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姐笑嘻嘻的走过去,吴冯氏一把将她拽到身旁搂在怀里一箩筐的问从哪里过来,可用过早饭?亲热的让人侧目。吴大姑娘只端着笑在一旁看,不出一声。倒是吴二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挣开吴冯氏坐到吴大姑娘身旁,两姐妹相视一笑,倒好像心有灵犀般显得更加亲近。
二姐明白自己心里仍是没把这些人当成亲人看。她喜欢大姐,喜欢吴冯氏,喜欢敬泰和敬贤,也喜欢吴老爷。因为他们都对她好,都疼她。可是就像刚才,她明明知道大姐绝不会因为吴冯氏对她亲热而不痛快,自己却偏偏觉得别扭不好意思。她知道这是自己想得太多,顾忌太多。以前在杜家时,大姐跟小弟跟杜妈妈撒娇时,她在一旁挤不进去只会笑着看,心里却总是一次比一次苦。
所以有时她会觉得当着别人的面跟人亲热会对不起旁边的人,仿佛冷落别人是一种罪过。连那些亲近都显得罪过起来。
吴冯氏见吴二姐来了,从炕头翻出本册子递给吴大姑娘说:“这是你出去后应该带的人、钱、物,你瞧一瞧心中有数,等明、后天人牙子带了人过来,你可要好好挑几个。最多再两年就要出门了,也该好好挑几个合心意的人,有这个时间也可看看是不是合用。”又转头看二姐,“你也跟着大姐学学,要不了一年就轮到你了。”说到这个,吴冯氏心里就发酸,勉强笑笑就把俩姐妹推出去了。
出了门,吴大姑娘拉着吴二姐到她的屋子里去。一进门就有两个丫头蹲身行礼,一个丫头掀帘子,一个丫头引人进屋。
吴二姐心下惊讶,口中赞道:“还是大姐姐这里有规矩!哪像我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是一窝蜂。”
刚坐下,一个婆子笑眯眯的凑上来先蹲了个礼,又问二姑娘可有什么爱吃的,她自去厨下吩咐。
吴大姑娘有心要奉承妹妹,对婆子说:“那些小丫头懂什么?自然是妈妈去忙。我们姐妹好长时间不见,今天我就留她在我屋里吃顿饭。”
吴二姐虽然不知吴大姑娘打得什么盘算,但也愿意给她这个面子,当下便笑道:“可真是!早听说姐姐这里娘给造了个小厨房,好吃的东西都堆到你这里来了,我今天可要好好尝尝!”
为了让吴大姑娘练厨艺,吴冯氏早先就把一处本来给妾准备的屋子重新整理后给她,为的就是这里原本就有个小厨房。后来妾不知到哪里去了,后头新进的丫头婆子竟不知道这里原本住过人。
吴大姑娘只听过点皮毛,听吴二姐的话先是心中一跳,后仔细瞧她脸色分毫未变松了口气,笑着斥退婆子后,吩咐人掩了帘子拿出吴冯氏给的册子跟吴二姐一起看。
吴二姐多少也有些好奇,凑过去瞧,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这女儿出嫁带出去的人可真是不少。
旁的不论,首先这丫头就分好几种。亲信丫头里有房中侍候的,这自然是给姑爷预备下的通房,这个首重貌美;另有管着新嫁娘衣裳首饰贵重之物的,这个要忠心。次一等的专管在外头跟婆子传话的,这也要口甜乖巧的。
再然后是婆子,婆子里竟也有好几种。奶妈子首先是一定要跟着去的,然后灶下也要备上一个,另外若是奶妈子不好使唤了,不能到那时再临时找人,屋子里总要再备上一个。
另有男仆管事七八个,这个自然不用她们姐妹操心,按旧例应该是婆子的家人儿子等。
粗粗一算,吴大姑娘嫁人光带过去的这些侍候的人就要十几二十个。
吴二姐心中乍舌,面上不显,反而说:“我瞧着到时只多不少。”
吴大姑娘也是这个意思,合上账册婆子正好把做好的小点头送上来,两姐妹一时无话,只捡那闲事说两句凑趣,等到一碗米酒团子下肚,搁了碗后,那婆子一边收碗一边对吴大姑娘说:“大姐有什么心事不妨跟二姐说说。”又转头对吴二姐说,“大姐这几日睡不好吃不香,人都瘦了几分,二姑娘瞧瞧是不是?”
