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时候的柳怜枫该是前途一片大好,距离自己的愿望也只有一步之遥。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时候的柳怜枫也绝对没有想到,半年后音贵妃柳怜音便身患不治之症,不久后就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和尚未成年的弟弟。
之后不久,莹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柳怜枫也离了皇宫,成了户部一名小小的京官。虽是长姐过世,柳怜枫悲伤不已,事情却也还是向着柳怜枫的愿望发展,虽是品级最小的官员,才十几岁的少年也还是在不久之后便在政务上崭露头角。
可是……
许是太过于想念自己最为宠爱的音贵妃,所以才会在柳怜枫身上看到柳怜音的影子,所以才会酒后乱性,强要了来看自己外甥并留宿宫中的柳怜枫。
自那日之后……
莹碧的户部少了一名六品京官,雪无痕的宫中多了一名被称作怜枫公子的男宠。那一年,柳怜枫十五岁。
也是自那日之后,柳怜枫心中的那个美好的愿望便真的成了一个梦想,一个只能在梦中想一想的愿望。
定天下 第三十五章 探病
自那日至今,十多年已经过去。
十多年的时间,虽是自己的愿望和前途随着那个夜晚化为泡影,柳怜枫却从未对雪无痕生出丝毫的怨恨。与之相反的是,他一直都很感激雪无痕,若是没有他,自己和自己的姐姐直到现在也还可能在墨湖边上,饱受他人欺凌吧!
十几年近距离的相处,十几年的亲近,柳怜枫对雪无痕原本心存的那份感激,敬重之情不知不觉间转为爱恋,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深……
既是男宠,又连一个封号都没有,年少的柳怜枫自然受到了雪无痕后宫的那些妃子们的妒恨。栽赃陷害,凌辱欺压等等宫斗中的手段便接二连三的向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身上招呼。
却不想,咬牙切齿的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失宠的妃子们等来的却是与他作对的女人要么被打入冷宫,要么被直接处死的消息。莹碧后宫中的怜枫公子却依旧受宠。
至于朝中,几名公开场合对柳怜枫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官员因之获罪之后,就如那日雪无痕在竹林中说过的一般,莹碧上下无人敢当他是男宠。
一声轻叹,柳怜枫有些吃力的翻转了一下身体,变仰卧为侧卧。失了神采的眼眸有些呆滞的望着床前幔帐上手绣的那一片繁复的花海。
所以,虽非专宠,在柳怜枫看来,即便不爱他,在雪无痕的心中他也该多多少少不同于其他的妃嫔男宠。也正是有了这个想法,他也才会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一直都陪在他身边。
可是……一想到才刚发生的事情,想到那只硌的自己手心生疼的药瓶,还有那一段才刚开始便被迫断绝的友情,眼泪便再一次从柳怜枫的面颊上划过。
姐……你若走,就带我一道走吧!
再度转了头,将脸贴在枕上,让铺在枕上的布巾沾干自己的眼泪,柳怜枫轻轻的叹了口气。
“吱呀──”一声响自殿门处传来,声音虽轻,却也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柳怜枫的耳朵内。
雪无痕,玲珑,那些贴身或者不贴身的太监宫女,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想见的人。此时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将脸向枕上蹭了蹭,蹭去未干的泪痕,柳怜枫便合了双眸。
又是一声轻响传来,进来的人该是重新掩了殿门。
虽不想见人,柳怜枫也还是屏了气息想从那进殿之人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只听见殿门被推开又被掩好的声音,虽是屏了气息,柳怜枫也还是未听见意料之中的脚步声。
怎么进来就站在门口不动了?又停了片刻,还是未有脚步声传来。柳怜枫顿觉奇怪,便眯起了眼眸,透过长长的睫毛形成的缝隙看过去,正看见一只白净修长的小手从合拢在一起的两侧帐子中间的缝隙伸进来,手腕一翻,那只小手便将靠床头的那一侧的帐帘挑起。
还以为那开了殿门的人还在门口,却不成想不知何时那人便到了床侧,还伸了手要挑帐帘,柳怜枫心头一跳一双还蒙了一层泪水的眼睛立刻睁的大大的,脸上也现了一抹惊恐。
随着帐帘被轻轻挑起,一身月白色长袍,披了白貂裘披风的少年和少年那张清俊的小脸便一道映入了柳怜枫的眼帘。
“呃……”挑了帐帘的少年见侧身躺在床上的柳怜枫的双眼正望着自己,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如被逮了个正着的做坏事的孩子一般,小脸上现了抹尴尬。
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少年才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道,“我是想先看看你是不是醒了。”说完,少年又歪头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不是有意偷看的。”
“呵呵,”见立在床侧的少年脸上露了些许难得一见的孩气,柳怜枫的薄唇便抿在了一处。为少年那故意压低的声音感染,强撑了身子坐起来的柳怜枫靠在水寒帮他竖在背后的靠枕上后,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怎么来了?”
