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缨受命去摘仙桃那日,云雾的色泽十分好。她得了仙桃,信步闲游至瑶池边,望见几位仙子在池面上列阵起舞,不由止步观望。一面走来一位颇为面生的仙君,向着她长揖了一下:“敢问这位仙子,寒宫怎么走?”
戚长缨见那仙君生得俊秀斯文,便很是温和道:“穿过那片杏花林就是了。”
仙君眨眨眼睛冲她笑了,戚长缨一见,初初还觉如春风般和煦,过了半晌却见那仙君的笑有诡异变化,他的额上现出一道黑色的妖印,眼睛也渐渐变为赤红色:“原来仙界也有这么笨的仙人,去寒宫之前待我先吃了你的肉补一补。”
戚长缨大受打击,她不仅没认出这是妖,还被这妖当作笨蛋。妖怪嘴巴一张,一条黑紫色的舌头直接朝她扑过来。戚长缨怕脏怕得要命,看见浪一般的唾液涌过来,吓得忘了如何施法,只顾一股劲儿地逃。
妖怪追她一直追到七星海界,戚长缨见到七星海忽然灵机大动,想起这里有龙族的结界,一个跟头翻身到海里。那妖怪也跟着冲进海里,金光一闪,被活活弹到几里之外,吐出一大口血。
戚长缨湿淋淋地从海里探出半个头,看见那妖怪已是半死状,不由松了口气。她一转头望到高处小仙亭中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看她,腿一软又沉到了海里。
那老头是寒宫宫主起灵仙君,同时又是戚长缨的师尊,而那中年男子则是南海妙祖。这两位今日约好到七星海界下棋,不想正撞上戚长缨被妖怪猛追逃到海里的一幕。起灵仙君脸面尽失,一怒之下扔给戚长缨一个葫芦,要她到凡间练练捉鬼降妖的本事,等练成个气候了再回来。
戚长缨携葫芦过琅琊门之前,特地去拜访了自己的师姐敞雀仙子,请教她怎样才算是练成了气候。敞雀仙子淡淡回她:“捉五只妖十只鬼就算是马马虎虎了。”戚长缨心里苦不堪言,鬼还勉强,她最惧怕各种腥臊膻臭的妖怪。
出了琅琊门,已不见青罩之天,戚长缨独自走在一片灰色的浓雾中,走了约莫四五个时辰,云雾渐渐变淡,几丈外竟是一个码头。码头边的河令人看了心生异样,青黑色的河水浓稠黏腻,还飘着缕缕青烟。这条河她早有耳闻,仙人可以施法淌过,而妖与鬼踩到河水就会掉下去,河的底下便是冥界,里面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
戚长缨略施仙法,从河面飘过,落在一片密林里,穿过密林就是一座悬崖。她飞身而下,眼前云烟幻变,衣袂如鼓帆。
落地的时候,戚长缨四处张望,确信自己是落在了一处凡间城镇。比起仙界,凡间的气息果然浑浊污杂得多。想起再过些时日瑶池边的合欢树就要开花,养在冰湖的古鱼约莫长成四五十斤刚好能下锅熬汤,再瞧自己眼前所处境地,她顿觉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此时凡间是在晚上,正是妖鬼肆虐之时。街道上人迹寥寥,她走得不疾不徐,走了约莫四个时辰,天色大亮,不知不觉已行至这小城外的河边。河上停着一座大船,雕梁画栋,流丹处处。
戚长缨俯身去饮水,忽见水中游来一条小鱼,就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边逗弄边想这样的小鱼适合做成“玉树临风”一类的菜品,然而凡间的鱼眼睛不如仙界的好看,端上桌前要把眼睛剔除才成。那小鱼颇有灵性,似乎是感觉到她的仙气,并不逃开,还悠哉地摆尾打转,浑不知她心中所想。
哗地一声,忽然水花四溅,小鱼瞬间逃得无影无踪。戚长缨闻到汹涌的妖气,抬头望见那大船边上漾着水花,几粒水泡冒出水面,猜想是有人落水,连鞋袜都未褪就跳进了河里,刚跳进去她就懊悔起来,这种情况只要略施浮游之术就能将那人救起来,干嘛非得把自己弄湿?
