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的时候,也只穿单衣便可,现在换上僧袍,除了肥大些,并未感到不适。
那和尚道:“咱们这就走吧。”伸手把搁在一旁的禅杖抄在手里。
刚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另一低微的声音传了过来。
“呜……呜……”
黑夜之中,细细的啜泣声,顺着晚风钻入耳孔,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那和尚与程钧同时转头,盯着声音的来处。程钧侧耳倾听,只听得那声音凄惨中带着一种熟悉的音调。
骤然,那和尚手中禅杖一顿,暴喝道:“兀那妖孽,你好大的胆子!和尚刚才念你修行不易,不曾赶尽杀绝,放了你一条生路。你就该知道厉害,怎么不乖乖逃走,反而又转了回来?”
那女声哭声不绝,颤巍巍道:“你这大师好不知事!怎么就凭空断定我是个妖孽?我若果真是个妖孽,躲避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特意上门来?我心中有一件不平事,只希望有人与我做主,见大和尚你是个法力高强的大师,这才上门请求。没想到你一言不发,将我赶走,我若含恨一命去了,终究佛祖要怪罪在你头上。”
那和尚闻言,略有些动容,但还是道:“人妖殊途。妖有妖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我和尚管不了你妖类的事情,你快快去吧。”
那女声道:“我这并非妖的事情,乃是人的事情,有一个人快要给魔头害死了,求大师前去相救。”
那和尚道:“有这样的事?那人在哪里?”
那女声道:“现在紫云观。”
程钧闻言,突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宋姑娘?”
那女声骤然一滞,过了一会儿,颤声道:“你知道我?”
程钧道:“你若是岳华道人的原配夫人,宋道友,我倒是听说过。或许那一日跟我在一起见到冲和的也是你,我听说你是人身,为什么两次见到你都是妖身?”
岳华道人的夫人,冲和曾经说起过,乃是稷山一位隐士的女儿,对岳华道人一往情深,自然是人类无疑。而另一方面,程钧曾经在雪林中见过一位神秘少女,后来无端消失了,当时程钧就看出来,那少女是一个妖精,后来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却是变做本体溜走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深究。今日再见,却是她把自己拉出来在雪地里行走,两次相见,都这么没头没尾的。
然而,程钧记得上一次见到,那宋姑娘的本体,并非是蛇,而是一只松鼠,怎么那和尚说她是蛇精?
那女声停了一会儿,轻轻道:“是我。道友真是敏锐。我原本不愿意明说的,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说了吧。我就是岳华的原配妻子宋云姜。我是人不错,只是现在被关在紫云观里,不能出来,亏了奴家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够暂时分出一缕魂魄附在兽类身上。只需有些灵性的畜类,总能化为一个分身,看来就是人身妖性,却瞒不过大师和道友。只是这门法术不能长久,上一次匆匆而别,就是法术的时限到了。”
程钧道:“原来如此,这门法术真了不起。这一次承蒙道友将我从石洞中带出来。”怪不得那么隐蔽的地方也能被她发现,什么地方是一条蛇不能进出的?
那女声道:“我无意中在石洞里见到道友,道友样子甚是恐怖……我只道你得了什么怪病,或者走火入魔,因此把你带出来要寻地救治。如今看来,倒是我孟浪了。”
程钧道:“多谢道友关怀。道友如今深陷困境了么?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请直言无妨。”
那大和尚听了,也道:“倘若你果然是同道,有了困难但说无妨,我们能帮忙总是会帮助的。“
那女声收住悲声道:“那太好了!我……我现在真是无计可施,就要绝望了!那紫云观中,有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他……”说到此处,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他”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空气当中。
那和尚和程钧对视一眼,程钧道:“宋道友,宋道友?”
良久,声息全无。
那和尚走上前去,顺着声音拨开草地,细细的看了一会儿,道:“不中用了。”
程钧跟过去,果然见那地上躺着一条小蛇,蛇身干瘪,生机全无,捏了捏道:“这是耗尽了生气和灵气,力竭而死,看来这门法术对于宿主消耗极大。”
那和尚道:“虽然如此,和尚也没听过这么神奇的法术,这法术方便得很呐,应当有许多妙用,她竟然会用,尤其是她修为应该不高。”
程钧点头,道:“我也没听说过,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冲和曾经说过,宋小姐修为不高,但是天生有和野兽沟通的能力,想必这门法术是从天赋当中化出来的,不然这样神奇的类似于分身术的法术,就是筑基修士也未必施展的出来,何况那宋小姐看来修为还在程钧如今之下。至少程钧前世没有听说过与之类似的低级法术。
那和尚突然道:“她没说完就不行了,你知道她的事情么?”
