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挂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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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挂帅-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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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郎大叔看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他斩截地说:桂英可不能走。

    我的心一凉,无助地看着小保。小保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六郎大叔说:你若自己实在要去,我也可以考虑放你一段时间。但桂英是军中唯一的魔法师,现在战事未息,军务紧要,我这里可离不开她。

    小保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话来。这时郡主阿姨叹了一口气:宗保,你们现在成了亲、生了子,也是大人了。做了大人就要有大人的担待。你若非去百花山不可,这侍奉祖母和双亲、抚育文广武广的责任,就得桂英一人来担了……

    听柴郡主提到自己的名字,我们的一对双生子在排风的怀里咯咯笑了起来,我的心格登一下:天,我竟然忘了这一层!我差点就当自己还是穆柯寨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我差点忘了,其实,从我自己骑着樱桃皇后冲向杨家军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休想从这里离开了。

    我无言地看着小保,小保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祖母和父母,他们也正紧张地看着他。小保忽然展颜一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没有,其实我也没说非去不可,我不过随便想想、顺口说说罢了……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院,小保一头扎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再也不肯说话。我去拉他,他也不理我。我只看见他的肩膀抖得很厉害,知道他这次受到的打击非常沉重。想到自己回山里去的打算也泡了汤,我忍不住趴在小保身边也哭了起来。

    哭了半晌,我感到小保的手拍了拍我。我抬起头,小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红肿着两只眼睛,用手抱着膝在发呆。见我抬眼看他,小保就勉强绽开一个苦笑:小妹……

    我的心猛地一疼。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遥远的夏天午后,小保在莲花山的草坡上跟我眉飞色舞地说起他所追逐的梦想的情形。他说他一直渴望着寻访世外高人,好练成世上最高深的武功。他说他要成为名将中的名将,让所有的敌人在战场上闻风丧胆。那时他的一颦一笑,虽然经过纷乱的战火的阻隔,却仍然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昨天……

    昨天之后我深爱至今的,正是那个心中有梦的追风少年。

    我怎么能够眼看着他的梦想就此破碎,散落在这繁华都市的空虚角落,再被朝廷的帽子、成人的手腕和幼儿的脚步碾作尘土,最后归于寂静……

    如果我留下来,他就可以走了。不是吗,至少六郎大叔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整个杨氏家族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散,他们无法再承受任何的背弃。有我在这里牵扯着,这个内心叛逆的少年才不至于走得太久、太远……既然当初他曾经做过我的人质,那么现在,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一回他的人质呢……

    我胸口一阵热血汹涌,拉着他的手说道:小保,你不要难过,我有办法让你去百花山了!我这就去对老太君他们说,家里的一切事情有我来照看,你明天就动身吧。

    小保呆呆地看我一眼,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话。

    我急切地拉拉他的手,他看定我,眼圈忽地一红,但随即收敛了,轻轻摇了摇头。

    我见他摇头,忙说道:小保,咱们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跟他们说,好不好?

    小保固执地又摇了摇头:不,我不去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的……

    可是……可是,我想让你去啊。我一个人留下来可以的,我真的想让你去啊……

    小妹,谢谢你……可是你不用再说了,我再也不会提去百花山的事了。

    终其一生,在小保和我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百花山这几个字。直到今天,虽然已是饱经忧患,我仍然对此感到万般遗憾。如果当年我能够再坚持一下,如果当时我能够多动动脑子,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小保最初提到去百花山的时候,我没有要求跟他一起去的话……

    可惜,当我明白说如果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够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走到了它自己的尽头。

    我们这种有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翻过年去,西夏人在西北方重新点燃了针对大宋的战火,而我们这些命定与泥泞和硝烟为伍的戍边武将,也就此结束了在帝都四处游冶的休养生活,重新穿上戎装,回到了号角连绵的边线营房。

    繁华曾经近在咫尺,美梦却始终难安枕席。虽然有过那么多的苦恼,虽然有过那么多的茫然,虽然每天都感到心烦意乱,我却不得不承认,当年在帝都的那段短暂的休养生活,就象夜空中钻石一般闪烁的无情星光,美丽而残酷地点缀着我此后一生的漫长寂寞。

    从那时起,一种撕裂的疼痛感觉就占据了我心的某个角落,年年准时回来找我。

    17 七年之痛

    契丹人经过天门阵失利的沉重打击之后,暂时沉寂了下来,但以蓝定王为首的西夏人却在更往西更往北的地方迅速崛起了。

    我们一众将士浩浩荡荡地回到三关,重新投入到繁重的防务工作中。就是从这一次起,朝廷调整了武将戍边的轮值制度,正式将杨家军定义为三关的钦命守军,除非特别紧急的情况,不再与其他部队流动换防。这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们的沙场被固定在这片春季苦短、冬令苦寒的暗黄色土地上,除了内部人员的定期轮休,是不能轻易回到汴京去了。

