宁肯停在自己的白骨堆前欣赏那鲜血淋漓式的脱洒,全无怨悔。既然炙烫的爱情与罪恶的金子谁也不乐意垂青我,我于是只好假装沉默;假装毁灭;假装狂想。 

  太久了,我憎恶从前的自己,不如联合这卷或者带有忏悔录性质的预言统统瘗没,去见鬼吧! 

  然而我尤其惧怕邪念们的果真兑现。我必更加祈祷,且须乞盼,直至这位可怜而伟大的过客终于甘愿滞留,却并不就此沉沦。他将仍旧厮守着苍冷的书斋,晚风下,为您——爱与美的主持女神’Aφροδ'ιτη,长啸一曲人间最崇高最凄美的乐府…… 

  阿赖耶识。
第 ○ 一 篇
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

  飞机总算平稳地降落在了首都机场。

  我拖着疲软如泄了气的棒棒般的躯壳没命地栽进书协派接的专车后厢,倚在靠垫上傻瞪着眼发憷。企图可以刹那间忘却掉残存于我脑海内各式的恐惧、暴力与血腥,但我还是一败涂地了。所有的视听范围早就被阴森可怖的死尸幻影毫不留情地霸占一空且长驱不散。精神的摧残令我的肉体濒临分裂未遂已持忍达数万秒之久。我终于讨厌漫天的昏雾、讨厌晚点的航班、讨厌昨夜的杀戮、讨厌未降的厄运、讨厌疯狂的魂灵乃至理性的上帝、讨厌世间胆敢漠视我敌视我伤害我的一切存在,我将诅咒它们的毁灭——为了追寻我所思慕的冰封在失忆里的阿芙洛狄蒂,为了我生命的最末一刻仍旧能够微笑、狞笑。

  奉旨接机的是两个油头粉面的小年轻。由于来得匆促,便也没顾上给书协去电话。他们等我已经快三个钟头了。路上,从驾驶室溢出来的庸俗音乐们肆无忌惮地强Jian着我的双耳并轰炸着我的思绪。满脑子的混乱、焦躁与不安弄得我越发心有余悸无法释怀恨不能马上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以图个痛快。我打开车窗,希冀借首都这样一个宽敞的街市寻求一缕鲜活的空气以满足我强烈的深呼吸欲。纵然我多么明白无稽的癔症决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对我的折磨,但我至少将可能从中获取一丝暂时解脱的快意。然而从车窗往外看见首都近些年来的变化倒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更大。

  汽车直驶往金溪饭店,基本上还算顺利、顺心。

  晚上,宋强家的电话不知怎么搞老是占线,我没好气地把手机砸在沙发上,怎么寻思怎么不放心。我打开大衣柜,小心翼翼地捡好纸包,捧出那对精巧绝伦的曼生壶1复又好生端详了一整遍。将这两个尤物锁定之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次强迫症似地瞎编了许多的胡思乱想,想到后来竟也就这么荒唐地睡了去。

  夜半,我梦魇了,是被一具血淋淋的福建男商的骷髅吓醒的。

  我慌忙坐起身来打开了寝室里所有的灯,不敢再睡,生怕那魔障再来骚扰。

  我独自呆坐在写字台前望那鬼睒眼的夜空,屋内全部的摆设仿佛都已经被藏满了凶神恶煞,我突然疑心自己今夜一定会在它们的威逼之下答应从此自愿地怀着侥幸心理活完下半辈子。

  无辜的曼生壶们依然被关在同样无辜的大衣柜里,它们对于自己正在遭遇黑暗与罪恶永远保持缄默。

  这回大型学术讲座“书法的瞻望”暨“当代实力派旅京青年探索型书法展”活动前后加上总共是一个礼拜时间。学员们均为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业余爱好者。像这种大规模的普及型面授活动每年都会在不同的省城里巡回举办好几次。往不中听了说,其实质也无非是出于比较纯粹的营利目的,只要交足了银两是人是鬼都可以来学。叱咤于书法圈内的部分领袖们该到的听说全齐了。我所主讲的《现代刻字艺术的审美构成》被放在了最后一天。这种演压轴式的安排在我是极情愿的。每天除了观摩讲座跟进行些必要的学术交流之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将会归我调遣。我觉得只有能在极官冕的理由之下去纵情于生理快感享乐的人才是差可算作混出了好歹的。因为有几个老学术绵羊展览开完幕第二天就要飞走,所以书协当晚便款设酒宴为名流们提供了大吃二喝的机会。席间的言谈,多不外乎一些当前书法界最关注的话题争议。当新世纪的作家们开始把目标瞄准了市场经济纷纷投身于影视圈大把捞取钞票的时候;当新世纪的画家们开始不甘寂寞把画布引向行为化西洋化世俗化流行化周游世界骗取外汇的时候;只有同样生活在新世纪的书法家们不少人还死死抱着“耻言名利”的臭架子不肯放下仍以清高脱俗者自居。到今天,真正能将就接得起“文人”这个词儿班的恐怕也只能限于咱这批靠操旧笔讨生存的“寒士”们了。寒士好雅,文人相轻,于是乎作为幸存者的书坛高手们便更加理所当然地讨厌那种没面子的胡扯蛋,对世间一切俗事皆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可现在的我实在没法也没空去充高雅了。散席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宋强,问他那个福建女的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宋强只是一个劲儿地骂那臭表子太她娘命大,从三楼掼下去居然也死不掉,现在叫人给抬医院里头去了,她男人前两天也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影。我气急败坏地问宋强万一那女的醒了把什么都抖出来怎么办?宋强拍胸脯说那臭表子后脑壳都跌散了架想瞎讲八说也不可能的事儿除非太阳明天打南边升起,派出所老蔡那头盯得虽然蛮紧但他已经在想法儿打点了让我放心。不过他说他真正最担心的却是那臭表子她男人的下落,还说那鸟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行行纰漏都捅得出来,千万后面不能再出什么乱子就好了。

