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装蒜?若非如此,元康为何要把主力部队调至名取山?”
“请大人冷静。在下十万火急赶过来,就是为了向大人报告战况。”
“报告战况?”
“不错,所以我连夜赶来,拂晓之前就在城下等待。我家主公将部队推进至名取山一带,是为解西郡城之危。至于和信长串通,纯属无稽之谈。大人出言如此荒唐,实令在下汗颜。”数正巧妙地堵住了氏真的嘴。
氏真全身都颤抖起来,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你还理直气壮……说下去!如有半句谎言,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请大人听在下说。鹈殿长照的表兄松平左近忠次,因对其妻儿被杀一事心怀怨恨,因此说服织田家的盟友久松佐渡守俊胜进攻西郡城。我家主公元康对此十分担忧,才立刻发兵增援西郡,因此刚刚兵到名取山。我向神灵起誓,此事千真万确。”
“那……那……元康为何杀死藤太郎?”
“在下没有料到。”数正满脸遗憾,紧紧咬住嘴唇。
“没有料到?你是说藤太郎兄弟还活在世上?”
氏真胸中十分憋闷,他一把拉过扶几,剧烈地咳嗽起来,“如你蒙骗于我,我……我会杀了你!”
“究竟是谁造谣生事?数正深感痛心。”
“那……那么,你是说元康并无叛心了?”
“是!倘若长照君能再坚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须发凌乱的数正说到这里,竟哗哗地流下泪来。“等我家主公到达时,西郡城已落人敌手。长照君败逃时仓皇之极,竟将敌人当成了盟友,被对方取了首级。我家主公认为若就此撤退,是对故去的义元公不义,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内救出长照君的两个遗孤,才返回冈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说,尽管取我项上人头,连骏府的竹千代、骏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杀了。”
“你说……长照的孩子们被元康救了?”
“的确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设计,终于救出遗孤。他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褒奖,因此令我立刻前来禀报。这是主公亲口所言。”
听到数正这么义正词严,氏真浮肿的眼角渐渐露出怀疑和疑惑的神色。
“你的话和我听到的实在相去太远……”氏真回头望了望三浦义镇,又立刻转向数正。“你说他精心设了苦肉计,方才救出两个孩子?”
“我家主公对佐渡守和左近说,如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冈崎人势必和他们决一死战,全部战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让他们稍作考虑,立刻作答。”
“他们作何反应?”
“主公的妻儿身在骏府,若杀了长照的两个孩子,主公也就无法营救妻儿。对方若不交出两个孩子,只有决一死战。”
三浦义镇点了点头。氏真瞥了他一眼。“说得不错……他们交出两个孩子了吗?”
“没有。”数正摇摇头,“他们仍然拒绝交出孩子。我家主公于是又生一计……他答应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长照的两个孩子后,立刻用他们换取自己的妻儿,然后和骏府分道扬镳。这不过是一时之计。若不如此,就无法营救两个遗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为之,大人当明鉴。姑且答应用长照的遗孤换取我家主公的妻儿,然后从长计议。”数正逐渐转入了正题。他的额头、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头看了看三浦义镇。三浦义镇如同女人般歪起头,迎接着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没想到数正有这样一种解释。氏真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鹈殿长照的孩子被杀。那样一来,除了按数正的建议,用濑名母子进行交换外,别无他路。
这样一来氏真就输了。他却道:“我担心元康又在耍花招。”
“将关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冈崎城,是不是太残酷了?”
“难道就因为怜悯夫人,就置藤太郎遗孤的生死而不顾吗?”
“恐怕夫人也不愿意离开我……”石川数正屏息听着二人的对话。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宠臣义镇的意见如何了。氏真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头脑作出判断,才问义镇。
“先拒绝他,然后……”义镇挺直上身。对义镇而言,濑名姬是他的情敌。他实希望将濑名姬逐出骏府,却故意装作同情,才将应该用濑名姬交换人质的话缓缓道来。那种微妙的嫉妒之心,当然是数正无法明白的。数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关注着义镇的反应。
“如果大人怀疑元康耍花招,可以让数正在此写下誓书,以保证元康并未背叛骏府。”
“写誓书?然后呢?”
“然后,将夫人和孩子交给数正。酒井忠次的妻儿还留在此处,数正不会不去营救鹈殿长照的遗孤。”
听到这里,氏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对数正道:“你也听到了。你能给我写下誓书,保证元康没有背叛我吗?”
