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无悯下颌微收,唇角浅抿,登时启睑。左臂稍抬,翻手摊掌,不过迅指,苍文身侧那一方厌梦便已飞至掌上。
弄无悯五指收拢,查那厌梦丝丝清冷,陡感两腮生酸,阖目叹道:“尔等且去。”一言既落,磨齿吞声。
苍文赤武皆是讪讪,躬身再施一礼,疾步出了殿门。
二人一路回返居所,原是默默,然赤武终是抵不过,止步询道:“师兄,师父如此,可是断定无忧入了厌梦石?”
苍文步子放缓,却未回身,沉声应道:“若非如此,还有何解?”
赤武轻叹,挠头喃喃:“半月已过,几百知日弟子遍寻肩山,未得半点虫迹;敛光居上,无忧物什衣饰,无一有失。若非其擅引灵力,妄启厌梦,为灵石所困,怎会凭空失了行踪?“
苍文怫然,背对赤武,单臂向后,广袖一挥:“师父既已归返,你还要缠问我作甚!”
言罢,身子轻颤,摇首已带哭腔。
“此事吾难脱干系,若吾稍加留意,怎会纵无忧以时机?事已至此,吾还有何颜面面对师父!”
赤武疾步上前,轻拍苍文肩头,半晌,反口道:“师兄莫要如此。毕竟,师父尚未遣弟子下山寻找,或其另有它途,抑或,无忧并未为厌梦所收。”
苍文晓其心意,更觉自己陡然作色,实是不该;然多日寝食难安,愧恼忧怖,郁结于心,如此一番发洩,反倒舒畅些许。
赤武也不计较,轻扯苍文,齐步上前,边行边道:“无忧可非薄福之人。”言罢,轻笑一声,倒似自嘲。
当天入夜。
月出灌莽,纱笼丛薄。
弄无悯正冠振衣,侧目回眸,恰见怀橘院内夜风扫阶,飞花度窗。弄无悯见那落花细瓣似欲借风遁入房内,正为雕棂所阻,缓坠窗下。弄无悯见状,不由微抬唇角,轻笑道:“既备四时之气,当知谋定而动,时至则行。”
言罢,稍一甩袖,飞身不见。
弹指之间,弄无悯身至肥遗江下。此时,相去一丈,悲悯二人,四目交视,唯灰袍白衫之别,余下种种,皆如对镜。
弄无悲面上仍是浅笑,口唇未开,却已密音道:“兄长初一返宫,便来此处?”
弄无悯轻哼一声,踱了两步,近了一旁蛙鼓,抬臂向前,以掌背轻敲一二,引得那巨蛙四肢乍收,沉闷怪声骤起。
弄无悲却仍未恼,闻弄无悯轻道:“你我兄弟,岂止哑口之别?”一语即落,闪身一颤,已至弄无悲身侧。
“入吾室,操吾戈。早知今日,吾便当剜目翦耳,岂止拔舌!“
弄无悲笑意未减,唯轻叹口气,稍一侧身,启唇笑道:”无舌无声,情有所原;有口而哑,有目而昧,膏肓之疾也。“
弄无悯闻其声,稍退两步,笑不可支:“每每闻此蛙鼓,便感通体畅快。吾有疾,卢扁无策。”
“兄长可有多日未曾饮茶?”弄无悲见状,眉头稍蹙,闭口密音。
“此番下山,乃为追击知日宫旧主,岂可驾车携罐,惹此庸赘?”
”你我皆知,父亲从未作恶,行踪不得,何言追击?“
“正是如此!”弄无悯扬眉轻笑,“此番下山,吾乃替父为恶,更是不可受那茶汤左右,失却真性。”言罢,弄无悯稍一上前,定定凝视弄无悲,不语不言。半盏茶后,方再启唇,缓道:“无忧何在?“
弄无悲阖了眼目,反是浅笑,少待,轻咬下唇,抬眉直视弄无悯,道:“兄长当知,妖入厌梦,功法深者,失魂而出,形器尚存;功法弱者,立时湮灭,不得转生。“稍顿,接道:”兄长觉得,无忧功法可高?“
弄无悯面上一沉,不过一刻,反是笑道:“若其已感厌梦蹊跷,想来必已入了肘去院,得见行尸若干。若非百事缠身,吾早将那后患荡尽。无忧对吾深信不疑,怎会料想吾以厌梦摄妖灵?即便厌梦露显端倪,无忧亦不知险,确会妄动,陷于厌梦,倒是不奇。”
弄无悲闻听此言,稍一怔楞,正待启唇,闻弄无悯接道:“然,无忧信我,你却不信!”
