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了这位说书之人,杨洪抚着雪须,手指在桌案上轻叩:“老夫心里边总觉得此事透着一丝古怪。”
“大都督此言何意?”师爷不由得一愣,原本以为杨洪不过是好奇,所以随意地找这位评书人一述罢了,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杨洪淡淡一笑:“距离京师听闻上皇御驾归明不过半月,消息却何以先在民间传播开来?此其一;评书多述前朝事,又或是民间趣闻,少有今朝故事,而今,居然以上皇之经历为评厅,此其二也……”
听得此言,这位久随杨洪的师爷不由得头眉头直跳:“大都督您的意思是,这些分明是有人刻意而为?”
“刻意不刻意,经意不经意,都无所谓,老夫所奇者,是何人能出此怪策,想必不过数月,上皇北狩南归之事,必能轰传天下,人人皆知矣。说起来,上皇虽不在位,声望却愈发地上涨,天子在朝却……”说到了这,杨洪顿住了话头,颇有些感慨地摇了摇道:“若是老夫还在宣府,倒真想见一见如今的上皇。”
“是啊,怕是天下百姓,无人不想见识一番。”师爷拈须,脸上也不禁泛起了几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倒也是,孩儿也真想见见这位折了我大明二十万精锐,俘于瓦剌,居然能在瓦剌泰然自若,更是能说得瓦剌贵女助其离草原归明的太上皇。”杨俊大大咧咧地道,听了这话杨洪不禁皱起了眉头:“休得胡言!”
“父亲,孩子哪胡说了,说来,我大明此番遭瓦剌之辱,还不是……好好好,孩儿不说便是。”看到自家老父亲的表情越来越厉,向来畏父如虎的杨俊只得悻悻地住了口,自顾自地挟菜吃起了酒来。
“陛下若是听闻这些市井之言,不知道该会作何感想?”杨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那杨俊一眼,目光落在了窗外,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路人,不由得幽幽地叹道。
“陛下吗?”听到了这话,杨俊的嘴更是不屑地撇了撇,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开口触怒自己的父亲,但是心里边两相比较下来,怎么也觉得当今的天子,干的破事比起那上皇来,更加地不地道。
“父亲,照您的吩咐,孩儿已经着令锦衣卫对于那些评书话本之事……”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孙继宗于书房之内,向着那端坐于椅上的父亲小声地禀报道。
“如此甚好。”孙忠听言,不禁扬了扬白眉,眼角上的皱纹多了几分笑意:“说来,还是上皇聪慧,居然能想得到用这种方法。”
“父亲,上皇如此做,终究是小道罢了。”孙继宗倒有些不以为然地道。
孙忠不由得瞪了长子一眼,轻声呵斥道:“小道?若只是小道,老夫焉会没有异议?哼,如今上皇虽不在朝,在江湖之远,却能以此良策而悦民心,这等手段,焉是小道可以形容得了?”
“父亲教训得是,是孩儿短视了。”听到了这话,孙继宗略一思索,便已然明了了其中的意思,不禁又对那仍旧远在千里之外的朱祁镇这个外甥又高看了几分。虽然这段手段却实不怎么入眼,可真要是办起来,影响力到时候,可还真是难以想象。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落在了那卢忠的手上,继宗你可得小心着点,卢忠是个奸险小人,为了向上爬,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能拿捏住的,你要有分寸,莫要让锦衣卫全落到天子的掌握之中,太后那边,还要你这个当兄长的多多出力,明白吗?”
“孩儿明白了,父亲您就放心好了,卢忠此人,孩儿定然会小心提防着他,只是,天子那边……”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台轿子,两马车驾
“无妨,如今上皇已归,天子的心思已经乱了,锦衣卫的事情,哪还有那功夫去理会,这些天,正在为如何接回上皇正头疼着呢。”虽然年纪大了,很少出门,但是并不代表孙忠就不知道那些朝堂内外所发生的事情。孙忠冷笑了两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对了,明日,选五百精锐的家兵,再挑一些机灵的侍女和奴才去宣府。上皇回来了,天子那边迟迟做不出决断,咱们这些外戚,可不用那么顾忌,总不能让上皇回到了大明,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听到了孙忠此言,孙继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父亲,这么做是不是显得太过……”
“嚣张?”孙忠冷冷一笑。“莫非你担心太后不成?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父亲这么做,太后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极力赞同的。”
看到孙继宗仍旧一脸迟疑的表情,孙忠暗暗摇了摇头言道:“继宗,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缺决断了,若是为求稳妥,那你可以先去问问太后,反正此事终究是要让她知晓的。顺便问问太后,看看,接下来,咱们应该如何去做才好。”
“是,那孩子明日一早就去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孙继宗小心地看着父亲的表情言道。“但是陛下终究才是天子。”
