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后,张仁茂的事情办得意外的顺利。黑大汉倒不在乎那‘迟改编不如早改编好’带点威胁的话,他是一向相信张仁茂的主意。几杯酒过后,黑大汉便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老兄,这件事我就听你的得了,既然张炳卿这共产党是你的侄子,我这挑子就让了他也无妨!”
第二天,张炳卿匆忙去了趟大后山。最后商定,由姚太如任指导员,黑大汉当队长,这支农民队伍便定名为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队。张炳卿仍负责与小镇远近各乡的联络工作。
这件事办成功了,吴国芬却有些失望,当时她为这位炳哥耗心耗力办事时是满腔热情,兴致勃勃的。那天晚上,她见到周朴进入张家时,很想闯进去与他们一块说说话,但又一想,这么做太冒失了,有些不妥。她以为隔天便能从张炳卿口里问出点什么来,然而,张炳卿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连把他说过要去看望姑妈的话也抛到了脑后,他的事就真有那么紧急?或者,他就真该这么冷落人?吴国芬不免灰心丧气:炳哥看不起她!
周朴仍留在小镇没走,吴国芬碰到过他几次,只是不便答话,一天,在河沿的堤岸上又遇着了他,周围没人,周朴便主动招呼国芬:“小妹子,谢谢你帮了大忙,让你特意给我去送凉席。”吴国芬一听便能会意,但一时回不了话,只笑了笑。周朴又问:“你姑妈的病好些了吗?”这话更让国芬吃惊,他怎么打听到姑妈病了呢?国芬依然只是笑了一笑。周朴欲走时,吴国芬才突然想到一句话:“李老师那夜校怎么会散了呢?”周朴听了也一怔,但随后便释然了:“怎么问这事?是你想上夜校么?好聪明!可我是外地人,怎么能知道这些?你就不能去问问你那个叫炳哥的人么?”吴国芬说:“我早退学了——这种事情,我便是去问他,他也不会跟我说什么的,我才不问他!”周朴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是这小篾匠不认人,那是他该骂呢!”吴国芬顿时高兴起来,这周朴真能知道我心里的事啊!她还有话要问,可是,周朴朝她挥了一下手便走了。吴国芬猜想,这肯定是张炳卿与这周朴说了她些什么!那么,周朴就一定是这些人的首领了。只可惜刚才没多说些话,同时,也没能向他打听田伯林与李墨霞会不会真离婚,他在李家大院进进去去,该会知道这件事的。不然,他也不会问到姑妈的病情上去,他怎么会关心上了姑妈的事呢?
54 小镇商会会长的女儿拜警察所长的老婆小麻姑为干妈,她的出嫁少不得要风光一番。结婚那天,除了旌旗鼓乐,八抬大轿之外,还加了一道好“菜”——商会会长竟搬动了小麻姑。小麻姑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之后,也加入了送亲的队伍。在她的轿子后面还带了两个挂枪的亲信警察——这是违反规定的,但警察所长经不住她的纠缠吵闹,也就默许了。
姚太如聚集了*个人,准备上大后山去,正愁着没什么见面礼物。他们为打制梭镖等了两三天。当听说商会会长的女儿出嫁有枪兵护送时,姚太如远远地望着那长长的送亲行列说:“这也用得着耍什么威风!”
“你们如果真有胆量,就去灭了那威风嘛。”黄雪钦见姚太如有些愤然,脱口说了一句。
这话提醒了张炳卿,他说:“按我们这里的习惯,去时一路滔滔,回来时各走各道。据说这送亲是送外县去的,回来时更不能结伴,而且要从周家山坳经过。机会好的话,说不定真能借到那几条枪呢!”
姚太如一听,马上兴奋起来:“天助我也!”
