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承仁是山寨小孩里掌握了我这个秘密的唯一一人。后来我偶尔想到这件往事,我就会问自己,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把这个诀窍说出来呢?作为一个未来的魔法师,我为什么竟然会把关系自身安危的秘密随便透露给一个外人呢?而且,我透露的对象,为什么竟会是承仁而不是承礼哥哥呢?我在想,这是不是说明,当初承仁在我的心目中,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呢?
可惜年少的时光是那么的仓促,仓促到我们来不及察觉自己的任何心意。我就这样打打闹闹、稀里糊涂地一天天过了下去,虽然还不能真正地明白什么,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长大了。
在将满十五岁那一年,我开始变得有点儿忧郁。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我爸爸穆大郎的各种复杂的武艺,掌握了基本的用兵之道,对我妈妈红罗女的魔法和魔术也颇有心得了。我似乎什么都接触到了一点,但却无法分辨其中的哪些东西会对我的生命产生真正的意义。我徘徊在清凉小院里成排成堆的征战兵器和魔法道具中,被一种迷乱的心情所困扰,搞不清楚自己真实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六月里的一天,我的爸爸穆大郎忽发奇想,决定暂时脱离繁杂的寨务,独自到西域去游历一番。我站在寨门口黛青色的上马石上与他挥手告别,看着他带领一小支卫队绝尘而去,心里第一次觉得淡淡的伤感。
两个月之后,我爸爸穆大郎从西域兴兴头头地回来了。他还没有回到我们家的宅院,就有一拨又一拨的兵丁、家人跑来向我通告:小妹,小妹,你快去看看吧,你去看看大天王给你带回什么宝贝来啦……
我循着鼎沸的人声跑到马厩,惊喜地看到,有一团夺目的红光正在众人的围观中骄傲地跳跃。
那就是我的樱桃皇后。
我爸爸穆大郎把樱桃皇后的鎏金铜口皮绳交到我的手中,拍拍我的肩头说道:小妹,骑着她去外婆那里学习魔法吧,学会了瓠巴魔法你再回来。我把穆柯寨整治得好好的给你留着,等你回来接我的班。
八月里我满了十五岁,终于可以正式开始魔法之门的幻想旅程了。
我收拾了行装,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我的妈妈和爸爸告别。当我的樱桃皇后带着我离开穆柯寨寨门的那一瞬间,我抬眼向天,面对着浩渺无垠的宇宙发下宏愿:无论如何,我,穆小妹,一定要成为当世最伟大的魔法师。
黎山敞开了它神秘的山门欢迎我,青石板小路引领着樱桃皇后的脚步一路上升,道路两旁的木知了、鲜卑棠和瓠巴藤次第打开它们的身体,迎着我疾驰而过时带起的阵风摇曳不已,那情形,仿佛它们多年以来就一直在等待我终于到来的这一天。
在外婆黎山老母的魔法之山里,我度过了两年多单纯而辛苦的光阴。
黎山派魔法一向以神秘着称,我的外婆黎山老母在魔法界虽然拥有极高的声誉,却一向行事低调,一般人是很难见到她的真面貌的。她对亲授弟子的选择十分挑剔,渴望追随她的人虽然多,她却只按照自己的标准接收有慧根的女徒弟。由于这些缘故,民间关于黎山派魔法尤其是黎山老母本人的传说特别多。
其实,不说别人怎么看,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外婆黎山老母是个神秘的人。我一直搞不清楚她的年龄,因为她机体的生理演进似乎在某一时间点上就早已凝固了,不管事隔多少年,人们看到的她都是同一个模样。她不苟言笑,常年一张平静如水的扑克脸,外人虽然根本不可能察觉她内心的变化,但却能感觉到她骨子里隐隐透露出的威严。
在我到达黎山的时候,我的外婆麾下聚集了十数个进度不一的徒弟。我外婆针对我们不同的进境分别安排了不同的功课,平日里,我们在各自的魔法工场中静修,偶尔也会聚到一起,切磋各自的魔法研习心得。那时候,同门师姐妹中与我探讨问题比较多的,有瓜瓜、红玉和黄英儿。
按照我外婆的说法,在她以前所有的亲授弟子中,她最为得意的只有三个,其中一个前辈师姐姓樊,一个前辈师姐姓梁,还有一个前辈师姐嘛,哈哈她就是我妈妈。不过,我外婆也承认,到目前为之,还没有任何一个弟子将她的瓠巴魔法学到手去。说到这里她看着我,眼神里忽然放出一种慈爱的期待,她说:不过,小妹应该可以……
象我的妈妈红罗女一样,我系统地学习了从稳定法、转移法到生长法和消退法的四级功法原理,重温了包括降术、魅惑术、隐身术、遁形术、占星术、龟卜术、自疗术、养生术在内的初级和中级魔法,顺利地进入了瓠巴魔法的修炼之中。在与我进度相似的五人之中,只有我的根基达到了修炼瓠巴魔法的标准,所以我外婆单单喜欢没事来检查我的功课。如果发现我在偷懒,她就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有时候我不由得要叹服:她真不愧是我的外婆,远比我妈妈懂得如何来修理我。只要我一看到她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就会立刻联想到我的凤衔石榴与她的跳舞的星空有着多么遥远的差距,我感到很羞愧,于是在接下来的功课时间里就会变得很乖。
黎山的景色绝美,带着别处无法模拟的特殊的仙气。在每个湿润的早晨,太阳从燕支树下懒懒地升起来,我看到青色的烟雾在山间缓缓蒸腾,释放出被上一个夜晚深锁在黑暗中的阵阵香气。这种优雅让我的心变得温柔。每个微凉的黄昏,我独自在山间若隐若现的小径上散步,耳畔充满着小青鸟漫不经心的叫声,我感受到穆柯寨没有的另一种快乐。
在黎山,时钟的步伐是如此缓慢。有时候,我会在滴水的山岩下呆坐半晌,随随便便地回想着从前在穆柯寨的懵懂时光,可是起身时才发现,原来我所耽搁的,只不过是一片木知了的叶子从树梢落到地面上那么短暂的功夫罢了。我数着小青鸟肚皮上新生的绒毛,忍不住想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瓠巴魔法呢?什么时候,我才算是真正长大了,可以骄傲地回到穆柯寨去,让他们大吃一惊呢?