  “但愿吧!”我挂掉电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再要乱子也不能有了。这时,突然一只硕大的手掌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部。我猛回头,见动作者原来是一位留着长头发胡子眉毛黏一块儿生并呈放射状的青年同行,这厮满嘴酒气地冲我微笑和打招呼:“夏教授,还没走呐!”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几乎先是吓了一身冷汗,慌忙本能地答应道:“啊哈……还没呢。”这瞬间里我简直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怦怦地就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半秒钟后,当我准确地从长头发的表情及语气中判断出他并未听到什么时,才又不能不没奈何地强装出笑脸对这位说:“要么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一个人转转。”

  我于是被独自剩在夜北京的街边,呆望着一队队远去的酒囊饭袋们,目眩良久。 

  稍静之后,我便在自己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场激烈而极富魔幻情节的逻辑推断思维斗争,结局以我认定了如下诸款而告终:

  第一、据宋强电话中所述南京那边情况看应该问题不大;

  第二、在办几天前的那桩事上我的手段高明没理由不给予充分肯定;

  第三、必须尽快把那对曼生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附加一条:即刻起最打紧的事情应是彻底调整神经系统,让各大循环好好放松一下,其余则无论什么都等到回去南京再作打算。

  然而我不幸看到了对面街头伫立着一盏如鬼魅般时闪时烁的彩灯。在夜幕的烘托下,它宛若那惨死的福建男商的丑恶头颅,时而发出耀眼的青光,直刺向漫步在暗夜中的我的双目。

  我不敢再与它对视,掉头便逃。 

  然而见鬼的是偌大一个北京城居然连一家像样的按摩院都没让我找到,我过去印象中的几个地方竟全部换成了茶社。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跑去桑拿泡了一夜。

  一个形如裸体水果糖的女明星正惬意地沐浴在许多地球人房间的电视屏幕里替某洗发水集团做广告,忽然一阵敲门声把沉醉于审美活动中的我唤回了现实空间。

  “没锁,自己开。”我以为是送开水的服务员。 

  “请问夏散舟教授是住这儿么?”一条细声细气的男性声带振动。 

  我不耐烦地掀开被窝走下床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高一低的两个男人。 

  我马上辨认出了其中低些的那家伙的脸。他叫郝际文,是我旧日艺专时代的同学——有名的“娘娘腔”。当初毕业后他因为成绩好又继续升了研究生院,而我则由于家境逐渐败落再说自己也根本没心思念书便设法巴结权势找到了一家收入颇丰的贵族中学教书混饭吃,阔别的数年里大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站在郝际文身后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一瞅便是大地儿子的那种,从其结实的骨架背后所透出的几分孩童气使他的外轮廓造型看上去接近于完美。

  “夏散舟,还认得咱老同学么?”略偏雌性的声带继续它肉麻的振动。

  “哟,老郝嘛!什么风把你吹这儿凉快来了?快进屋坐,等我先把这裤子给穿了”。我衣冠不整笑面相迎。

  “……,你好!”郝际文露出不该有的窘色。

  寒喧毕,我满腹狐疑地盯着大块头问郝际文:“这个小伙子是?”

  “哦,这得我来介绍。”郝际文坐在沙发上咽了口吐沫说,“他叫郑义,郑成功的郑,义和团的义,是我过去一个学生。基本功挺不错,跟咱们也是老乡,去年入选了国展的。这次带他来一道听听你们讲座,学习学习……”

  “夏教授,您好。”郑义腼腆地站起身,不很礼貌地向我伸出右手。

  “坐,坐。郑——义——嗨!这名字好,还有点儿文革以后首批劳模的味道。”我微笑着接过郑义那粗拙的手说:“你以前扛过木头吧,手上很有力量。”

  “搞过几年消防,后来又干的保安。”郑义经我脱口而出的这么一番随意的调侃就逐渐开始消除了拘谨,“也跟扛木头差不离。”

  我掏出烟扔给郑义一支,又转身瞥了一眼郝际文:“你抽么?”