“能。”数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下定决心,即使氏真要他剖腹以表忠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数正在内心感谢神明。倘若优柔寡断的氏真身选有个洞若观火的重臣,他的计策就可能早已破产。他大声道:“我家主公本就没有背叛之心,自不惧怕写誓书。长照君的两个孩子,数正即使抛弃了身家性命,也要将他们平安送到骏府。
“就这样吧。”氏真回头望着义镇,道,“你立刻准备。”义镇静静地摆好笔墨纸砚,只等数正写下誓书。
次日一早,石川数正带着濑名姬和孩子离开了骏府。既已交涉完毕,就没有必要再在骏府停留片刻。濑名姬和阿龟坐在轿中,由关口家的家臣负责护卫;石川数正则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马上,以防万一。他们出了府邸,天色还有些朦胧,不时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赶。
数正在晨霭中纵马疾驰,不经意间回首望去,只见骏府城掩映在樱花丛中,仿佛已经超越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酒井忠次的家人还留在骏府,但只要长照的两个孩子平安回去,他们应也可以迅速返回冈崎。安倍川的河堤樱花满树,风吹花瓣如雪般飘落,让人不忍踏花而行。云彩很快便会散去,富士山将显露雄姿,勾起人无限思绪。
十二岁那年,数正陪同八岁的竹千代沿这一条路来骏府做人质,那天傍晚,寒气逼人……接下来的十数年,他和元康在漫漫长夜中苦苦挣扎。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来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谁为他们揭开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头发散发出芳香,钻进数正的鼻孔。数正紧咬双唇,不禁潸然泪下。
昨天,他奉命写下誓书,按下血印后,便立刻出了城。那时如在梦中,好像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门,其间几欲摔倒。
自己居然还活着!更重要的是,元康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终于见分晓;他以生命做赌注的计策也终于奏效。想到竹千代、濑名姬和阿龟小姐平安得救,数正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发软。
数正好不容易走过护城河,靠在柳树上,他哽咽难言,泪水倾泻而来,甚至担心自己会倒在此处,不能动弹。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将宫的。
“数正,你怎么了?”濑名姬急急地跑出来,问道。数正想笑,但已笑不出来了,他拼命压制着的感情,顷刻间化作号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边说一边向隔壁房间走去,结果脚下踩空,摔个大跟头。
濑名姬和父亲亲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们终于得以匆匆忙忙离开骏府。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背后的数正在颤抖。“叔叔,您不舒服吗?”他回头问道。数正抚摸着小竹千代的头,呵呵笑了。“公子,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日本最伟大的山。”樱花纷纷飘落到主从二人身上。
数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两宿,终于进入了冈崎的领地。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军小心护卫着数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驻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长子。元康已将西郡城送给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亲生母亲现在的丈夫为人诚实厚道的缘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长子弥九郎定员驻守旧领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胜元驻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则准备前往冈崎,在元康出征时留守以负责防卫。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数正一行,一起前往冈崎。队伍顿时增添了活力。
数正时刻伴随竹千代左右,与他同食共眠,连竹千代去方便,他也亲自服侍。他总是将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马鞍上,不让他坐轿。“公子,身为著名的武将之子,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骑马。”竹千代逐渐与数正熟悉起来,他紧闭嘴唇,傲然地点点头。
但濑名姬越接近冈崎城,就越显得焦躁不安。她还未到过冈崎城。那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家臣,还有对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领民,这一切都让她深感不安。一行人终于到了离冈崎只一里之遥的大平树林,城内的武士和百姓已经在此迎候。
元康在骏府做人质时,曾经回来为祖先扫墓,那时到这里欢迎他的是衣衫褴褛的家臣们。可今天,除了家臣们,还有僧侣尼姑,甚至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普通百姓。他们衣着整洁,面容丰润,已经今非昔比了——…坚强的意志终于使得他们熬过了难关。
平岩七之助无限感慨地从城内迎了出来。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元康去骏府做人质的侍卫之一。他站在绿芽初绽的樱花树和苍翠的松树之间,抬眼望着竹千代和幼年的伙伴石川数正。那匹坐骑好像并不那么矫健,但当栗色的马背上傲然挺立的数正和竹千代出现时,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声叫道:“与七郎终于平安归来!”他分开人群,快步跑到人马前,“主公非常高兴。他已经等不及了。与七郎,快!”
平岩有些不知所措,哈哈狂笑起来。他的姿态和笑声太过怪异,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转过头去,望着数正。
数正没有笑,昂起头,满脸忧郁。
第三十章 筑山御殿
庭院中有许多樱花树,树上爬满毛虫。侍女们一边严肃而紧张地为阿龟小姐准备着七夕节,一边时时注意不让毛虫掉到身上。她们有的忙着在筱竹枝上挂彩纸,有的在庭院中摆放桌凳,有的搬运烛台,有的则负责摆放祭品。因为生怕毛虫落在身上,侍女们进出时都小心翼翼。
濑名姬穿上摆在走廊下的木屐,回头望着正在摆放桌子的阿万,茫然地问道:“你知道七夕节是怎么回事吗?”