“怕什么?!莫要忘记了,你妹妹是太后,若是没有你妹妹的支持,哪有他今日?”孙忠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透着几丝阴狠。“老夫倒要看看,天子这番想要如何决断……”
“如何做?此事还能如何做?陛下觉得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领会他的心意,不高兴,可是太上皇已驾临宣府,我们这边迟迟议不出一个章程去接,百官的意见也是不小。”陈循叹了口气,将那份被天子再次驳回的票拟给丢在了案几之上,看着自己那打理保养得极好的长须里又多夹了几根银丝,陈循心里边觉得分外的悲哀,自己这个首辅当的实在是憋屈。
“陛下还是不允?”高谷不由得一愣,颇为吃惊地道。
“是啊,陛下仍旧觉得规格太高了,可是朝中的大臣们却认为这等规格,实在是不符合迎接上皇,太过简陋了。”与首辅陈循一块回来的商辂一脸的郁闷之色。
“这是哪门子道理……”高谷不由得小声地嘀咕了句,翻开了这份新拟的票拟,心头颇为不爽。从最开始的着令锦衣卫和礼部官员前往居庸关迎接,然后文武百官于京师城外拜迎,最后进入紫禁城,由现任天子朱祁钰亲自己谒见,最后将太上皇送往住所,这样的迎接仪式,已是不及迎接天子的规格多矣,可是天子却还整天唧唧歪歪,总认为大臣们这么做,浪费人力物力,屁话一堆。
到了现在,规格已经是一降再降,群臣的意见是越来越大,可是天子却固执的坚持,眼下,正跟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这些内阁成员,如今简直就是那风箱里边的耗子,两头受气。
“王大人,您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了,想来,陛下的心意,您应该最是清楚不过,不若,此事就由交你来票拟,老朽附署便是,如何?”陈循对于高谷之言只能装聋作哑,目光在阁内转了半天,最终落在了这几天都皱巴着张脸扮泥菩萨的王文身上。
“大人您才是当朝首辅,自然是您来票拟,我等附署。”王文吓了一跳,我靠,想让老子当替罪羊不成,赶紧连连摇首推辞道。
“老朽近日觉得头昏眼花,唉,人老喽,年纪大了,不光是这腿脚不便,这也不太中用喽。”陈循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的感慨模样。“看样子,怕是身子不行,方才,老夫已向陛下疏乞致仕了……”
“老大人您这,这如何使得?”王文脸色顿时大变,卧槽泥马戈壁的,老流氓也太无耻了吧,居然连这种无赖招数都耍了出来。高谷也是一脸吃惊的表情,不过心里边却暗笑不已,这个时候,天子真要准了这老家伙疏乞致仕的话,除非是天子二了。
“可惜陛下仁善哪,不但不允老朽所请,只许老朽于府中养病,还遺了太医,赐药于老朽,这等天恩,老朽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原本老朽还想着能够先把此件大事做完,为天子分忧,如今怕是不行喽,此重担只能托付于诸位同仁了。”陈循很虚伪地抹了抹眼角,向着在场诸人一礼,然后,施施然地晃着脑袋,径直开溜去也……
“陛下允了?”王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陈循这个老杀才的背影,有些瞠目结舌地道。商辂默默地点了点脑袋,看向王文的目光里,多了几丝的可怜与幸灾乐祸,谁让这家伙是次辅,首辅病了,自然是次辅顶上。
王文虽然以二品大员之身入阁,启了大明朝重臣入阁之先河,但是,其官职虽高,却常年任职于朝外,而且其性刻薄固执,虽惧其权重,却少有人攀附,于朝中无力可借,若不是有能力,再加上刻意地逢迎朱祁钰,焉能入阁?
即使是在内阁之中,虽然皆是为天子效命,凭他那孤高的性子,极难相处,所以,除非他自己上前,否则,其余这几位都不太爱搭理这位兄台。
而这一些,迎上皇,因为规格之事,百官与天子之间形成了拉锯战,王文生怕再得罪更多的人,更何况还有陈循这个首辅顶着,干脆扮起了缩头乌龟,本以为能躲过此劫,可谁曾想,陈循这个老滑头焉能不知道王文的心思,在连续票拟受挫之后,老家伙拍屁股一闪人,就剩他这个次辅了。
“陛下也觉得陈老大人这段时间身体有恙,不宜佐理朝政,所以让陈老大人休息一段时间。陛下还言,王大人您乃国之栋梁,内阁有您这位首辅在,政务是耽搁不了的,故尔才允了陈老大人所请,由王大人您代首辅之责。”商辂无视那王文红得差点喷火的眼珠子,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听到了这话,王文的一腔怒火尽熄,颓然地坐倒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消说了,天子肯定也是不耐跟大臣们扯皮,更重要的是,天子已经很不耐烦为了一个迎接仪式再如此反复的争执,所以,陈循这个老滑头乞休,正合天子之意,怕是天子恨不得这碍事的老头先闪一边去,让自己这个心腹臣下来办妥帖,办得符合他的心意才对。
罢罢罢,能怎么办?自己跟文武百官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的,得罪了天子,怕是都不会有人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
如果,只能继续死心塌地地为天子效命,取悦天子,只要把天子给侍奉好了,说不定这首辅之位,就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了,到了那时候,文武大臣跟自己关系不好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的顺自己的心意。
王文一咬牙,心一横,拂袖起身:“陛下如今信任我等,自当戳力而为,不负天子信重才是。老夫这就去见面天子,诸位可愿随老夫同往之?”
