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长者笑着抱起石贤,他竟然就是张仁茂,唱着一首他平时常逗人发笑的歌:
“我本是个酒醉佬,
来到世上凑热闹;
白天闹到月亮起,
黑夜闹到公鸡叫。
哭的哭来喊的喊,
叫的叫来笑的笑;
人人争着创世界,
世界哪里是正道?
起伏沉浮一台戏,
红脸黑脸翻跟斗;
两腿一蹬齐上天,
留下子孙再奔跑。”
神仙都笑了起来。女菩萨接了一句:
“还是成仙成佛好,
无忧无虑无烦恼!”
公鸡高唱。仙人们赶紧收拾,腾云驾雾而起。小石贤大喊:“我也要去!”
黄大香连忙摇醒石贤:“怎么了,快醒醒,别怕,妈在这里!”
黄雪钦吆喝一声;“别动,再乱挣乱动,掉下山崖去,大家都没命了!”
石贤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望着母亲,迷迷糊糊地:“妈,我要去当神仙,好吗?”
“你作的是什么梦呀?”母亲搂紧儿子,摇着头说,“又说傻话了!你食的是人间烟火,怎么能够当得了神仙?真是个憨仔!”
彭石贤面对着现实的、梦幻的、生活的、理想的偌大个世界,渺然茫然,将来如何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去向,此时此刻还只是一个未解之谜呢!
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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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暗地里流传着一条消息,说警察所有名当差的逃跑了,还带走了一条枪。他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警察所没有声张,但传问了张炳卿,因为有人说那个人出走的前一天晚上进过张家。张炳卿则心中有数,很容易开脱:“那人是来店里要过一张凉垫,说是警长太太要,当时没付清款,还欠个零头,我不敢计较,你们不问,我还不知道他已经逃跑了呢!”
警长太太确有买凉垫的事。张炳卿反正只有那几句话,再深究也没有用处。警长没办法,不得已把张炳卿放了,但让他在外不要张扬此事,并威胁说,“再过两天就能抓到那个逃犯,他的同伙一个也别想活命!”
张炳卿在心里想:你去抓吧,那人早已去了大后山黑雷神大叔那儿,有了枪,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端了你们这警察所呢!这是张炳卿自从加入共产党后,第一次成功地策反了一人一枪。
张炳卿从警察所出来,心里想到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该完婚了。他不能老让伯父整日里闷闷不乐。这婚事实在拖得太久了。
小户人家的婚礼进行得十分的简单,唯一可以不花钱而又能凑个热闹的是闹洞房,这在小镇上是个传统。对许多没有恋爱过程,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来说,少不得要大家来撮合撮合。对遭遇生活压抑,倍受礼教窒息的情感情欲,不少男女还很“弱智”,更少不得有个最裸露、最痛快的欢笑场面来启发启发。所谓“食色,性也”,人性的舒展,不能没有一个简单的*启蒙,他们只得“临时抱佛脚”,算是上了个*“速成班”。
俗话说:“哄闹新嫂嫂,三天不分老和少。”天刚黑,小孩子就来了。他们吵着,闹着,唱着:
“新嫂嫂新,顶头巾,
揭开头巾看,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丑得凶,气昏了新郎公!”