    戍边的工作虽然琐碎呆板,但其中也有一些小小的欢乐。在山高皇帝远的这片赤红边地,我们规划并修筑了成片的整洁营房,并且发展了将士们对于一种叫做羌笛的乐器的喜爱。在战事的间歇,我们经常就羌笛的演奏技巧举办各个级别的才艺比赛,赢了的人就会获得当时极为稀罕的爆米花和珍珠果茶作为奖赏。

    日子就在这样的碎屑中一年一年匆匆流逝而去。我们经历着大大小小的战事,亲眼目睹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和朋友的死亡,连绵不断的悲欢离合让我们学会了迅速遗忘。而曾经让我孜孜以求的不世的爱情,也就此淹没在爆米花的芳香、珍珠果茶的冰凉、羌笛的哀怨和迎来送往的无可奈何之中,化为了一段淡淡的芳香。

    至今我仍然认为,杨六郎是那个时代最为伟大的将领之一,他是镇守三关的五十万大军心目中的军魂。他麾下的得力大将如岳胜、孟良、焦赞等,在激烈的战事中全部幸运地保全了下来。我以前的部将,象郭二叔、孟三叔、钟不吝他们,也都在杨家军中找到并巩固了自己的位置。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醒地接受了自己必得替朝廷打工这个无法抗拒的命运,牢骚倒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偶尔不同将领之间因性格、因战功、因分配或者仅仅是因为想吵架而发生摩擦,他们就会到我这里来跟我说一说。

    这件事很奇怪,以前在穆柯寨的时候,我虽然是我爸爸穆大郎的贴身参将,常常就战事提出种种让他们惊讶和佩服的建议,也常常替我爸爸向他们解释某些战略上的决定,却从来没有直接向他们发号司令过。在我自己内心,我也并不认为我将来会成为他们的山大王。我对打仗的事情从来就抱着一种玩票的心态,我以为我命定是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魔法师的。可是自从他们认定我是我爸爸的接班人、决定把这个山寨和自己的命运全都交到我手中之后,他们就真的对我言听计从起来。而我自己,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以他们的首领自居,认真地替他们考虑前途、地位和利益等诸般杂事,甚至要顾念到他们家小的出路。我本来以为,在我把整个穆柯寨的将领们和盘端给杨六郎、实现了两支部队的顺利融合之后,自己就可以退回到从前那种万事无忧的日子中,继续我与杨小保的浪漫故事了。可是我大大地错了。在穆柯寨将领们心目中,不管我有多么年轻,我都已经成为一柄一旦撑开就不能收起的大伞。他们以我的升迁和荣耀为自己的升迁和荣耀,他们以各种方式暗示并刺激我,要我明白我是他们的代表、面子和希望,要我为整个穆系将领的光荣而努力向上。事实上,不管我如何避免,将领中的派系分别仍然暗暗存在着,而且随着我在杨家军中的地位日益变得举足重轻,我已经不能对此视若无睹。

    这种情形,直到我后来继任三关大元帅之后才有所改变。事情很简单,我的走马上任一事释放了穆系将领对自己草莽出身的压抑胸怀,长久以来被自卑心所掩盖的公平心重新回到了我的部将们身上。事实终于征服了猜疑。而提出继任人选的,就是杨六郎本人。

    我在杨六郎身边一直担任着高级参谋的角色,这与小保作为一个独立前锋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同的。虽然我的武艺远在杨家军大多数将领之上,他却很少在打仗时派我首发出征。我想我在杨六郎心目中,更多地是以一名魔法师而存在着。就象我的爸爸穆大郎一样,他有点迷信我的魔法根底带给我的看待事物的独特视角,在很多问题上,都会特意为我留出表达意见的时间。而他自己的一些想法,我也常常先于别的将领听到并领会。在漫长的战事中,我就这样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受用终生的经验。时至今日,每当想到他在那些岁月里对我的耳提面命,我也还是忍不住要去猜想,这到底是不是他有意的安排。

    我知道,有的时候,即使不会魔法的人,也可以突然感受到自己不远处的未来。

    有一天,在例行的营务会议之后,小保出去巡营了,杨六郎叫我留了下来。我们随意地谈到了近来的大小战事,杨六郎照例询问我的看法。他近来频繁咳嗽,嗓子也有些哑。军医和部将们都劝他暂离军务,静心修养一段时间,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我看着他清瘦的脸颊,看着他帽盔下露出的花白鬓发,心里好一阵难过。算起来,六郎大叔和我爸爸的年纪也应该差不多吧,如果我爸爸还在我身边,他会不会也象六郎大叔这样,因为过度操劳而心力交瘁、早生华发了呢?