“此言,怎解?”
“若非关心则乱,怎敢擅自现身敛光居探看?为吾胞弟,轻言毁诺,何言狷洁!”
“兄长千年恣意,下水行舟。收愚城,屠万妖,骗金丹,戕弟子,党同伐异,欲盖弥彰。现如今,竟欲手刃生父!你我兄弟,究竟何人轻言毁诺?”
弄无悯闻声,立时勃然。广袖疾扫,金光乍现。不过须臾,弄无悲身子一晃,连退数步,蹙眉抚心,自感丹田灼灼,腥气直抵咽喉。
弄无悯稍一侧目,见状缓道:“漏言当诛。若非尔。。。。。。”
话音未落,弄无悲已是轻咳两声,浅笑接道:“若非吾身存至阳仙气,可助兄长消隐魔性,掩人耳目,吾早当就死。”
弄无悯仍是忿然,鼻息稍重。半晌,吞唾润唇,轻道:“那夜假扮吾现于怀橘宫,欲以字谜点拨无忧,若非这般,吾何需陷弄觞于不义,将诸乱因由引至其身?”
“兄长何需如此?”弄无悲踱步向前,应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欲寻得父亲下落,斩草除根。你我双生,同脉连心,吾怎不解汝意?”
“那夜使计不成,这便借厌梦之机,引了无忧至此?”
弄无悲沉吟半刻,眨眉接道:”无悲直言,无忧已入厌梦,灰飞烟灭。“
“吾铁石心肠,亦有所动;尔慈悲济世,怎不介怀?”一语将落,弄无悯已是笑意盈盈,“论及扯谎,尔不过三岁孩童。”
“怎敌兄长?弥天大谎,千年不漏。”
“事到如今,尔乃帮凶。”
弄无悲闻言,踌躇半晌,沉声哀道:“初时,兄长告知,若是无悲安于此地,浸身之正气于肥遗江,江水即有疗效,可医兄长之疾,既保了知日宫声名,又灭了金乌丹戾气。无悲若可以一己之身,挽狂澜,匡正义,自当舍命,不以为惜。”
“然兄长千方百计,不得金乌丹不休。。。。。。”
弄无悯抬臂,止了无悲说话,阖目叹道:“不得金乌丹,怎可斩断病根,仰人资给,岂是长策?”
“若无悲正气,可抑妖丹魔性,兄长何需暗统愚城,戕害妖属?”
“尔若不欲相助,必多万尊枯骨。到时,岂止妖属,凡人仙友,遇之杀之!”
弄无悲缓垂了眉目,惨然一笑:“故而兄长言及,若得金乌丹,便同无悲以身易身,将兄长胎中所生魔性尽数转于无悲,无悲欣然应允。唯乞事成,兄长遵诺,了吾残身,终此苟且。然。。。。。。“
“无悲,你此回当真错了!”弄无悯不待其言毕,已是启唇,语重心长,“若此计可成,吾之清白盛名,知日万岁基业,尽数可全,汝之灭神,重于太山。即便易身之举未成,念着无忧,吾亦当掩埋过往,保知日宫乃至俗世如常。而今,尔助无忧潜逃,发吾之魔性,增吾之戾气,恰有一比——室中原有惜花之人,菅草迎门,吾尚绕行;现今惜花之人不再,芳兰当道,吾亦剪除。“
弄无悲一时无措,眨眉再三,轻声喃喃:“吾不过顾念无忧安危,亦不愿见兄长追迫父亲,大逆不道。。。。。。”
“尔将无忧引至此处,可将真相和盘托出?”
弄无悲侧目左右,稍一摇首:”无忧慧心,无需赘言。其见吾身,亦见妖丹,心下自有计较。不待吾多言一句,已是拔腿抽身,不及相留。“
“这般,你亦不知其所往?”