程钧道:“略知一二,或许能够猜测出几分。”
那和尚道:“你来说说,他娘的,老子就看不惯不平事,偏偏又是有头无尾。要不弄清楚个所以然,和尚几天都睡不着觉啦。”
二十六 史上第一试探
程钧见他催问,心中暗道:这和尚性子很急,我若跟他说清楚这件事,自然要牵扯到紫云观和万马寺,那话头就要长了,但如不说,他必然一定要问,这倒有些麻烦。
那和尚在一边催促道:“你快说,那女子是谁?她放出分身前来求救,想必是身遭大难,我刚刚听说她紫云观,又是什么岳华,那是谁?是关押她的人吗?”
程钧心思转了一转,已经拿定了主意,心道:这和尚心思很灵敏,既然他都知道,那就直说便了。道:“想必是了,那岳华乃是紫云观的观主,紫云观么……”
当下也不隐瞒,将岳华老道怎么将万马寺赶出去,占了万云谷的事情大略说了。他其实知道的也不过是大概,有什么便说什么,并没有额外添油加醋的意思。
那和尚听了,连连叫道:“啊?啊?有这等事?”突然一伸手,在岩石上重重拍了一掌,喝道:“废物,蠢货,软骨头的王八蛋!”
程钧道:“你在骂谁?”
那和尚道:“自然是骂万马寺那群蠢货。一个寺庙里几百个人,打不过一个牛鼻子,难道不该骂?打不过夹着尾巴逃走,连一个敢死战到底的都没有,难道不该骂?被人赶走了两年有余,竟没有办法哪怕找外援回来斗一斗,难道不该骂?一群饭桶,就该扎在马桶里撑死,比我那时寺里的和尚还要废物百倍。”
程钧道:“看你如此恼怒,我还道你是骂那老道。”
那和尚哼了一声,道:“那老道没什么可骂的。他抢地盘,咱们抢回来,不就是这么点事么?我气的是那群窝囊废,至于那老道,我只用拳头说话。”顿了一顿,道,“你知道不知道,那老道什么修为?匪窝里有几个帮凶?
程钧掰着手指头数道:“若论修士,只有三个,紫云老道最高,比我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他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入道两重,一个还没入道,另外有四个练过武功的童子。”
那和尚听了,原本满面激动,登时散了不少,往后一坐,道:“我呸,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个胡乱蹦跶的小跳蚤,搅扰了和尚的兴致。真是瓜子里磕出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就这么点修为,也敢出来现世,怪不得人家说北国修道多妄人,收拾他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没趣,没趣。”
程钧知道,这和尚已经接近皮囊境界小圆满,若换成道家修为,就是入道七重,那是修入道的后期,是“旋照“与“辟谷”的差别。生生压了岳华老道一个小境界,虽然若论斗法,佛家一般比不上道家手段百出,但佛门修士根基稳固,立心持正,并不落于下风。何况境界在此,岳华老道根本不在话下,难怪他没了兴致,问道:“怎么,和尚你看不上他,因此就罢了不成?”
那和尚揉了揉脑袋,道:“那也不好,万马寺怎么也是我的老窝,还是要拿回来的。罢了,既然只是个不知死的妄人,倒也不急了。等过几日我顺手修理了他,也就是了。对了,你说你有朋友原是寺中的沙弥,现在还在山里面,那是怎么回事?”
程钧将小和尚独自留守,与紫云观周旋的事情说了,那和尚道:“这孩子还有些样子,比其他人强的多了。依我看来,万马寺就该这样的人掌管,监寺和长老都是稀松软蛋,不如早早让贤了吧。尤其是监寺,居然欺负一个小沙弥,可见监寺混蛋的传统,那是代代相传。罢了,一会儿我去见见他,这孩子若是不错,我就造就他一番。”
程钧忍不住好笑,暗道:难道小和尚要做了方丈不成?
那和尚突然道:“咦,咱们不是说那宋道友的事么,这一番光说紫云观了。你说说,她这是怎么回事?”
程钧道:“这大概是老道从外面带进来的因果。宋道友极有可能是那老道的原配。”将那宋姑娘与岳华老道的渊源说了,又道:“我曾听朋友说起,她前来山中曾经向本地人打听道路,自称是岳华老道的道侣,问紫云观的所在,只是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我前几天也见到她,当时她附身松鼠,求我帮助。只是也像今日一般,说到一半就走了,因此始终也没听她本人说起过完整的因果。但就我想来,大概是她找到了紫云观,一见那老道,就被关了起来,与外界隔绝联系,只好不住的放出灵兽求助,上一次是我遇见了,这一次我们都看见了。只是山中本没有几个修士,她的法力有限,求救的范围狭窄,所以始终无法得到援手。”
那和尚道:“这么一说倒是合理,那老道真真可恶,把一个美貌的小妻子关了起来……这真是奇了,你看那宋姑娘长得不错,又对那牛鼻子一往情深,虽然始乱终弃这种事也是有的,但这老道既然如此无耻,难道就不会哄骗她乖乖听话,为什么要把她关在紫云观里?”