    我定了定神,忽然很直接地问道:父亲,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存在心里,今天正好问问您。以您的能力,以杨家军的兵力,应该可以给以契丹人和西夏人更严厉的打击才对,为什么我们不向朝廷奏报多加军队、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到不能彻底翻身呢?这样,您也不用再受边庭这些风霜之苦、我们也可以从此结束这种动荡的生活了啊。

    杨六郎叹了一口气,沉吟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即使你今天不问,你也一定想过,为什么当年我们已经将契丹人打败,却不乘胜追击,直捣萧太后的银安殿呢?为什么我们不彻底除掉这个心头大患,免却百年之忧呢?为什么我们今天要与西夏人在这里反反复复地争夺一小块一小块没有太大军事意义的土地呢?为什么很多次战役我们都仅仅是小胜即止呢——对,穷寇莫追是一个方面。但是更重要的是,你想过吗,我们为什么会有这场绵延百年的战争?我们到底需不需要战争?

    战争,看起来让整个世界变得疯狂,骨子里却是由最清醒的利益再分配动机所驱动的。人总是活在自己所属的利益集团中,永远要抢先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并且如果有可能,就要向别人的领域去扩大这种利益。所以,即使契丹人不挑起这场战争,西夏人也会挑起来;西夏人挑不起来,森罗人也会挑起来;森罗人挑不起来,大宋周边还有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小朝廷、小势力,他们也会来挑动。如果这些势力都按兵不动,那么就该换了是大宋去向他们挑衅了。没有任何战争是担当得起正义之名的。即使是我们自己发动的战争也是一样。

    打垮了一个契丹的萧太后,就会有一个西夏的蓝定王。以大宋现在的国力,是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压制这些异族力量的生长的。而且,也没有必要。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多方力量之中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罢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在战乱频仍的年代,文臣可以清谈治世,我们却必须做清醒的武人。

    小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叫我小妹。

    小妹,他说。朝代、家族、名誉和武艺,这些东西看来虚妄,却都是必须经由我们的双手传承下去的。我们就存在于时间锁链的这个环节之中,每个人都必须背负自己的命运,尽到让生命的意义生生不息流传下去的义务。

    宗保这孩子,虽然表面上顺从,骨子里却很叛逆。他从小就做过很多让我们吃惊的事情,只要不太出格,我们也就算了。唯有认识你、选择你这件事,真正让我们感到幸运。我、宗保的母亲和祖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你是宗保为我们家族带来的最大的一笔财富。今后重整家运的重任,恐怕还是要落到你的身上。希望你勇敢承担,不要害怕,不要退缩,也永远不要放弃。

    这是我与杨六郎仅有的一次深入的长谈。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智慧远远超乎我的想象,那种动人的思考者的魅力,只有真正接近他的人,才会了解。世人都以为他是在继续着父辈的愚忠,效力于一个不知好歹的、没有希望的朝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效力的,其实是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对一个不世名将的青睐和期待。

    没有什么比一场完美的战争更能造就一个男人的辉煌的了,虽然他在骨子里是那么向往安宁与和平。

    我反复回味着他特意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众人之中,他为何选择了我?他知道我跟他是不一样的。今后也决不可能和他一样。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小保、宗英、岳胜或者其他的人?他为什么认准了我会把他想做而又来不及做的事情做好?这些问题,后来我问了自己一辈子。

    数日之后,杨六郎把我和小保叫到中军帐中,要我们暂时脱离边境的卫戍工作,和老太君一起回到京都去。

    他说: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再长期经受边庭的风霜了。我已经奏报朝廷,让你们陪着祖母回到汴京去,你们就先在京都兵部供职,好好地振兴家业吧。我整顿了边务,得空也会报请探亲休假的。——桂英,你记住我那天跟你说的话。

    我们听从了六郎大叔的安排,经过漫长的颠簸回到汴京天波杨府,试图为这个经受了数代风雨的家族寻找一种相对平静的生活。我们甚至想到,当宗英成亲生子,当文广、武广他们这一代成长起来之后,这个被战争折磨得寡妇成群的家族,就应该又有一番全新的兴旺景象了吧。

    三月里,从遥远的北方前线传来了杨六郎病逝于任上的消息。

    经过四十九天的隆重丧事,皇帝宣布暂时结束对杨元帅的哀悼期,将我和小保重新调防三关,行期就定在一个月后。虽然我们从驻地回到帝都不过数月时间,还来不及在这花花世界调匀呼吸就又要重返那苦寒的塞外边庭,但我们仍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为我们未来的职务做准备。

    我们的两个儿子文广和武广已经快六岁了,早已从排风处回到了我们身边。他们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深得全府上下喜爱。他们每天从醒来的一刻起浑身上下就动个不停,给这个沉闷已久的深宅大院带来了无穷生机。几个月以来,我们一家每天在这个繁华都市的角落里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激情隐没之处,我们却渐渐找到了一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平凡的家庭幸福。

    足以让人回味一生的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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