几个人一琢磨,想出了个与智取生辰纲相似的方案。便派人尾随,打听小麻姑回程的消息。
也真是天助。三天后小麻姑经周家山坳回小镇来,连轿夫在内,一行仅五个人,而且,一上山坳,那两个气喘嘘嘘的警察便倒挂着枪朝化装成打柴人的武工队员走过来,因为这些人坐在山涧边,那里有股山泉,在冬天里水也是暖的。那两个警察蹲下身子去喝水,这几个武工队员猛虎下山似地扑了上去,顺手就下了他们的枪,并把他们按倒在地,连梭镖大刀也没有用上,更无须按原定方案办事。那两个轿夫见状,便不要命地飞一般跑了。
小麻姑从轿里出来,正要叫喊,便被这些人堵住了嘴,塞进了一个大麻袋,立刻转移到山背后的草丛里。该怎么办?有人说,干脆一刀一个捅了这两个警察,把小麻姑扛上大后山去当见面礼得了。这件事姚太如却处理得清醒,也很宽大。他安慰了两个警察:“我们见过面,我是共产党员不假。只要你们放下了枪,我们可以对你们既往不咎,但现在不得不委屈你们一下。我们走了,警察所长会来找你们的——丢了小麻姑,他能不怕挨岳父上司的枪子?”
接着,姚太如又历数了警察所长与小麻姑的一通罪恶。说着,把这三个人捆绑牢实、堵上嘴,留下一张字条:警察所长必须向小镇人民认罪,否则严惩不贷!落款又加了点花样: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队第三支队二分队。
这些人初战告捷,欣喜若狂,抄小路直奔大后山去了。原来造反革命竟如此简单!自然,在人们传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加上各自的发挥,就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一点也不比智取生辰纲之类逊色。
警察所长从轿夫那里得到消息赶来周家山坳时已近天黑。几十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瞎嚷了一番,一无所获。第二天,才有人发现了小麻姑和那两个警察。回到警察所里,少不得小麻姑哭闹一场,最后以那两名警察挨一顿板子了事。
这件事是小镇人对当局权威最严重的公开挑战;而另一件事同样可以看成是大逆不道的惊世骇俗之举,那就是田伯林与李墨霞公开宣布离婚。
关于他们离婚的话小镇人早听说过了,有人信,有人不信,本无要紧,但当李墨霞与田伯林在家门口迎接着周朴与小镇上的一些头面人物,而从龙嫂那里传出的话却是办离婚酒宴时,这就让小镇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离婚还得请客摆酒?看那样子倒像满高兴呢!”
“结婚讲排场,离婚也争体面,真是有钱人干的事!”
“听说这事寿公还作了主呢!那八成是墨小姐被什么大人物相中了,逼田伯林退婚。这次田伯林不敲一笔钱肯放手?”
“屁话!据说是田伯林要离的。他常跑口岸,外头能没有几个相好的?”
“相好的也不一定只在外头有,这小镇从上街数到下街就没有一个漂亮女人?”
男女偷情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小镇也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
姜圣初夹在人群中。他说:“你是撞着了呢,还是你牵了红线?”
“你老婆病成几根筋,想当戴绿帽子的乌龟还不够姿格呢,担什么心!”
“咦,这话就难说了!老婆不行,可他那小婶子还是鲜嫩的一朵花呢!你没见过保长与吴枣秀常常说笑到一块让人用杠杆也撬不开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姜圣初有好些不自在了。
“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你姜圣初也就别去撬了吧,兴许还能讨得个小红包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姜圣初挤出人群往家里走。
吴枣秀病了十多天,这两天才强挣着上了织布机子。姜圣初想:该没那种事吧!但他仍进进出出地嚷了几句:“谁敢欺侮到我头上来,那是找死!我可不认他是什么保长、乡长、县长的!”