初春的河水很凉,寻常凡人都是受不住的,那姑娘被救起放下的时候身上已有微微寒气,戚长缨料想可能她还没有溺死就会先冻死了。她凑近了那姑娘一些,确信其性命并无大碍,却闻到愈发浓重的妖气。这姑娘分明是凡人,难道妖怪附在她体内?
她上下打量,目光落在那姑娘脖子上挂着的一颗玛瑙石上,伸手一摸,那石头竟冷得刺人骨髓。石头精不会那样厉害的妖气,估计是有什么大妖被困在这石头里面。这时船内发出些许响动,而后是断断续续的人声。戚长缨一听,想是有人要出来,立马取了石头飞身隐在船顶。
几个丫鬟从船里出来,见到船上自家小姐倒在船板上,立马就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扶起她去船中。戚长缨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本以为能听到什么与这妖石相关的,谁知那几个丫鬟哭哭啼啼地也就大概说了个自家小姐情路坎坷投河自尽的凡间惨事。她听了半天,只觉索然无味,腿又酸得要命,想想这石头落到这凡间女子身上估计也就是个巧合而已,毕竟肉体凡胎是察不出这妖石的特别的,就施法飞身回到岸上。
这石头就贴在她身上,慢慢变凉,妖意也顺着消散。戚长缨看这石头八成是妖物,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扔了,于是乎拿绳子一串挂在脖子上。她向路上的树精打听,得知这附近有个叫作萧京的凡间都城,多的是小妖小鬼,便往那边赶过去了。
她到那萧京城门口时,腾云自高处往下看,看见其弥漫四周的青烟怨气,想是有不少鬼魂,便十分欢喜地落了地,进城去寻鬼觅妖。谁知进城还没走几条街,途经一家客栈时忽然就被人抓住手腕:“这个好,就这个了!”
戚长缨一顿莫名其妙,见抓她手的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下就想起上回那只变成清俊仙君模样的妖怪,伸手直接把这少年的手拍掉。少年又一把抓住她肩膀,仰着头醉醺醺地看着她大笑道:“来来来,小美人,陪爷喝一杯……”
第002章
原来是个醉鬼——戚长缨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弹,醉鬼两眼一闭软绵绵地倒了过去。楼上人见了以为是他醉倒了,都纷纷起哄叫好。戚长缨提步欲走,忽然胸前一片火烫,竟是那妖石起了反应。自从上回她得这妖石以后,它就一直毫无反应,跟块寻常石头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今天它倒突然异动。
这时候楼上那几人忽然安静,其中有人惴惴道:“楼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戚长缨转身瞧见一人立在客栈门口,看得微微一呆。那人修眉玉面,颊清骨秀,眉间落了一粒浅浅的小痣,翻睫间隐隐约约,清俊绝艳,态度风流。戚长缨自下凡以来还未见过如此好皮相的凡人,其眉眼无一不是绝佳,且自有清韵仙致,风姿绰约,不过他神态间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冷淡,倒令人不敢因其容色过人而生出半分轻亵之意。
只见那人淡淡瞧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柳姓公子,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然后直接上了楼去。那姓楼的男子一走远,妖石立马凉冷几分,待戚长缨跟着上了二楼,石头又隐隐发烫。
先前的几位喝酒闹事的年轻公子见到那人来似乎都颇为忌惮,上前向那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便都放了银子匆匆离桌而去,一下子就散得干干净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这所谓的楼大人在有人的一桌坐下,神态随意地与同桌的二位闲聊,看起来倒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戚长缨将手覆到胸前摸了摸,妖石烫得灼人,若没有仙气护体,她的心口恐怕早已被灼伤。
她迟疑了片刻,眼见那一桌人聊得兴味盎然,瞅准时机,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尽力笑得娇柔可怜,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厚颜无耻:“小女子盘缠用尽,几位公子可否屈尊让小女子同桌?”那二人一愣,还是楼大人从容镇定地端着酒杯继续喝。须臾,其中一位长相俊彦贵气的公子温声道:“自然可以。”而后又叫来小二添了一副碗筷。
戚长缨道了几声感激,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两眼不时往那楼大人身上瞄。她瞧着这人再怎么气韵非凡也不过是个凡人,怎么会激起妖怪如此大的反应?难道他是大有来头的仙君转世?还是他身上携了什么辟邪镇妖之物?