新嫂嫂难当,这儿歌的作者也不怕损德短寿;所幸的是,周家二妹子还对得起客人。她比国芬大两岁,个头却不比国芬高多少,她眉目清秀,身材匀称,虽是村姑,打扮却十分得体。此时,她低着头,顺着眼,捏着衣角,但并不感到有什么难堪,似乎还有些忍不住好笑的样子。
狭小的洞房里挤满了人。吴枣秀也来了,闹新房被视为给人家送吉庆,她不肯为难张家人,不能不来;只是不象往常一样,遇着这种场合,她总是忙碌其间。今晚,她被挤到了洞房的门边。
吴国芬也来了。黄大香为她抱不平,在心里怜爱着她,但她无能为力。天下能成眷属者几个是情?当张炳卿前天给周家送去二担谷子时,这婚事算是最后敲定了。黄大香只得劝慰国芬:“姻缘是一种缘分,缘分是一种天意,天意是强求不得的呢,你该往宽敞处想才是,可千万别让人看了笑话。”国芬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她似乎成熟多了。今晚上,她一个人站在窗外的黑角落里,从挑开的窗纸处朝洞房里窥望。
一群孩子搬砖搭凳爬在窗口上,也都推推挤挤,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洞房里,男女相杂。两支红烛并立在床边的高柜上,只照亮了新郎新娘那一个很小的圆圈,其他角落则被人影遮暗了,这正好让一些少男少女们有了动手动脚的机会。而在这样的场合,即使是半公开的*也往往受不到指责。其中,有两个人被这个偶然的机会挤到了一处。一个是李寿凡的儿子李润兰,高小学生,被几个同学拉拉扯扯到这里来看热闹了;另一个则是姜圣初的女儿姜银花,家里人平时是很少让她出门玩耍的。这两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年零,正处在青春发育的微妙阶段。异性的体温气息让他们都感到很有些躁动不安。
姜信和往往是这种场合中的活跃分子。他越过伴娘,靠近新娘子,开始一个常闹常新的节目。他让新娘子学话:“我有一丘田,说──”新娘子扭着身,埋着脸,不肯说。于是,大家起哄,推挤过去:“说,不说不散场,一夜闹到大天光!”当伴娘的也怂恿新娘子:“说就说,怕什么!”没办法,新娘子含糊地冒出几个字:“。。。 一丘田。”大家又喊:“不行,没说清楚!”姜信和又教她:“我有一丘田,荒了十八年,要请炳卿哥哥犁一犁!”新娘子学了好几遍,始终不肯说清楚,只听到:“。。。 一丘田。。。 十八年。。。 犁一犁。”大家又把新娘子推来搡去,再次起哄呐喊。
窗外,小孩子爬上了窗台,齐声叫喊:“一丘田,十八年,犁,犁,犁!”张华玉被一个男孩从窗台上挤下去;她哭着,骂着,抓住彭石贤的衣服又爬起来。不知彭石贤想些什么,他保护着张华玉,拉她站稳了,问她:“华玉,你的脚上也长过一个浓泡吗?”华玉坚决地否定:“没有,我这脚好好的,我一点不骗你!”彭石贤却不信:“长过,一定长过,是你忘记了!我也长过的,你伯伯给我施法时,我一点也不痛!”可张华玉还是坚持着:“没有,你不信,你看嘛──哟,我站不住了!”又一个小孩子想爬上来,彭石贤用力挡住他,让张华玉不被挤下去:“你站我前面,我最有力气!”
洞房里,轮到张炳卿学话了。他也顶不住众人的催逼,一下狠心,就说了:“我有一张犁,从未下过田。。。 ”恰在这时候,窗外有人举灯经过。借着亮光,张炳卿突然瞥见窗孔里露出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闪着是怨是恨也是情的光芒。张炳卿知道那是谁。他顿时呆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搜寻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吴国芬就在触到张炳卿惶惑而惊异的目光的那一刻,车转身去,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吴枣秀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其他人则又一次起哄吵闹。在过道上,姜圣初等人像押解囚犯一般把张仁茂推了过来。他们已经给张仁茂化了装,抹了一脸的锅烟灰,又给他扛上根长长的拨火棍,颈后插上一把破扇子:这是开始闹公公给媳妇烧火的题目了。
小孩子齐声唱:
“烧火佬公公,烧火佬公公,
半夜里起来扒灶坑,
新媳妇不答应,
柴角里冰冷。。。 ”
小孩子挡在过道上。姜圣初吼着:“快滚开,免崽子们!刚糊上的窗纸全给你们抠破了,谁让你们爬到窗台上去!”他用指头在孩子们头上狠狠地一路敲过去,孩子们四散奔逃,让出一条路来。当大人们刚一进洞房,孩子们又立即围过来,在窗外哄吵叫唱:
“闹新房,看新娘,
先来的,吃喜糖,
后来的,喝米汤,
圣初伯伯喝米汤,喝米汤!”