吴枣秀不露一点声色。姜圣初老婆抱怨说:“你又撞着神,见着鬼了?总不肯让人安生!谁招惹你了呢。。。 ”
“离婚还臭讲究。。。 不安分!”姜圣初文不对题地嘟嚷着,他实在看不出这屋里的气氛与往常有什么异样,便又出门了。
最后来到田家的是警察所长。他拉长着脸,真象挨了谁的闷棍发作不得。小麻姑则紧紧地依傍着丈夫,深怕又被谁劫了去似的。她之所以来,是因为李墨霞邀请她时,周朴在一旁说:“保长也是为你摆酒压惊呢,应该去的。”
姜圣初从田家的后门进了厨房,见着龙嫂,便帮着去加柴拨火,想打听些情况。他奉承地说:“龙嫂子真有福气,田家的事你掌管着一半了!”
“不是大冷天上人家这里来蹲什么柴角!”龙嫂边忙边说,“不想讨人嫌弃,就帮着续柴添水吧。”
“嘿,这不给续上柴了么——你说,他们好端端地离婚为哪桩?”姜圣初问。
“天知道为哪桩——没缘吧,前生前世没修到么——你不知道添水么?”龙嫂火急火燎地炒菜,“他们家的事碍着你什么了?穷打听!”
这时,上菜的厨师从楼上下来。姜圣初忙凑上去:“这摆酒真是。。。 为离婚么?”
“是呀,一为周老爷送行,二为麻太太压惊,三呢,也为离婚,好来好散。保长与墨小姐都讲了话,那还假得了么——你是不信?寿老爷正在讲呢,”厨师指了一下楼梯口,“你别挡着道呀!”
姜圣初靠近楼梯,真听寿公在讲话:“。。。 小妹墨霞一心致力国民教育,小弟伯林则矢志实业救国,人各有志,情趣各异。现经双方商定,自即日起脱离婚姻关系。此事乃周公朴兄下察民情,力倡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玉成其事,为兄也表赞成。以往他们二人多得诸位爱护,今后仍需大家关照。。。 ”
姜圣初一听,便出门宣告众人:“我说这事寿公不做主哪能办得成!一个要去实地救国,一个要。。。 要教育民国,不离婚不行么!”
大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姜圣初咬定是刚才亲耳听来的,各人便只好凭自己的见地去胡猜了。
席上,人们听寿公讲了话,也就引出来不少附和赞美之词:什么“此乃开明之举,足可以倡导一代新风”、什么“当今潮流,寿公首领,堪称风范”!甚至与当时官方宣传的“新生活运动”牵扯到一块,说什么“虽刻碑立石亦不为过也!”
唯有那位警察所长一言不发。当周朴讲完话后,他突然一击桌子,乘着酒兴大喊:“反了,他妈的反了!”
周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你说谁反了?”
“我说老百姓反了,世道反了,难道你堂堂县府秘书,真能一点不知道么?现在党不党,国不国,全都坏在什么平等,什么革命,什么主义的屁话上了!有些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吃里扒外,挂羊头卖狗肉,弄到如此地步,依我说,共产党该杀,这些人也该杀!”
周朴明白警察所长倚仗着他岳父老子在军界的势力想向他发难了,于是镇定地反问:“你见着吃里扒外的人了?”
“姚太如是什么人?我多次发现他图谋不轨、宣传赤化,还办了个什么夜校!现在要的不是什么国民教育,要的是国民*!”警察所长气焰嚣张,“姚太如这种人早就该抓,可我是碍着你周老爷的情面!”
“啊,原来如此!”周朴斟满了一杯酒,敬给警察所长,“难得所长如此关照,”他又转向大家,“姚太如是什么人?前几天,他拦劫了警察所的枪支,我才知道他是共产党无疑!可是,以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叔父,以及寿公的兄弟德公是*的中坚。凭这一点,我介绍了姚太如来小镇教书,可没说让他来与你所长作对,而所长先生早就知道他图谋不轨,该杀未杀,现在又放虎归山,我不敢说这枪支是有人特意送到周家山坳去的,但至少是一种疏忽,违犯了规定!究竟是谁吃里扒外呢?再说,如果不是有人贪污*,欺压善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党不党,国不国的地步!此次我来小镇,亦不敢下乡走动,实在是心有疑虑。听说警察所几十条人枪近来也不敢去大后山一带了。有不有个称黑雷神的人在那里据寨?反正老百姓传得神乎其神,你所长可有办法让民心稍安?至于刚才我所说的国民革命,唤起民众,平均地权,解放妇女的话,大家读过总理遗嘱,都知道不是我的发明,相信所长你还不敢指这些为赤化宣传吧!”