“父皇说你病了,我是来探病的。”才一日不见,床榻上的柳怜枫脸上便清减了不少,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里还隐隐泛着泪光,水寒便未提昨日的事情,而是将藏在披风里的另一只手伸出来,将手中那只松木的木匣递给柳怜枫。
见立在窗前的少年在说完他是来探病的之后忽然从身后递过来一只小小的松木匣子,柳怜枫愣了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水寒。
“探病的礼物。”又将匣子向前递了一下,水寒解释道。
“小寒,你来看我怜枫就很高兴了,你不必……”
“我知道雪帝宠你,不过这件东西可是雪帝想寻都寻不到的。”自家父皇亲手做出来的奶糖,全天下都不会有第二人能做的出来。一想到那带着奶香的糖块含进嘴里的味道,水寒的眼眸便眯了一眯。
抿了双唇,将原本十分靠近床榻外侧的身子将内移了一移,给水寒让出来坐的地方后,柳怜枫才伸手接过了那只松木的匣子,“既是这样,怜枫谢谢小寒了。”
“你不打开看看吗?”见怜枫虽是接了自己手中的匣子,却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侧身坐到床榻上柳怜枫的对面后,水寒问道。
这……当着送礼之人的面打开来看好吗?
犹豫了一下,见水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了自己,柳怜枫再度抿了双唇,伸手抽了手中那只松木盒子上面薄薄的盖子。
虽是塞了鼻子,可是那盖子一抽去,淡淡的甜香也还是飘进了鼻孔。若是单闻味道的话,这东西该是吃的吧?可是,这真的能吃吗?有些惊讶的望着盒子内油纸上那十几枚有如玉石一般莹润光洁的,指节般大小的白色柱体,犹豫了半晌,柳怜枫又有些狐疑的望向水寒。
“糖果。”似是明了柳怜枫心中所想,水寒伸手便从柳怜枫手中的匣子内捡了一颗出来,丢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又捡了一颗递给满脸狐疑的柳怜枫。
依旧是满脸的狐疑,柳怜枫也还是伸手接了水寒手中的那颗奶糖。硬滑的感觉,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的凉。低头研究了自己指尖上捏着的那枚糖果许久,柳怜枫又抬头看了眼水寒,才将那块奶糖放入口中。
舌尖上先是一甜,紧接着这甜味便顺着舌尖溢满了口腔。不像一般糖果的清甜,而是那种柔和的若春日里第一场雨一般细如烟雾润物无声的甜,那抹化在舌尖的淡淡的甜味中还带了一股同样是淡淡的乳香。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但是很好吃……应该说非常好吃才对。
“很好吃吧。”用舌尖将嘴里的糖块挑了个方向,水寒笑道。
“嗯。”点了点头,柳怜枫也学着水寒的样子转了下含在嘴里的糖块,“这是什么糖果?是飞岚特有的吗?”