吴二姐仔细打量了两眼,倒是觉得大姐粉面含羞气色不错,人也看着丰润了些。听说吴冯氏嫌大姐太瘦,天天盯着她吃饭,要将她养胖些再出嫁。不过婆子这么说,她当然不能拆台,立刻关心的凑过去仔细打量着吴大姑娘,半晌皱眉道:“我瞧着是瘦了,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咱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心事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给你拿个主意呢?”
要说这管事不管事的确是不一样,自打吴二姐开始在吴老爷手下学着掌家,这家里家外的人明里暗里递话求情的自然就多了。帮谁不是帮?吴二姐觉得吴大姑娘跟自己是亲的,若是抬抬手就能帮她一把何乐而不为呢?一边盘算吴大姑娘可能是有什么事?是缺钱还是缺人?是想打听外头前院的事还是吴老爷的事?
她这边还在猜,婆子收了碗盘躲出去后紧紧掩上门,吴大姑娘憋红了一张俏脸,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这么一说,吴二姐满腹的雄心壮志一笔勾消,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吴大姑娘是想请她帮着打听下她许的那户人家,看看那个男人怎么样,要说她再过个两三年就要嫁了,还不知道嫁的那个人是圆是扁呢。
这样一说,吴二姐也觉得好奇。她自己要嫁的段家二爷前几年隔几个月就过来一次两人见见,后来听说他跟着叔叔去学着做生意到外地去了才不再来,可就这每隔几个月也都有礼物指名送到她这里。所以她一直觉得这亲虽然订得早,可也不算盲婚哑嫁,怎么吴大姑娘不是这样吗?
她不敢把话说死,这打听外头男人的事她一个未嫁的大姑娘也不好拍着胸口打包票。虽然是掌家,可吴老爷只教了她怎么看账盘账算账,就是外头的管着田庄的管事她也一个都没见过呢,吴老爷到底顾忌名声,能把她带到前院去已经是破了忌讳了,每次她过去,房前屋后连只苍蝇都瞧不见,除了吴老爷手把手的教她,端茶倒水添柴都是吴老爷干的,偶尔吴老爷会在炉子里塞两个红薯,父女两人一边吃一边看账,倒也亲热。
她含糊着答应下来,吴大姑娘这脸就放了晴,两姐妹又玩闹了阵,吴大姑娘说要给她绣顶鸳鸯双花的帐子做谢礼,吴二姐连连推辞,这可是大礼,让她来绣,别说绣对鸳鸯,能只把翅膀绣出来都是吴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更是拍了胸脯打包票,必定把这事给大姐打听出来!
隔了两天,人牙子把人带来了,乌泱泱的挤了一院子,吴二姐早早的跟吴大姑娘躲在里屋,从窗缝里巴着向外瞧。外头吴冯氏跟人牙子的婆娘正打擂台,这一分一厘都要先计较清楚,不然吴冯氏可能人都不看就让他们回去了。
两年前吴冯氏趁着机会将家里伺候已经过世的吴老太太的旧仆人卖了个干净,只留下了几个吴老爷使着顺手的,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不少却没什么影响,吴老太太在吴老爷发迹后爱讲排场,家中不少仆人都是当时买回来的,也有托着亲戚的老脸前来投靠平日里吃闲饭的,这些人平时也不干活,光陪她闲话的婆子就有好几个,以前没少给吴冯氏添堵,早就恨得牙痒。
第 27 章
卖了不少人之后,吴冯氏一下子省出了好大一部分开销,也理清了多年的烂账,有很多吴老太太以前旧仆或借或挪用的家里的钱物这下都能搜刮了出来,吴老爷看到账目后气得肝痛,竟然还有人哄着吴老太太卖了五十几亩地,虽说不是良田,可也让人心疼。那地现在也不知归了哪个龟孙子,吴老爷骂了好几日,从此再不肯听留下来的几个老仆的念叨说吴冯氏故意卖旧仆。