  郝际文货郎鼓般地直摇头:“不抽不抽。”

  “好好跟你们郝老师学,前途无量。你们郝老师是标准的学者,下次你要不获个奖什么的人民就该不饶你了。”我边给自己点烟边继续半开玩笑地朝他念词儿。

  “哪里,哪里……”郝际文大摆谦虚谱。

  郑义只是红着脸陪笑。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郝老兄开始将话题从一些鸡零的忆苦思甜转移到了大侃自己毕业后的经历,并且噜苏到如同永远讲不完一般,好好一段人模狗样的话打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仿佛能酸掉你牙。那内容大约是他分配时受到了武训思想的左右,抛弃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之类的大好前途独自毅然决然地奔希望工程浇灌祖国被遗弃的花朵去了直至今日依然无怨无悔什么的。其语法之陈旧表情之激昂令人瞠目。面对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然还有这么一种执著于旧哲学旧脑筋到了可爱地步的人类存在这一事实,我差点儿就因此而相信了我们的祖国若拥有十二亿如此之人民明天就得繁荣昌盛提前完成无数五年计划进入共产主义了这样一个童话式的结论。足够的余闲使我留心起郝际文的这尊面孔来,不晓得是不是岁月使他蓄起了胡须的缘故,听他现在的声音已经不知道要比从前动听多少了,这样的形象使他看上去更加文质彬彬。阶级塑造人格,如我之流的放纵个性只有在学生时代坐末排的才能有资格得到充分培养,尽管那年头郝际文们对我等是多么地不屑也罢。可偏偏如今农奴翻身把家当,而且据传这位曾经叱咤于第一排的大优秀生混到今天竟连半个老婆还没讨上。

  “现在还后悔那会儿没跟我们一块儿追姑娘么?”我故意噗哧一乐,一来打断他那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二来顺便落俗套地将他一军。

  “不后悔,也没有时间,那么多研究要搞。”郝际文坚定地摇头,他的眼神里似乎早已流露出了对我当着晚辈讲话不甚检点的不满。

  “好啦,别净干说啦,我看咱们还是先去吃酒要紧。楼下有一家不错,正儿八经的‘燕京国宴’才一块五一瓶。”我煞有介事地冲两人道。

  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陆续上桌。 

  我一面继续跟郝际文叙旧,一面不时地注意着这个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郑义。从这个年轻人的眉宇之间,我能看出在他那似乎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自卑背后透着一股轩昂之气。

  “你怎么放着消防员这么好的工作不干想起改行的呢?”我究竟忍不住问他。

  “都是这世道,……唉!”郑义仰天长叹,继而小幅度地冷笑。

  对于“世道”二字从小年轻嘴里蹦出来我是很不以为然的。这种词汇也委实令人生厌,况且我们这代人一向是对毛主席打下的江山永远充满信心的。于是我只得惋惜道:“如此便有些大材小用了。”

  “老夏,这话怎么说的,学书法就是大材小用么?我说是小材大用才对。哦不,也不能说小材。但反正吧,你我怎么说也算是搞艺术的出身,尤其像你现在名气那么大了,怎么能净把优秀青年往那些不务正业的路子上引呢?”郝际文振振有辞。

  “这怎么能叫不务正业呢?”我故意抬杠道,“消防员孬好也跟特警队有点儿像,再说这种职业可是直接关系到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事儿啊,你说拿它跟写毛笔字比,哪行才算不务正业?搞不好弄到机会有空我还要去当一把过过瘾哩!”



  “不一样,这哪是一回事儿嘛!”郝际文急得直摇头,他最恨我把书法污辱为“写毛笔字”。

  “一回事儿一回事儿。”我仍坚持鱼目混珠。

  “书法,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几千年文明史的象征,是高品位的精神财富。我觉得咱们既然投身于书法教育事业,就应该严肃地对待它。”郝际文较真儿地说,“你这辈子倒是总愿意成天到晚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不过命运却对你关照得很……”

  郝际文这一段不甚痛快却极为道貌岸然的说教使我感到大约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心理而决非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

  他刚才的唇舌表情就好比旧石器时代的某件不可名状的破古董。

  “来来,吃酒吃酒!”我举杯邀起脸色微红略显激动的郝际文:“你也快点儿了,到现在一杯还没光。”

  “我刚才兑过了。”郝际文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和郑义一饮而尽,又强迫郝际文抿了一口。

  郝际文放下杯子望着我苦笑了,表情失落,跟哭也差不多,明白人一见就知道这穷葫芦里卖了不少折扣药。 

  我卤莽地逗慰他:“其实我做那些‘不务正业’的事儿时也是要经常加夜班猛搞的,所以也不能完全算作是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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