“次辅大人,下官这里还有不少的政务,就有劳次辅大人您了。”高谷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另外几人全都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些待批的奏本,仿佛全是一堆雕塑,王文闷哼了一声,拂袖离了文渊阁而去。
“不可能吧?”于谦听到了身边一位同僚之言,不禁两眼圆睁,一脸的不可置信,莫说是他,在场的诸多大臣全然都是一脸震惊的表情,可问题是天子此时已然离开了大殿,扔下了那位宣旨的宦官和诸位臣工先行开溜了。
“一台轿子,两马车驾,这就是天子用来迎上皇的全部?”胡濙的两眼珠子瞪到了极致,向着那名宣旨的宦官喝问道。
让这个须发皆张的老大臣喝得一个哆嗦的宦官一脸难看的笑容:“的确如此,百官皆在,奴婢怎么敢假传圣旨?”
“他娘的,这也太扯淡了,迎上皇居然区区一台轿子、两马车驾?”一名勋贵不禁扬眉怒喝道,可问题是,他脾气再大也不好向天子发作,只能在此愤愤开声以泄心头之愤。身边围着不少的武将勋贵,全都是一脸的认同之色。
杨洪淡淡地看着殿中诸人的表现,心中暗暗冷笑不言,天子这么做,其人品实在是……
“这也实在是太,太不合规矩了,咱们迎的是上皇,不是山野村夫。”王直恨恨地大声喝道:“王文,你好大的胆子!”
刷,上百道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正想要悄悄溜出大殿的王文身上。王文身形一滞,转过了脸来,脸上的表情,比起那名宣旨的宦官也好不到哪儿:“诸位,内阁只有票拟之权责,朱批之权,乃是在天子手上。而今,上皇北狩而归,当尽早迎归京师才是,诸位又何必在此小小细节之上争论不休?”
这话一说完,王文径直离殿匆匆而去,怎么看都不像是昂首阔步的内阁次辅,倒像是个仓皇逃窜的小贼。
“奸贼!”王直冲到了大殿门口,指着那王文的背影怒喝道,不过这种层次的语言攻击,对于王文而言,连毛都不会掉一根,自然是懒得理会。
“大明多事矣……”于谦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这一刻,越发地觉得大明朝堂之上的局势透着一股子诡异的阴云,仿佛都要将整个京师的上空完全笼罩……
第一百一十六章 韬光养晦,唾面自干
王文铁青着脸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换了便装之后,与自家重金所聘的师爷将今日之事一一述说分明。
师爷沉吟了小半刻的功夫,表情严整地道:“次辅大人您这次,可算是把文武百官都给得罪深了。”
王文抚着颔下五缕长须,颇为郁闷地自我辩解道:“老夫如何不知?可是天子有言,如今我大明正值危急之时,焉能因上皇之故,再多废国帑,一切礼仪从简,厉行节约,为天下作表率,使国家能多留金银,以练强军雪前耻……”
听了这话,那师爷隐蔽地撇了撇嘴,这话拿来忽悠小老百姓还差不多,忽悠得了百官?忽悠得了自己一般的读书人?一台轿子,双马车驾,这样的规格,怕是连京城里的富商都觉得简陋,居然让上皇受这等待遇,嗯,与其说是待遇,倒不如说是羞辱。
“次辅大人,您乃是国之干才,为君分忧本就是为臣之责,此番您的所为虽然得罪了不少的官员和权贵,但是,大明的权柄毕竟是在天子之手,只要能够继续替天子分忧解烦,想来,再进一步未尝不可能。”这位师爷心里边鄙视归鄙视,但还是能尽职尽责地给自己的东主分析起了目前的情况,好歹是重金聘请来的,不仅仅要会说话,还能让王文这位次辅为他这位师爷的智商心甘情愿的继续掏钱才是正理。
“而且次辅大人您主掌都察院,百官便是对大人您有再多的怨恨之言,又能如何,唯今之计,便是掌好都察院,若无内忧,外有天子为引援,大人的位置,自然能越发地稳妥……”
随着这位师爷的分析,王文的一双招子不由得越来越亮,散发着摄人的精光,原本阴郁的脸庞之上,也不由得多了几丝喜色,对啊,自己是谁,都察院的老大,所做之事,又符天子之意,自己又何必再去管百官如何看待自己呢?
他可是堂堂的都御史,为都察院之长,而都察院与六部平行,合称七卿。都御史之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都察院的职责还不止以上所述,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期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在内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在外巡按(北直隶二人,南直隶三人,宣大一人,辽东一人,甘肃一人,十三省各一人),清军,提督学校(两京各一人,万历末南京增设一人)。巡盐(两淮一人,两浙一人,长芦一人,河东一人),茶马(陕西)、巡漕、巡关、儹运、印马、屯田。师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