吴冯氏得意啊,抱着儿子哼着小曲,觉得算是狠狠报以积年的旧仇。
等盘清了账就要再补新人进来,未免让人说她胡乱折腾,卖了旧仆再添新仆,名声怕不好听,索性就借着要给吴大姑娘添陪嫁的名头叫来了人牙子,慢慢往家里补人手。
这次人牙子递了话来,说已经挑了几十个贫家的姑娘,问吴冯氏什么时候有空见见。
等人牙子把人带来了,看着也是洗干净了特意换了衣裳才过来的,吴冯氏满意的点头,觉得这个人牙子会办事。
进内宅的是人牙子的老婆,一个有点豁嘴的二三十的妇人,长得倒白净,听说原先也是家人卖了她,卖到人牙子手中后,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人牙子留下来当了老婆使,现在过得也不错了,自从生了个儿子后,人牙子也不拘着她了,做生意时也肯让她插一手,举凡内院等不适合男人进来的地方都由她送人进来。
院子里挤着的二十几个女孩,十一二到十七八都有,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有的没穿鞋,有的穿了鞋明显不合脚,还有的左右脚不是一双鞋,个顶个面黄饥瘦,头发枯黄一脸菜色,老鼠抱窝似的挤成团,人牙子又打又拉让她们站直了让吴冯氏瞧。
吴二姐看了一圈微微有些不忍,心里的几千年后的正义感冒了头。家里原有的仆人不算,这可是她头一回看着人被卖。
拿人当货物般的事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可一瞧吴大姑娘却发现她面色如常,一点都没被影响的样子,她惊讶的看着大姐,平常娇怯怯看起来不如她的大姐在此时竟这么镇定?
吴大姑娘见妹妹不解的看着自己,觉得这孩子此时看着才像个孩子,真是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不由得痛惜的拍拍她的头说:“别可怜她们了,只要进了咱吴家门,她们可就算是过上好日子了,她们的爹妈卖她们也是为了让她们能吃上口饱饭的。”说着拉起吴二姐开始教她怎么相丫头,那眼睛乱转的不能要,太精明心中有鬼的不行,面露不善的不能要,谁知道是不是被爹妈家人强卖的?心中有怨气买回来也是祸害。
吴二姐想起以前总觉得这种有怨气的吃过苦的说不定会更忠心?施个恩对人好点,不就能得个忠仆嘛。于是问吴大姑娘:“这种人会不会比较忠心啊?她以前的家人对她不好,咱买回来对她好不就行了?”
吴大姑娘瞧着吴二姐像看着个傻瓜,拧着她的耳朵说:“你哪里来的这种念头啊?这种心中有恶念的,买回来你知道她是怨卖了她的家人还是怨买了她的咱们啊!别的不说,她心中不平,肯定不会服服贴贴的留在咱家,有哄她的功夫,教十个丫头也够了!”
吴二姐捂着耳朵赶紧讨饶,吴大姑娘怕她没记住,又说:“记着!这丫头只能挑老实的,越老实越好!人都有心眼,挑那能干精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你卖了!人心隔肚皮,你知道她在想什么?老实的丫头才能放心用,咱回头嫁出去,带着的只能是老实人,这样才不会让人在背后捅刀子使绊子。”
两姐妹说的正热闹,吴冯氏使丫头叫她们出去,两人出了内室,人牙子已经退出去了,一排排的人正一拨拨往屋里进让她们挑。
吴冯氏知道她们刚才在里屋已经瞧了院子里的人半天了,招手叫姐俩过去,笑着说:“挑几个陪着你们姐俩玩的人吧,省的一天到晚胡跑乱跳的。”
这些被送来的女孩大多都得了人牙子的交待,见两位姑娘出来立刻低下头屏息静气规矩站好,也有那胆大心急的抬头瞧着坐在上头的母女三个。
姐俩一人一边抱着吴冯氏的胳膊坐在炕上,倒像从来没见过人般胆小。吴二姐不纯是作戏,是真有些胆怯了。面前的人个个都用一种称得上饥渴的目光盯着她,那种渴切的目光让她不喜欢。
吴冯氏又催了两声,吴大姑娘才指了个人说:“我瞧她的手指挺长的,不知道绣工好不好?”