弄无悲低眉,愧道:“无悲不知。”
弄无悯侧目,眼风一扫,径自轻道:“想其当吾欺瞒,误会未深,见兔顾犬,未为晚矣。”(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霜月迷行处 … 第149话
无忧终是于明组邑部安顿下来。
玉唾先是召集族中长者齐聚,共商此事,待得定论,这便将族众召至一处,将无忧身世当众告知,算是坐实其宗,认祖归返。
无忧心下稍慰,然思及血脉正统,念及冯怒之障,隐忧时时。
未过几日,玉唾便命珊奴引无忧四下瞧瞧,还特地嘱咐令其唤上一二晚辈同往。这日,早膳将毕,无忧便为珊奴扯着,一路往城外去。待至,无忧见四下莽然,野旷天低,不由失神一怔,着实忘了现正置身海底。
珊奴见状,娇笑道:“玉娘娘命珊奴带姑娘往凉原瞧瞧,珊奴唤了兄长同隋花两家哥哥同去。”
无忧闻声,稍一转身,侧目便见三人宽袍飘荡,徐徐而至。
无忧立时正身直面,见三子皆锦衣束发,正中一位,霜色外袍,金丝莲纹,碧玉发冠,坠湖蓝丝绦玉佩;面无俗尘,唇角虽是浅笑,却是一派高山宜雪,气度不凡。
无忧见状,又再打眼扫其左右,左一位人高马大,看着着实壮硕,身被杏黄披风,内里则是水色长袍,面色沉毅;右侧来人乃是一袭竹青长袍,冠上佩玉。见三人情状,无忧心下暗道:明组邑财帛处处,诸人皆不吝惜,人人绾金坠玉,倒也难辨身份。
珊奴见三人前来,不由分说,稍一扯无忧上前,施揖笑道:“兄长!隋哥哥!花哥哥!”
三子见状,齐齐拱手示意。
无忧瞧一眼珊奴,欲令其一一引荐,怎料珊奴唯不过痴笑,早因来人忘言。无忧眉头微蹙,摇首轻叹。
那三子正中一位,见状稍一上前,轻道:“无忧姑娘,在下花焚俗,此位乃是隋家兰骨兄长,这位是季家绍鳞兄长,亦是珊奴亲兄。”
无忧感花焚俗言语得宜,气质清雅,自是生了好感,朝三人一一行礼,柔声缓道:“无忧见过诸位。“
季绍鳞颔首,缓取下披风,执于掌中,应道:“无忧姑娘无需多礼。吾等族人,亲如一家,小辈平日多以亲眷之名称待。季隋花三家尤是亲近,吾三人同珊奴自小玩在一处,见姑娘也大不了珊奴几岁,不如亦以兄妹相称。”
无忧浅笑盈盈,轻道:“无忧谢过季哥哥。”
五人寒暄片刻,这便结伴同行。
隋兰骨同珊奴走得近些,嬉笑打骂,权一副竹马青梅模样,郎情妾意,藏也不藏。
季绍鳞孤身跟在其后,留了无忧同花焚俗二人并行最后。
“无忧姑娘来吾明组邑未有多时,可是适应?”花焚俗眉目顾盼,见无忧面颊浅垂,不由轻道。
“焚俗哥哥,只唤吾无忧便可。”稍顿,无忧接道:“初未至时,却是近乡情怯;呆了几日,便感如鱼得水。”
花焚俗闻听,朗声笑道:“血脉本源,自当亲近。”
无忧目珠微转,颔首相应,片刻,再道:“姨母事忙,近日多得珊奴照应,未想今日还引了诸位兄长前来,万望莫误了诸位大事才好。”
“明组邑内,皆是琐事,若论大事,恐不过浴月固障。“花焚俗脚步未停,轻道:”然此一事,非玉娘娘不可,吾等有心无力,便只得坐享其成,贪个清闲。“
无忧见其果是提及冯怒之障,正切下怀,缓眨眉两回,柔声接道:“此事姨母稍有提及,无忧仅得大观,惟愿竭力,助姨母一臂。”
“玉娘娘得无忧投靠,应是吾明组邑整部之幸。若非如此,即便花家后辈循祖上‘太阴典’习练,也难保**可成。“
无忧心下一动,脚下稍顿,询道:“何为太阴典?”
“想来玉娘娘已然告知,浴月之举,唯尔一脉可行?”