“不太清楚。”
“七夕是那些辛勤织造的女子们的节日。在皇宫里,据说称七夕节为寄行祭呢。”
“寄行祭……”
“对。我们将此风从京城引进骏府,为此认真请教过官里的人。今天晚上,就以这种方式来祭祀吧。”说到这里,濑名姬像是想起什么,掩住嘴扑哧笑了出来。
“夫人笑什么?”
“阿万,你大概认为主公高高在上吧。”
“当然。他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
“松平藏人,”濑名姬又笑了,“在皇宫里,藏人就是像侍女们这样搬搬桌子、烛台、供品之类的角色而已。你提提,看主公会有何反应,看看他的表情,自会明白。想到这个,我才想笑。”
“哦,大人原来竟是那样的角色。”
“我也常常难以启齿。但冈崎城和京城毕竟有天地之别……”
濑名姬忽然思念起骏府来,神情黯淡下来,但阿万并不为此担心。濑名姬抵达冈崎城时,正值四月天。她原本以为,冈崎不过一个破落的乡下小城,但意外的是冈崎城竟然非常气派。松平人甚至在冈崎城北的筑山附近专门为濑名姬母子修建了一座御殿。如今,人们因那座御殿而称她为“筑山夫人”。
濑名姬本来期望在本城拥有一处带有长廊的居处,但她羞于开口。当被告知已在筑山附近修建好新御殿,濑名姬也就咽下了不满。幸运的是,她终于不用再长期独居,她要将元康紧紧拴在身边,一刻也不让他离开。掐指算来,自上次一聚后,元康已有八天没来了。本来说好至少三天来一次……濑名姬心中大为不满,但一听到元康今晚要来,她的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院内已按例摆好四张桌子、九个烛台,一年一度的七夕节让人想起织女和牛郎相会的古老传说。
“夫人,您知道吗,”阿万收拾好祭坛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道,“听说竹千代公子和织田家的小姐这个春天会定亲,祝贺夫人!”
“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
阿万听到濑名姬如此惊讶,回过头来。看到濑名姬可怕的表情,她不禁大为震惊。
“春天?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月……”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花庆院的侍女可祢那里听到的。”
“可祢?就是那个传言受到主公宠幸的女子?”
“是。夫人让我去打探这件事,我便到了三道城,听到这个消息。夫人肯定也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里,濑名姬大为恼怒,越发为御殿一事愤愤不平。她胸中升起一股无名业火,不仅仅是出于嫉妒,更是因为屈辱,当然也有些悲哀。
可祢既然知道如此重大之事,那么她和元康之间,显然已有了某种默契和约定。濑名姬为此恼怒万分,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元康至今也未曾向她吐露过此事。她不禁心中暗恨:我竟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说今川义元战死后,骏府的声势江河日下,但我毕竟是义元公的外甥女。而元康居然私自为儿子竹千代与骏府仇家信长的女儿定了亲……
濑名姬回到御殿,进了卧房旁的化妆间,如石头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是元康救了她们母子的性命。濑名姬相信元康对她们有感情,但她内心却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那无情的氏真因一时之怒,竟然连她都要杀掉,而她的父亲亲永,在她们母子离开骏府后不久,就被迫切腹自杀了。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和元康和睦相处,好好侍奉他,教好孩子们。”当父亲的书信到达濑名姬手中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为了元康,连父亲都…
虽然父亲在信中要求她要和元康和睦相处,但她越读越悲伤,心中隐隐作痛。竟然和仇敌之家结亲!想起此事,濑名姬就感到快要疯了一般。但归根结底,让她郁郁难平的,仍然是曾和她有肌肤之亲的氏真。
在崭新的木香缭绕的御殿中,濑名姬深深地将脸埋在丈夫胸前,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阿万的一句话突然之间打碎了她的美梦。但现在的元康今非昔比,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按濑名姬的旨意行事,她若要大闹一番,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来人,立刻去本城,把石川家成给我叫来!”濑名姬沉默半晌,走到侍女们面前嚷道。
筑山御殿几乎没有男人。濑名姬认为那是元康的忌妒心使然。只在有重大事件时,才会叫来石川数正的叔父家老彦五郎家成。家成的母亲和于大一样,也是刈谷城水野忠正的女儿,因此家成和元康乃是表兄弟。当彦五郎在侍女引领下来到筑山御殿时,太阳还没落山,他脸颊通红,醉意朦胧。
“夫人叫我有事?”家成来到卧房,在门前坐下后,濑名姬不禁对他满身的酒气有些厌恶。
“难道本城自天能饮酒?今天是七夕,是女子的节日,男人为何也……我不明白。”
家成摇着扇子。“今天举行了主公的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