“奶糖。”见柳怜枫果如猜想的一般十分喜欢自己带来的奶糖,水寒便笑意盈盈的说道,“不过这可不是飞岚特有的,而是飞岚皇宫特有的,怜枫喜欢的话以后有了再送你。”
奶糖啊,怪不得会满口的乳香。微微的垂了头,细细的品着口中颗块渐渐融化的糖果,柳怜枫本是有些苍白的脸色竟有了些许的好转。
都说糖果能让人心情愉悦,待又一波淡淡的奶香在口腔里蔓延开去,柳怜枫的嘴角上不知不觉的现了抹淡淡的微笑,不久前的伤感也随着嘴里的甜味渐渐淡去。
“怎么会染了风寒的?”柳怜枫一扫不久前的消沉,水寒一边伸出手扣了他右手的脉门一边问道。
“……可能是昨日穿的有些少。”总不能说自己原本是想被冻死算了,结果未被冻死不说还染了这要命的风寒吧!水寒问,柳怜枫的脸便红了一红,回答的多少有些没底气。
见柳怜枫似是有难言之隐,水寒也不追问,垂了视线细细把过他的脉相后转身将身体探出帐子,“有纸笔吗?我给你开一个药方。”
“那边长几上应该有。”水寒要寻纸笔,柳怜枫便探了身子挣扎着想要下床。
“我自己去找,你坐好了。”前倾了身体,伸手按了尚在挣扎的柳怜枫,水寒下了床,在柳怜枫所说的地方寻到了文房四宝,研了墨汁,捡了一张梨花笺纸写了药方,拿过来放到圆桌上后,才又重新坐回到柳怜枫的对面,“给你诊脉的医生胆小,不敢下猛药。要知道你的伤寒来的猛,不用猛药的话拖个十几天,一旦转成肺炎可就不好治了。”
肺炎,前世虽然是常见的病症,可是在没有针剂和点滴的这一世若是真的染上多半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嗯。”见对面少年认真的叮嘱自己,柳怜枫缓缓的垂了视线之后便抿了双唇。
“你笑什么?”对面的柳怜枫但笑不语,歪着头想了一下自己并没有什么说错的,水寒便问道。
“怜枫只是在想,明明是一国的王爷,却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弹得一手的好琴不说,竟然还会给人诊病……”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同传言中那个给岚帝轩辕亦娇宠的了的少年不一样。顿了一顿,柳怜枫又接着说道,“若是单看这些,恐怕没人会把你同飞岚的寒亲王联系在一起吧。若不是前一日……怜枫怕是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小寒竟是飞岚的亲王。”
柳怜枫忽然提起了自己亲王的身份,水寒便想到了昨日他那一席绝情的话,张了张嘴,一时半刻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半晌才有些郁闷的垂了头。
水寒和柳怜枫谁都不说话,殿内的气氛忽然有些沉闷。
“小寒,昨日是我不对,有些口不择言……若是伤到了你,我给你赔罪。”水寒不再说话,柳怜枫终于提起了昨天那间竹亭内发生的事情,“……怜枫未想到小寒的身份如此尊贵,怕小寒知道了怜枫的身份后会心生厌恶……”抬头瞄了一眼微微启了双唇,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水寒,柳怜枫又接着说道,“所以,怜枫才会想要抢先一步……断了跟小寒的交情……”终究是不想让所爱之人在他喜欢的人面前蒙了污点,一声轻叹之后,柳怜枫便又垂了视线。
“真是这样吗?”秀气的眉毛轻轻的蹙在一处,视线落在柳怜枫的身上,水寒问道。
“是。”避开水寒那双清亮的眼眸,柳怜枫的声音几不可闻。
“柳怜枫,你不是那种过度在乎身边人身份地位的人。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是。”所以这种说法不应该是你同我绝交的理由。眉毛轻轻蹙起,一双盯牢了柳怜枫的眼眸中忽然现了一抹凌厉。
“小寒……我没骗你……”水寒一语中的,柳怜枫的心便忽悠悠的悬到了喉咙里。毕竟不善说谎,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了句我未骗你,见水寒眼中现了抹怀疑,柳怜枫便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对面的少年信服,顿了片刻却未寻到更好地理由,万不得已才又说了句,“小寒,你要信我。”
“算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见柳怜枫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要信我,甚至还为此额头上见了薄汗,水寒也就不再难为他。
又何况,就算是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事多半与雪无痕有关。虽然没再说下去,水寒也将柳怜枫昨日反常举动的原因猜出来几分,也因此原本就无甚好感的雪无痕在他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小寒心中可有了心爱之人?”见水寒虽是不信自己编出来的理由却体谅的未再追问,柳怜枫便有些歉意的转了话题。
“能看得出来吗?”突然给柳怜枫这般问,水寒便愣了一下。
“怜枫不过是随便猜了一猜。”暗叹一声自家陛下果然与这少年没有缘分,柳怜枫笑道,“不想竟然猜中了,就是不知道小寒心中之人是哪一家的小姐?”