身在这样美丽的山林里,我慢慢地成长着,慢慢地感受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寂寞。我觉得,有一种曾经休眠的感觉正在我的体内渐渐苏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在我的心里已经发生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被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虚感紧紧抓住,变得时时想哭。
那时我想,也许我是想家了吧。
我拼命隐藏起自己的心情,把自己扔到日复一日的魔法功课中去。八月里,我满了十七岁。我的外婆黎山老母送给我一把由黎山龙脉处的精铁练成的风灵宝剑。她对我说,作为一个杰出的魔法师,应该拥有一些别人所没有的贴身宝物。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魔杖香龙木,还有自己的坐骑樱桃皇后,现在我再送给你这件贴身的兵器。到了你炼成瓠巴魔法的那天,一只专门为你而生的黎山青鸟会飞到你的身边,从此成为你的信使。将来,随着时日的推移和机缘的契合,你还会碰到最适合自己的法衣和法器。等世上这些专门为你而生的东西都陆续汇聚到你的身边之后,你就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魔法师啦。
我为这个迷人的远景所激励,更加辛苦地完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功课。翻年,春天匆匆忙忙地过去,夏天来了,满山都是相思虫弹琴一般的鸣唱。有一天,外婆来到我的魔法工场,她对我说,照这个进度,再有一年时间,我的瓠巴魔法就可以炼成了。由于在魔法晋级之前我需要短暂的休整期来调理身体的状态,因此,我的外婆建议说,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回一趟穆柯寨,放松一下紧张、疲惫的心情。
我在自己的魔法工场里折腾来折腾去,为到底穿哪一件衣服回去见我的爸爸妈妈而发愁。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要让他们看到,两年多以前那个骑着小红马趾高气扬地离开他们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现在回到他们身边、以一种独立的、成熟的身份前来探望他们的,是一个只需假以时日就会一飞冲天的未来最伟大的魔法师。
我挑来选去,没有哪件衣裳合我的意。最后,我决定来一身干净利落的小子打扮。至少,他们不会想到我是以这个模样回来的吧。
只要让他们觉得惊讶就好。
我的樱桃皇后带着我,腾云驾雾一般掠过黎山无形的山门。我甚至来不及回头向我外婆的魔法工场的方向挥手告别。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穆柯寨啊穆柯寨,你等着我,我这就回来了。
那个时刻,当我骑马走近,而他回头轻笑时,我忽然惊讶地发现:这样的一种情景,我在梦中是曾经见过的啊。
5 叛逆之子
六月里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我的樱桃皇后象一团膨胀的火焰,把暗红的时空通道烧出一溜快乐的痕迹。偶尔有兵戈之声穿透这个速度的屏障传到我的耳中,却不能对我的归程产生任何影响。穆柯寨近在咫尺,而这个世界上正在流行的那种名叫战争的病毒却显得十分遥远,从来无人能够准确度量出的两地距离,我只用了三天三夜就完成了。
也许是持续奔跑不得休息的缘故,樱桃皇后在临近穆柯寨的时候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想她是累了,我该让她喝一点水。而且我也累了,如果小憩片刻,休整停当再去见我的爸爸妈妈,那样不是更好吗?——樱桃啊,你说对不对呢?
樱桃皇后眨巴着她美丽的大眼睛,同意了我的说法。
我们来到莲花山下的浅水河畔。我把樱桃皇后放到河边,让她喝水休息,自己就在一棵垂柳后随身一歪躺了下来。也许我是太累了,刚刚闭上眼睛,我就开始做梦了。
我做的是一个情节完全不能连缀起来的梦。我好象长出了一双白色的翅膀,正试图穿越一朵白色的云彩往更高的天空飞翔。我好象来到一片被废弃的工场,寻找着繁华时期遗留下来的器物的痕迹。我好象被樱桃皇后带到了一个拥挤的集市,人潮涌动却悄无声息,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不顾我的反对,拍了拍樱桃皇后的背脊,赞道:咳,真是一匹好马!
