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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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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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渐一皱眉,看向谷缜,谷缜眼眶酸热,恨声道:“陆渐,沈瘸子阴谋诡计,害死我爹……”陆渐对谷神通崇敬有加,闻言不胜悲愤,盯着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已极,蓦地长啸一声,厉声道:“谷缜,我帮你报仇。”一晃身,抢到沈舟虚身前,出掌如风,向他头顶拍落。
  “住手。”掌劲未吐,忽来一声娇喝,陆渐听出是宁凝的声音,他真力收发由心,应声收掌,转眼望去,说道:“宁姑娘,你叫我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脸上犹有余悸,慢慢说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怎么不能?”陆渐甚是迷惑。宁凝凄然一笑:“你可曾听说,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陆渐一呆,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眼圈儿泛红,幽幽说道,“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人间世(3)
比起这句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心头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目光再转,落在沈舟虚脸上,他也望着自己,目光闪动,若有所思。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怒气涌遍全身,浑身发抖,面红耳赤,大叫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岂会与这等阴谋害人的恶徒拉上干系?”
  “要是骗你,那还好了。”宁凝神色凄然,“我纵然骗人,‘有无四律’也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为劫主,子女也为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了结。”
  陆渐一时怔住,喃喃道:“那又如何?”宁凝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倘若黑天劫发,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对不对?”
  陆渐想了想,恍然道:“无怪那日我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竟是宁姑娘救我。”宁凝叹道:“我那时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劫力,转为真气……”陆渐听得感动莫名,脱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苦笑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炼成劫奴,本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怒道:“蠢丫头,谁要你做好人?谁又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扬声道:“宁不空,若不看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不与你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又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得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一时转不过念头。宁凝轻叹一声,说道:“还不明白么?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得本是喜乐之事,神情却愁苦已极,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沈舟虚脸上,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头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谷缜叹了一口气,点头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扣住,抬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白,眼里闪动泪光,低吼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涩,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断,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但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盯他半晌,眼中神光慢慢褪尽,松开了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让我看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转眼望去,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左手扶着一棵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色,不知为何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人间世(4)
望着字迹,商清影颤抖得越发厉害,忽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双颊缓缓淌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无比,向着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就似要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她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眼泪决堤也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变,蓦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咬牙道:“你,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中闪过深深痛楚,双颊再无一丝血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真不配碰他的……”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许久,忽地轻轻皱起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天来得好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格外鲜艳,也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常常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在肚里踢打。一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沉默一时,慢慢续道:“秋天的时候,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好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庄前的小路,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看不到人,道路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都没有了云,也是空荡荡的。
  “好容易等到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火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晚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也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 ‘夫复不征’ 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怔怔看着商清影,听不见半句言语。
  “……刚刺完字,前庄忽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死死拴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也顿时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

人间世(5)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失声道:“爷爷……”
  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愣愣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闻声傻傻跪倒。陆大海缓缓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掠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当时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忽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倭患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张口结舌,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
  商清影并不答话,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娓娓说道:“我出门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然成了一片祸害,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顿时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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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6)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见我醒来,忽地起身说道:‘进来吧。’话音方落,便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的,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轻抚颈侧,露出追忆之色,众人定眼望去,那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伤痕,若不细看,几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醒来时,脖子上已敷好了药,缠好绷带,那药兰凉沁沁的,伤口也不痛了,麻乎乎的,十分舒服。身旁那两个老妇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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