被她指着的那个姑娘像吓了一跳,恨不能立刻地上找条缝钻进去般,两只手绞在一起动都不敢动。旁边的婆子把她拉出来推到吴大姑娘跟前,凑近了看,这姑娘可能比吴大姑娘还大个几岁,脸胀得通红,紧张得直打哆嗦。
吴二姐一见这姑娘就觉得这可能是个老实人。
婆子拉过这个姑娘的手,掰开让吴冯氏和吴大姑娘瞧她的手指,吴二姐小心翼翼的碰了下她的手,像屋外的冰一样冷,这姑娘吓得一惊一乍的,僵得木头样。
吴大姑娘温柔的笑着摸了摸她的手指,瞧着指肚上的茧说:“你在家都干些什么啊?”
这姑娘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结巴着说:“……喂、喂猪、割草、砍柴、打水、浇地、掏粪、洗衣裳、下地、插秧、割麦子、捡豆子……”嘟噜噜一长串,婆子不让她说了,脸更红了。
吴大姑娘又问:“你会干什么啊?”
这姑娘继续结巴:“……会、会织布,会做酱菜,会、会……烧炉子……”她越说声音越低,眼圈泛红好像觉得自己会得少。
吴大姑娘再问:“会针线吗?”
这个姑娘吓哭了,半天才结巴出来一句话:“……会、会补衣裳,会缝尿布。”
吴二姐头一回觉得吴大姑娘比自己有定力,这个姑娘一哭,吴大姑娘只是摆摆手让她站回去。
吴二姐可是头一回真实感觉到人也有三六九等的分别,她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世界,哪怕就是在吴家庄内,在她的屋子里,除了她之外的那些下人丫头婆子平日里都是怎样讨生活的。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如芒在背,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吴二姐又想到自己,以前听到有婆子传她的闲话,她就叫丫头告诉管事捆了送到庄子上去干活罚她们。
那些人呢?恨不恨她?
之前这些事就像蒙着一层布般让她看不真切,或者就是看清了也宁愿自欺。
人人都是如此,她只是跟一般人做的一样。
她知道这些下人婆子都有自己的心眼,可以前只是认为就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样,谁能没个自己的盘算呢?
可现在她知道了。这些下人跟她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她让人撵了婆子也不是像小组长那样从这个屋子把人调到那个屋子去。
她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一个命令就能决定她们过什么样的日子。
最后吴大姑娘选了四个丫头,其中就有那个姑娘,以前她在家时只是丫头傻丫的混叫,买进来后吴大姑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茶姑,吴二姐猜就是看着茶杯随口起的。
等新买的丫头被婆子带下去后,吴冯氏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吴二姐的脑壳说:“纸老虎!”
吴大姑娘头回看到吴二姐吓白了脸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吴二姐见屋里没了外人,又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吴冯氏和吴大姑娘知道,强撑起胆子叉腰叫:“有什么啊!下回我就不怕了!”
吴大姑娘捂着肚子笑说:“下回就不怕了?小心牛皮吹破了!最多再过两个月人牙子就又该送人来了,到时你可别跟今天似的,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吴冯氏又好气又好笑,挽起袖子指着胳膊上让吴二姐掐出来的青印子说:“下回我可不让你再抓着我了!没见过挑丫头倒把自己给吓成这样的,真是个窝里横!”
吴二姐强笑着还想再顺着她们的话说两句,吴老爷掀帘子进来,笑道:“娘仨说什么呢?老远都能听到你们笑了。”一瞧见吴二姐的脸色,吴老爷唬了一跳,走过来捧着她的小脸疼爱的说:“这是怎么了?半天没见怎么跟吓着了似的?那人牙子不干净?”吴老爷说着脸就黑了,抱起吴二姐坐到炕上,立刻感觉到这孩子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裳缩进他的怀里,要是人牙子吓着了他的姑娘,看他不把那人牙子给绑了扔河沟里!
人牙子做的生意难免有坏良心的时候,也有人牙子哄了好人家的孩子偷去卖的,吴老爷害怕是今天叫来的人牙子嘴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