无忧颔首,抬眉见花焚俗垂目正视,又闻其接道:“明组邑部隐于虺海万年有余,玉娘娘一家代代为主,浴沉月,得兔耳,护屏障,以保吾部族安然海底,无波无浪,无灾无害。然千年前,玉娘娘未能同吾花家结亲,无有所出,便有后继无人之忧。”
“为何?”无忧心下暗道:花家既有花焚俗,便知其父并非独身。
花焚俗抿唇,轻叹口气,方道:”焚俗曾闻家母偶然提及,家父本应迎娶玉娘娘之妹,未料。。。。。。“
无忧一怔,心下这方计较:原来如此。花家本应迎娶娘亲,未料娘亲离了部族,孤身修仙,后遇卸甲,成了孽缘。思及此处,无忧稍一抬眉,见花焚俗面颊微红,不敢同无忧交目。无忧见状,思忖半刻,心下已然通明:姨母莫非有意撮合吾同花焚俗?细细思量,倒不知其可是对这花家心怀愧疚,欲母债女偿?
“焚俗哥哥,”无忧轻唤一声,见花焚俗回了神,这方接道:“那太阴典。。。。。。”
花焚俗稍一怔楞,立时接道:“吾祖上便有一书,名唤‘太阴典’,何人自何处而来,皆不知晓。那书中记载浴月之法,然常人习练,多是无功;万年至今,唯不过一位得成,那亦是数千年之前。。。。。。“
“此人现在何处?”
花焚俗眉头一攒,轻道:“那时玉娘娘尚未接掌部族,时日久远,吾亦未有多闻;只是曾听长辈提及,说是那人练成此法,出了虺海,往别处建了隔海障,自立为主。”
无忧闻声,不由接道:“如此说来,身负浴月之法,处处可得海底桃源,水下洞天?”
“据传,日浴之所,共有九处,以天枢咸池为第一;月浴之所,共有七处,虺海仅为其一。“
无忧心下不由大喜,念着自归明组邑,便为血缘之事所扰,现下似是大敌得退,心脉通彻,长纾口气,已是暗作盘算;然眉目未清,脑中盘旋咸池一名,久久不去,念及当日同弄无悯共往西极,战日君,得阆火觯,再观当下,面上旋即黯然,喜悲不过一线。
花焚俗自是不知无忧所思,见其情状,不明就里,轻声喃喃:“想来,那太阴典便是祖上为防尔之一脉无以为继,方辟蹊径,以备不时之需。”
无忧回神,浅笑不止,眼风扫见花焚俗定定凝视,抬眉便道:“现下无忧前来,若是可解此困,亦算不负部族所望。”
“正是,正是。”花焚俗一笑,见前方季隋三人渐行渐远,这便稍一倾身,单臂前伸,柔声道:“无忧,请。”
无忧含笑颔首,直往前去。
五人前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途经之处,原草离离,绿柳青霄,相映成趣。
无忧目不暇接,见黛山霞烟,过幽涧细泉,若非早知,怎能料想此地竟是万丈深海之下?
花焚俗似有所感,唇角微抬,笑道:“前面不远,便是凉原。若得一见,此生无憾!“
话音即落,几人已是绕过面前一山,屏障已尽,登时空廓。
无忧见状,瞠目难言:面前一片青绿,绵延岂止百里;风过草低,五星一气,见之则胸阔神轻,诸愁皆忘。
“海底竟有如此广原!”
闻无忧感慨,隋兰骨同珊奴相视一笑,轻道:“吾等常于此地,放马打草,既是营生,亦是消遣。”
话音初落,无忧陡闻一声长啸,耳畔得点点马蹄之声,不过半刻,已见不远处四匹良驹,直往五人所在奋蹄疾奔。无忧拊掌,侧目见花焚俗正自浅笑,负手身后,长身直立,花须柳眼青梅腮,着实令人一见忘俗。
季绍鳞似有所查,扫一眼无忧,踱出两步,缓道:“明组邑所在,四时如春,草绿花繁,零陵香漫,当得起一声仙境。”
无忧闻言,仰面向上,见辰光耀目,不由双眼微阖,四方探遍,仍未见日轮所在。
花焚俗见状,缓缓摇首,径自笑道:“此地煦暖,却无日踪。”
“怎解?”
“深海之下,难见日轮。朗朗春光,皆不过冯怒障之功。“花焚俗一言既落,见无忧面上怅然,抿唇微舔,接道:”然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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