“这位姑娘,在下脸上有什么吗?”楼世礼道。
戚长缨干巴巴地笑了三声:“小女子见公子眉宇生辉,才思熠熠,是大富大贵之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楼世礼听到这种夸张至极的褒扬眼睛都没眨一下,很是悠然道:“姑娘还会替人看相?”戚长缨心虚地点点头:“一点点……”
另一位公子饶有兴味:“姑娘可否帮在下看一下?”
戚长缨眼珠一转,瞥见姓楼的正好整以暇看过来,大有看她笑话的意思,不由愤愤道:“好啊。”
“那姑娘是看手还是……”
“手……看手罢。”
那公子摊开手掌,戚长缨装模作样地托起他的手看,实则暗通仙眼,看到之后第三年就浑身虚浮:“嗯,嗯,哦——是李公子?啧啧,公子桃花运好,三年之内会遇见命中贵人。”
李贤昀半信半疑:“命中贵人?那这贵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戚长缨长吁一口气:“天机不可泄露。”
楼世礼在一旁调侃道:“贤昀,看来你好事将近,愚兄在此先恭贺你了。”李贤昀怒而一倾酒杯,楼世礼侧身一避继续喝酒。
“姑娘,无意冒犯,”先前那温和的公子道,“不过,我一向不信这些,姑娘若真能看相晓命,那大概是可以看到我的过去,自然是能知道我的身份了,那敢问姑娘——我姓甚名谁?”
戚长缨一顿道:“公子姓苏,名梓辛,表字朝宗。”
苏梓辛微微讶异,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贤昀放下酒杯:“竟然全中了,看来我是真的会遇见贵人……”
戚长缨表面在笑,实则冷汗涔涔,此刻她通仙眼过度,仙力就要耗尽,已有些受不住那妖石烧灼之气:“多谢几位公子的款待,小女子已经饱了,这就告辞,后会有期——”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再待下去唯恐自己支撑不住、引人怀疑。
“哎,姑娘你……”李贤昀想叫住戚长缨,却见她身法极快,已经往楼下去了,顿时扼腕不已,“看来那姑娘还真是位半仙,早知道就请她看一看楼丞相的姻缘了,机会难得,竟然错过了,可惜可惜!”
苏梓辛若有所思道:“本以为她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还真被她测到了……”
楼世礼摇摇头,不以为意:“就算知道你的真名与表字也不能证明她真有那种本事。”
“那倒是,世上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少,难道个个都是半仙不成?再说那女人是主动凑上前来的,不定是盯了你好久的骗子哩!”李贤昀打趣道。
苏梓辛不可置否。
“不过世礼,”李贤昀道,“你怎么与先前那些人认识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就是那几个常常与柳绍的儿子柳维宁厮混为伍的市井之徒吧?”苏梓辛道。柳维宁是朝廷重官的儿子,算是贵族子弟,倒是另外那些,都是来历不明手脚不干净的,成日穿得人模狗样跟着柳维宁到处晃,装得跟贵族子弟似的。
楼世礼想起那批乌合之众,一下兴致全无,长眉一皱道:“去年诗会遇到过罢了,无关紧要之辈,不必理会。”
苏梓辛啧啧几声道:“其他的几个倒无所谓,柳绍柳大人那种性子和脾气,竟然会放任他儿子如此胡作非为、放浪形骸,还真是奇怪。”
李贤昀冷笑连连道:“你可别高估柳绍,他平日里那副样子也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摆了一副假模假样的刚正不阿的样子,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纵?”