有了闹公公的节目,算是给张炳卿暂时解了围。但是,张炳卿刚才被大家哄闹挑动起来的一点喜悦情绪顿时冷却了。吴国芬那火辣辣的眼光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上。而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想到这场婚姻会带给国芬如此大的伤害!他原以为娶女人只是为着生孩子,完成这场婚事,能尽传宗接代的义务就完了事。他甚至没有料到,自己对国芬也已经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情爱!所有这一切,是直到刚才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他才感觉出来。
吴国芬来到黄大香家,再也忍不住伤心悲痛,趴在大香婶面前放声地大哭起来。吴枣秀赶来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阵,吴国芬才停止抽泣。吴枣秀愤愤地骂道:“这事全怪那老不死的张仁茂,活活拆散了这姻缘!张炳卿也不是东西,无情无义!国芬你别哭了,天下四只脚的男人少,可两只脚的男人多的是!”
“姑妈!你就别说了吧,”国芬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出人意外的话,“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炳卿哥是为着我好才这样的。”
怪事!吴国芬如何能了解到张炳卿的心迹呢?原来,自从张炳卿去周家相亲以来,虽然吴国芬一直未与他直接交谈,也尽量回避碰面。但她仍在关注着张炳卿的行动。前些天,张炳卿被警察所传去问话,国芬就很担心,因为这之前她见到警察所那个携枪出走的人上张家去时,小学校的姚太如与山里的黑雷神大叔也先后进了张家;而张仁茂坐在门口观望,显然是担任警戒。他料定那人的出走,肯定是与张炳卿他们商定好了的事。后来,张炳卿从警察所里放出来,她正巧遇见了,张炳卿远远地向她呶了一下嘴,那神情表达了一种历险后的得意。可是,张炳卿随即车转身,撇开了国芬,不肯与国芬搭话,两人只得分途而归。国芬想,这是张炳卿不愿意连累她。但是,在她的心里既有感激,可也有委曲和埋怨:我并没坏过你什么事呀,凭什么看不起人呢,我说过怕连累么?再说,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与婚事也没有什么要紧处,为什么编要丢了我!是别的女人不怕连累还是怎么的。。。 自然,这些话吴国芬此时此刻是不肯吐露出来的。
47
黄大香对张家的新媳妇周小莲抱有一种成见,她的侄子黄雪钦正是因为与周家的大妹子相好,才弄得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为了帮助侄子成家,黄大香费尽了口舌,都被侄子推却掉了,以至使得她娘家的家境日见败落。虽然黄大香竭尽自己的能力在经济上给予了扶助,但杯水车薪,不见成效,黄雪钦至今还是衣不裹身,食不饱腹。听说黄雪钦仍然与周家大妹子明来暗往,这就让黄大香怀疑到周家人的品性是否正道。
张家的新媳妇却时常上黄大香家来。一则是,他们两家指门对户;二则是,娘家人也算是乡里乡亲。而且周小莲又简单质朴,格外地热情大方,她常常讲起在娘家的一些情况,那里的山水与人情对黄大香来说既熟悉又亲切。有时,周小莲还不知底里地讲起她的姐姐大莲,讲起黄雪钦,也讲起他们那一段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婚姻。看得出来,她作为妹妹,是多么地为他们惋惜与伤感。
慢慢地,黄大香看出张炳卿与周小莲这对小夫妻并不亲热。结婚以后,张炳卿下乡作上门工夫,常常三五天上十天不归家,有时回家一转又匆匆地走了,周小莲独守空房的孤独寂寞也就不免有所流露。在黄大香家,周小莲常与国芬碰面,但她不知道张炳卿与吴国芬之间那段感情纠葛,往往表现出一片纯真。比如,她望着国芬,会忽然说:“芬妹,你那牙齿生得真好,又洁白,又整齐,比我的牙还好看呢!”周小莲的牙齿,生得细密而铮亮,她露出牙来让国芬看。或者,见国芬做针线活,她定要帮上一手:“这鞋底,前后该扎梅花针才好看,也才耐穿耐磨,让我给你扎一只吧,反正晚上闲着没事。”吴国芬遇上这种情形,大多是借故离去。但时间长了,旁边没人时,她也忍不住问:“张炳卿待你好吗?”周小莲笑了:“谁知道他好不好呢!男人来便来,去便去,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们得忙生计,女人是吃闲饭的──难道不都是这样么?你能说他是好还是不好?”