“不是小姐……”
“那便是哪一国的公主?”
“也不是……”
“那是……”该不会是身份与之相差悬殊的宫女或者婢女……他虽知道水寒不是那种以身份地位取人的人,但他毕竟是一国的皇子,若是所恋之人与之身份悬殊必会为身边人所阻。眼眸闪了一闪,柳怜枫便住了口。
“你见过的……哪天再见我指给你看。”也不知道到那时,他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未觉察到柳怜枫的不对劲,水寒难得的起了些许的坏心。
“既是这样,小寒可别忘记了。”抿了双唇,柳怜枫又加了一句,“不过既是小寒心中之人,多半会是名绝色的女子吧!”
清亮的眼眸忽然闪了闪,面对了一脸憧憬的柳怜枫水寒其实很想跟他说虽是绝色可不是女子。
柳怜枫染病,雪无痕原本是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将散寒的汤药亲自给他灌下,守着他身上那烫的吓人的温度渐渐降下去。甚至怕人多扰了他,摒退了殿内殿外所有的太监宫女,只独自一人衣不解带的守了他一整夜。
这样的待遇,放眼莹碧,除了数年前倍受恩宠的音贵妃柳怜音外,便只有现在的怜枫公子柳怜枫了。
甚至,就是水寒悄悄摸进寝殿不久前,雪无痕也还是小心的守在柳怜枫的床侧。若是没有听见昏睡中的柳怜枫喊出了那一声姐,雪无痕多半会一心一意的守着他醒来吧。
正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姐,让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忽然就乱了。也正是那一声喊让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去面对床榻上温婉如玉的柳怜枫。所以,眼看着自己守了一日一夜的人渐渐转醒,他也才极为丢人的逃走了。
柳怜枫的姐姐柳怜音,自己最爱的女人,在临终之前还再三的叮嘱自己要照看好她的这个尚未成年的弟弟,让他成家立业……至少让他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而他也信誓旦旦的应了下来。
可是结果呢?自己占了他的人不算,还让他一病不起……自己的音贵妃九泉之下该是难以瞑目了吧!呆呆的立在自己寝殿宫墙外面的阴影下,雪无痕一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现了一抹苦笑。
还是让玲珑去守着他吧!那丫头自小便跟在音儿身边,音儿去世后她就一直跟着枫儿,也是个心思慎密,心里就只有自己主子的人。
可是不知为何,就算是让玲珑去守着他,自己也还不是很放心。仿佛只有亲自确定他无事自己的心才能放下,能亲眼看着他,哪怕是一张睡颜也好!去偏殿寻玲珑的脚步渐渐放缓,随后停下来。紧接着身形一转,雪无痕便又迈了步子径自进了寝殿所在的院落,往自己所居的寝殿而去。
飞快的穿过甬道,抬阶而上,最后的几级甚至是一跃而上。可是……立在寝殿的殿门前,雪无痕又有些犹豫了。
昨日,柳怜枫昏倒在自己怀中时脸上那幽怨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又加上刚刚才听到他那般的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