我不高兴地想制止他,睁着眼却看不见那人在什么地方。正在迷糊的时候,樱桃皇后忽然大声地叫唤起来。
我腾身跃起,左右无人。
原来是梦。
樱桃皇后轻轻嘶叫一声,我听到刚才那个人又大声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好马啊?
原来不是梦。
我从柳树后探身望出去,只见樱桃皇后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清秀的少年。这少年一身晃眼的太子白短襟,手里提着一柄丈余长的烂银枪,身后还牵着一匹健硕的高头大白马。
见我探身响应他的问话,那少年笑道:好漂亮的马儿,正好给我的大白龙配种。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下却勃然大怒:没想到这个明晃晃的白衣少年,出言竟是如此粗鲁无礼。
我掸掸裤子上沾带的泥草从柳树后面走出来,立在当地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少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的敌意,继续以一种让人听了就来气的骄矜口吻说道:这大红马是你的么?我想让它跟我的大白龙配种,你看行不行?
我嗖地从腰间拔出风灵宝剑,在身前舞出一个剑花来,沉着脸说道:那你得先问问我的宝剑行不行!
少年也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烂银枪说:喂,你——我懒得理他,一剑向他挥去。这种狂妄的小子,让他吃吃苦头,以后就不会这么出言不逊了。
那少年伸枪来隔,眨眼之间就与我拆了十余招。原本以为他只是哪个不知名寨子里的混世小子,可交手之后我却惊讶地发现,他身手矫健,枪法很是上路,没个十年功夫是练不出来的。看来我速战速决的打算,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了。
又拆了几十招,那少年忽然往后一跃,把银枪挡在身前,大声说道:喂,这位兄弟,先停一停!
兄弟?我长得很象男的么?他干嘛叫我兄弟?
我收住宝剑,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问道:你的武艺是在哪儿学的?
我歪头看着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少年非常生气,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你的武艺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不讲理,问问你配种的事,你就要打人!
天底下还有这样强词夺理的人么?明明是他不讲理、是他没礼貌,却要向我倒打一耙。看看我们寨子里的男孩,跟我的交情再好,平时再野再淘,也不会当着我的面提配种的事啊,何况他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呢。
我也生气地说:打就打了,你要怎么样?!
那少年点点头,恨恨地说:好。今天晚了,我有事要走,不能再跟你打下去分个胜负。你敢不敢明天到这里,我们再来打过?
我在心里感到好笑:这是我的地盘啊,这个人居然问我敢不敢来打架呢。我不屑地说:行啊。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在这儿等你。
骑着樱桃皇后回到穆柯寨,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欢快。由于我外婆青鸟传书,我妈妈早已知道了我要回家的消息,正和我爸爸在一起谈论我的归期。看见我故作潇洒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我妈妈红罗女失笑道:哟,怎么送出去的是个闺女,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个小子了?
我的心里一醒,猛然想起那个白衣少年也曾开口管我叫兄弟——是我自己要扮小子的嘛,难怪他口无遮拦,原来是我的反应过激了。
接下来的一天,我完全顾不上表现出与家人和朋友久别重逢应有的感动,一直都在琢磨着下一场比武的事情。借助魔法的力量,我现在的武功又有了很大的提升,单是在凝神归元的本事上,就远非昔日可比了。那个白衣少年的功夫虽然好,但显然没有什么魔法功底,我若要单凭武功战他,也许费些时间,但也有八分胜算;如果打得不耐烦,随便使个魔法结束战斗,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第二天下午,日头歪歪地搭在瓠巴藤上的时候,我又骑着樱桃皇后去到浅水河畔了。临出发前,我仍然换上一身小子的打扮。——叫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认定了我是一个“兄弟”呢?我才懒得跟他解释呢。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他把他那匹大白马牵到河边饮水,自己则蹲在一旁,用一块布巾沾了水擦拭枪头。听到我骑马走近,他回过头来,轻轻地冲我笑了一笑。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人生经验: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当你身处其中的某个场景突然定格时,你会觉得现在的这个画面,曾在什么地方已经事先上演过一回了。
那个时刻,当我骑马走近,而他回头轻笑时,我忽然惊讶地发现:这样的一种情景,我在梦中是曾经见过的啊。
我呆了一呆,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跟人比武,你倒是不爽约嘛。
他站起身,直率地说:因为我觉得你的武功挺不错啊。
我掩藏住得意,悄悄地笑了。真的吗,我的本事,连这个看来挺厉害的人都夸赞呢。如果我爸爸听到了,一定又要自吹自擂一番了吧。
那少年抖一抖银枪,正色说道:昨天比到半截,不过瘾,也不算完,今天我没有别的事情了,今天咱们好好打一架。
我点点头:好,咱们不分出个胜负来不罢手。
于是我们又开始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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