国芬想:男人都是这样吗?张炳卿也真是这样吗?也许是!吴国芬产生了某种共鸣:男人是太坏了!于是,她反过来替小莲着想:“你不准他到外面去跑,忙生计,家里就没生计忙吗?你伯一人在家里,工夫还忙不过来呢!”周小莲仍然只是笑笑:“这事得由他伯来管才是好呢。”吴国芬觉得周小莲为人太老实,根本摸不着男人的心思。她说:“如果换上我,我可不答应他这样!”
吴国芬说的“不答应他这样”是指什么呢?如果真换上国芬,张炳卿的心思可能瞒不过国芬,大概也不会瞒她,但如果说国芬能阻止张炳卿不外去,天天守着她,那也办不到,这时候的张炳卿可说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他向往的事业之中。可能的情况是,国芬受张炳卿的影响,在时局变化的鼓舞下,两人同一条心,随张炳卿去当个“压寨夫人”也难说。这一点,张仁茂没有看错。前些天,张炳卿回家,张仁茂说他了:“你只顾着外面的事,撂下小莲不管,这也好吗?”
应该说,张炳卿并不是个暴烈性子,尽管他觉得这场婚事使他有愧有负于吴国芬。闹洞房的那天晚上,国芬留下的那深情而幽怨的一瞥总是让他不安,国芬的身影,国芬的音容笑貌,在自己有意隔离回避她的时间里反而更显得清晰,更显得切近。但是,他无意迁怒于人。他感觉不到周小莲有什么好或不好。既然做了夫妻,也就不应该冷淡她,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他希望能有个儿子来了却传宗接代的责任,可是送子娘娘不登门,这事情一直没半点儿踪影。
真要说起来,在张家,盼孙子的比盼儿子的还要心切心愁。自从小莲进入张家,转眼便是一年多了,张仁茂觉得这侄媳女儿实在是好,可就是见不到小莲的体形体态有什么变化,这件事,作公公的不便过问,而小莲又从没有埋怨丈夫的话,小夫妻的日子虽不亲热但还算过得平静。张仁茂也派不上侄儿太多的不是。张仁茂这才想到,当时他去寻访侄媳也有疏忽:只注重了小莲的心性脾气,长相模样与劳作持家。可娶女子首要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在这方面就有点令人遗憾,小莲像她母亲一样,都没有兄弟,而她的姐姐也只生育过女儿,虽然不能因此就说小莲生育不了儿子,但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又不能不让张仁茂担忧:总不会是老天要断张家的香火吧!
好在一点,这种事旁人操心不到。对于小莲,黄大香与吴枣秀现在当面与背后都说她不错了,就连国芬也同小莲相处得越来越好,她见着张仁茂时,坦然大方了许多,这使张仁茂又能安心落意不少。
然而,一天,吴国芬气喘嘘嘘地跑进大香婶家里,告诉她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香婶娘,不好了,听说小莲的姐姐死了!”
“怎么了得!”大香婶吃了一惊,“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
“据说是投了塘,也不知为了什么。”国芬忐忑不己,“小莲赶回娘家去了,该不会。。。 ”
黄大香深恐这事与她侄儿黄雪钦有牵连,一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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