程钧心道:“那自然是宋姑娘碍着他的事了。”这里面的事情牵扯甚广,尤其是还有骨魔这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内,他不愿意与其他人分享,只能说些不重要的,道,“毕竟那岳华老道,马上要娶新人了。”
那和尚惊怒道:“怎么?”
程钧道:“岳华老道早就要娶这边山里一个姑娘为妻,这时候宋道友找上门去,自然是十分碍事了。那老道现在也戴了个有道高人的面具,说不定还要充作正人君子,在山中立足。倘若放宋道友出去,若她口无遮拦,将自己的身份传开,老道如何还能娶成?想必那老道把宋道友暂时关起来,就是为此。”
那和尚怒道:“怎么,还有强娶民女之事?”
程钧道:“算是骗婚吧。”柴火妞嫁给老道,固然并非强迫,但她绝不知道岳华老道早有道侣之事,不然绝不会嫁,那老道又不会轻易放过她,那时候自愿多半会变成抢婚。就算不揭穿这西洋镜,这般欺骗,自然也是骗婚。
那和尚听了,更是恼怒,虽然不能“怒发冲冠”,但那光头也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岂有此理,我还道只是个寻常抢地盘的散修,心道都是一般在外面打拼的,赶走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淫贼,始乱终弃,强骗民女,真是混账之极,待我将他脑袋拧下来。”
程钧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和尚的性子颇有侠气。修士多自私,尤其散修,总是信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主。但修士人数多广,中间当然也有一些古道热肠之人,譬如道门之中,有些支派是专门积外功的,这些门派的道士多在凡间行走,以除妖斩魔为己任,顺便也做些好打不平的事情来。前世他也曾见过一些,但是佛门多以清净慈悲为主,很少有这么嫉恶如仇的大和尚。
程钧本人,前世年轻的时候性格高傲偏激,没做过什么好事,后来甚至一只脚踏入魔道,杀伐盈野,离着无恶不作就差那么几步远。数百岁之后,修道有成,性情平和了许多,不再作恶,反而有了些向善之心。但也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行事以老成稳重为主,因此从没做过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事情。他其实对有侠骨的人并不反感,年轻的时候也曾羡慕那些江湖上的豪侠,老了之后对于这些人也是欣赏。况且这件事的当事人,岳华老道本就是他要铲除的,而柴家姐弟、小和尚、宋云姜却都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稍一权衡,也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那和尚起身,道:“走,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把他奶奶的紫云观砸个稀巴烂。”
程钧一怔,道:“这就去吗?”
那和尚道:“你还没吃饱?那么再吃一点,吃饱了再去。”
程钧摇手道:“倒不是这个问题,只是大和尚你不曾探查过紫云观中的情形,也不曾多方了解事情的真相,就这么直接前去吗?太冒失了些吧?”
那和尚道:“你刚才说的,那观里面修为最高的岳华老道,也只有那么点修为,顶不住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可探查的?和尚适才不着急,是看他修为低微,懒得与他计较,现在找上门去,是要教训他,难道还要怕他什么不成?至于事情的真相,那不着急,我待会儿用拳头和他聊聊,自然能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程钧竟有些无力,道:“虽然他本身不足无虑,但他坐拥地利……”
那和尚大笑,道:“你忘了那里是哪里?那可是万马寺,他才在那里住了几年?我从小在那里出家,整整住了十年,那里一草一木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睛也摸得清,若说是地利,我才有地利。”
程钧暗道:我记得你刚才还找不到庙门,还是向我问的路呢。现在我不带你去万云谷,你能摸得着门?还吹什么狗屁大气。还要再说,那和尚突然道:道:“且住,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今日咱们先不去真打,要来一次试探?”
程钧道:“第一回自然是试探。”
大宝和尚道:“你说试探,那就是试探。只是试探也有试探的章法——打草惊蛇,敲山震虎,你不打草,不知道草里头有多少蛇。那还试探个鸟蛋?这一回就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去,出其不意冲进去,打他个稀巴烂,放一把鸟火,然后出来,看他烧不烧死,倘若烧死了,那就不用下次再去了,倘若他果然有些道行,竟然不死,咱们就按你说的,再计议计议。”
程钧闻言,忍不住大笑,道:“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那万马寺是你们家的产业,烧了岂不可惜,不如打砸一番也就是了。”
那和尚道:“到时看看再说,这就走吧。”
程钧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一身衣服,正是那和尚送的僧袍,道:“我这里穿着僧服,你有没有僧帽?我昨天刚去过他们家,转头打上门去倒有些不好意思,要是装扮装扮,倒还使得。”
那和尚拿出一个僧帽扔过去,道:“任凭于你。这就走吧。”
程钧随手把帽子扣在脑袋上,突然笑道:“慢着,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二十七 大闹一场
程钧带着那和尚在森林中穿行,来到一棵大树下,转了一转,从一个隐蔽的树洞之中掏摸出一件东西,道:“走吧。”
那和尚看着,似乎是一个卷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