警察所长一时无言以对,李寿凡马上出来圆场。警察所长受了羞辱,又不能不顺势下台,便恶恨恨地暴了一句:“如果你周老爷想要下乡视察,我一定相随护驾,谁敢乱说乱动,我就地*!”
“我来贵地相扰各位许多天了,所长如果无其他要事,我得告辞回县府了。”周朴笑了笑说,“至于你说的‘*’二字,恐怕是走夜路吹口哨,自己心里怕鬼,要壮壮胆子吧!不然,你为什么不去踏平了大后山那个寨子?”
55
在小镇,田伯林与李墨霞之所以能够演出这么一场公开离婚的文明戏,并且把李寿凡等人也搬上场来,这是因为有周朴这个导演。
前两天,姚太如等人上了大后山,小镇的地下武装正式建立,周朴来小镇的任务圆满完成。离开小镇之前,他想该帮李墨霞与田伯林杷离婚的事了结。田伯林在上星期天去小学校与李墨霞开诚布公地商谈了一整天,两人都觉得维持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名份毫无必要,对谁都是多余,而且,实际上对李府的名声也未见得好。但是,如果李寿凡不同意,即使他们公开宣布离婚也只会被人看作是儿戏之举,于是他们便双双求助于周朴,希望周朴能够从中说服李寿凡。周朴答应了,但他仍说关键在于他们自己的态度,尤其是田伯林,恐怕到时还得有敢于丢弃这个保长差事的思想准备。
周朴来小镇十多天,虽然住在李家大院,但一直忙于公务,尚未与李寿凡深叙故情。李寿凡则感到时局骤变,人心难测,周朴的来意究竟如何,他实在无意探究,旧时同窗好友来访,也只想尽地主之谊。许多时间,他都躲在自己那间土不土,洋不洋,称作“望云楼”的书斋里玩弄笔墨,生吞活剥些不合时宜的田园诗,临摹些古色古香的山水画,自视清高风雅。
周朴上了“望云楼”,门上有对联一幅:
“超脱尘凡,不求闻达;
寄情山水,拙守园田。”
周朴推门,李寿凡搁笔相迎。周朴环顾四壁字画,笑笑说:“寿公意趣高雅,但眼下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不知安闲是否可得?”
“心远地自偏,安闲何时不有?”李寿凡也笑着说,“小弟自知无补天之才,但有闲散之意,不敢与朴兄并论。坐,请坐,喝茶。”
“眼下时局动荡,战事日紧,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之奈何?”周朴在李寿凡对面坐下来,缓缓地说,“寿公高踞望云楼,难道真的只见闲云野鹤?”
“国运兴衰,民心向背,非我等所能左右,但信天行有常,无须杞忧过甚。”李寿凡淡然地说,“喝茶,别凉了。”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不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仁人志士自当有责,即为个人之计,作掩耳闭目之状,亦非明智吧?”周朴喝了口茶,“寿公既然深知民心天意,何去何从,岂不宜尽早筹划?”
“何去何从?”李寿凡连连摇头,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让我报效*,自知力不从心;让我附逆乱民,绝无此理——你我故交久矣,当知我不近政治而亲棋画。人生如梦,何必自寻烦恼?今日难得相逢,何不摆上一局,借此为乐呢?”
“好,好。”周朴见李寿凡关了劝谏之门,而自己身肩地下党负责人的重任,也不屑与一个僵化的旧乡绅较量口舌,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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