楼世礼放下酒杯,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前这二人一眼:“我还以为你们约我出来是为喝酒解闷,怎么打从刚刚就一直谈柳绍的家事?”
闻他此言,苏、李二人相视一笑。
苏梓辛道:“我们倒是忘了,三人之中独独要成日对着这个无趣老头的人是你。”
“楼大人,等哪日你辞官或是像我一样就捡个闲职做做,日子定你现在过的舒坦几十倍。”李贤昀在一边落井下石。
楼世礼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要不要我想法子帮你过得更舒坦?”
李贤昀脸色一绿:“姓楼的,你身为当朝丞相,可不能公报私仇,你要是革我的职,我就去告发你!”苏梓辛一看有好戏,招呼小二又拿来一壶酒。
楼世礼面不改色地伸手摸自己的白玉扳指:“你那点风流史精彩得跟绝代艳书似的,我想,将军一定很有兴趣拜读一二。”
听到此处,苏梓辛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道跟谁作对也不要跟楼世礼犯冲,不然就会跟李贤昀似的,只能一脸菜色地干瞪眼。
第003章
萧京城外数里处有片不小的湖。过了初春,冰雪尽融,湖畔草叶添新绿,水面碧波微微,倒映晴空春色。三五只船在湖面上飘荡,偶尔有丝竹之声传出,伴着低低笑语,惊皱一湖绿波。
苏梓辛自船内探首望出去,看到不远处一座大船,伸手一指道:“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柳家的船吧?”
李贤昀恹恹应了一声:“大概。”
苏梓辛调侃他道:“你该不会是遇到恶鬼被吸光精血了吧?”
楼世礼随手拨弄着桌上玉兰的新叶:“朝宗,你好生抬举他的精血。”
李贤昀气得抬起脚欲踹,不过,一对上楼丞相那好似在说“你尽管踹”的从容双目,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前天我去春风醉找苑娘撞上我爹了。”
“咝——”苏梓辛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拧巴得跟挨了几鞭似的。
楼世礼莞尔:“原来李大将军也会去那种地方。”
李贤昀他爹是当朝大将军李耀宗,将军家教甚严,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管教犬子。常言道,不打不成器,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何况是李大将军这样的虎父,只不过比起戒尺,将军用起皮鞭来更顺手罢了。
“那你胆子不小啊,今天还敢过来。”苏梓辛惊讶道。
李贤昀闷闷道:“我爹一大早就出门了。”
苏梓辛一听,还欲张嘴说什么,船外忽然传来争执声音,三人不约而同往外看去,竟瞧见平日在朝堂之上总是肃穆严整、以老为尊的柳大人柳绍在跟一名女子拉拉扯扯。看那女子的背影,应该是位不出二十岁的妙龄少女。
苏梓辛阴阳怪气地啧了两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李贤昀乐得哈哈大笑:“老东西,平日里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原来也不过是衣冠禽兽!待我过去与他打个招呼,看他什么反应!”语罢作势要走出去。
“不妥,”楼世礼手一伸将他拦住,“你现在去逞威风,若往后柳绍这事传出去,他一定怪到你头上。”苏梓辛点点头:“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没必要与他交恶。”
李贤昀一听也觉颇有道理,只得悻悻然坐下。
三人远远望着,那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少女忽然转过身来,看得三人一怔。那少女桃腮杏瞳,雪肤嫩唇,身段纤细,生得娇妍貌美,然而她腰间挂一个大葫芦,胸前挂一颗石头,行头相当古怪,不正是上回在客栈遇到的算命看相的姑娘么!
李贤昀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