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吧,反正我与你弃船上岸就是了。。。 ”田伯林在感情上仍有犹豫,“不过,劝说寿公出走的事,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去说呢。”
“你是不便说吧?”吴枣秀劝导田伯林,“不便说你就什么都不用去说了──你去说,他寿公就会愿意听从?可千万别坏了我们的事啊。”
“。。。 ”田伯林自有他的为人之道,不辞而别会加重他那种“背主忘恩”的负疚感;而且,还可能让人猜疑他趁火打劫了李家的钱财。但他不愿意与吴枣秀争执,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你与国芬说妥了么?”
“国芬能不听我的?”吴枣秀满有把握地说,“这你就别担心,只等着你准备停当告诉她就是了!”
“这也得让我把账目清理一下才走得动呢,不然。。。 ”田伯林说。
“没什么不然的,那你就赶紧去清理账目吧,我也该回去了。”吴枣秀站起身,笑着把田伯林推出门外,她想,真该认真地与国芬谈一谈才。
在这之前,吴枣秀已经透露过要出走的事,想试探试探吴国芬的态度,可国芬装聋作哑,并不回话。后来,吴枣秀又直捷地问过她,说在外地给她找下了一户人家,让她一起离开小镇,国芬也只是简单地说,“你们一定要走便走吧!”因为田伯林未把出走的最后日期定下来,吴枣秀也不想把心里的全盘打算过早地告诉国芬,以防万一走漏风声,会惹出麻烦来。更主要的是,吴枣秀根本就没有料到,国芬说她不走是因为与张炳卿私下有约,而且决无改移。
晚上,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国芬背朝外睡着。床头的墙壁裱糊上一尺多高浅黄色的毛边纸;没有蚊帐,被子也很单薄。为爱惜衣裳,这里的人都习惯光身子睡觉,幸而天气已经转暖,胳膊伸在被子外也不见很冷。这几天国芬的心里特别烦闷,还感到有些躁热似的,总睡不着。她知道姑妈就要离开小镇,她为姑妈的出走忧心,但又挽留不住姑妈。她知道姑妈与田伯林已经生死与共,也似乎没有理由非挽留她不可。但要让自己也跟随他们而去,那又决不可能。吴国芬相信张炳卿的心里一直有着她,她也曾明白地表示过至死等待张炳卿回小镇的誓愿。而现在,张炳卿的去向一点消息也没有,早知道姑妈非走不可,她当时何不随同炳卿一起走了洒脱?现在看来,姜家是不能呆下去了,可离开姜家,又能在哪里安身?
吴枣秀进房来,叫了两声“国芬”,便解衣上床。吴国芬一动也不动,装作睡了,吴枣秀知道国芬并没有入睡,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板:“这天气还冷,把手脚全都伸在被子外面,会受凉的──转过身子来,姑妈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吴国芬没有翻身,掩饰着说,“真困,刚要睡过去了!”
“国芬,你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全不谙事?”吴枣秀认为国芬是在故意和她赌气,硬把国芬翻过身来。国芬用力闭着眼,缩进被子里。吴枣秀推心地说,“国芬,姑妈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在担心我,跟上个田伯林,怕是贪图富贵不得反而陷进泥坑里拔不出脚来,是么?准是!但人生一世,谁能说得准哪条路有风险,哪条路没风险?我们吴家就剩下你我这两根无根无着的苦命草了,人不死,我们好歹都得活在一块!这样才相互有个照应呀!现在,田伯林肯弃下保长的差事和我们一起过,这也难得。我看田伯林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不,我也不会跟他,更不会把你也托付给他!这话你得信我,我还能坑害了你──你在听我说话么?”
“别往下说了吧,”国芬又把身子翻了过去,“我知道你们是要走这条路,可我不能。”
“你怎么不能?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管说什么,姑妈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呀!”吴枣秀决不答应,“你不走也得走,别冒傻气,事情都快办妥帖了,你还在说不走,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国芬不应声。吴枣秀又口气软和地说:“听姑妈的话,还是答应跟我走吧!”
“姑妈,要走你们就走吧!”国芬说一句,停一会,尽量使话说得平稳些,“我早想过了,或许你们是只能走;可我不同,我不走,你们别顾及我了。”
“你有什么不同?”吴枣秀生气了,“你又有什么不同的!这鬼地方我蹲不下去,偏你能蹲下去?你留下来喂狼还是喂狗?贱货,你就说哪儿有什么不同的!”
国芬不肯回答。吴枣秀猜测着说:“你是还在想着张炳卿不是?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水流进了大海里,还能够回头么?当初他张家没有娶你,现在他家里又呆着小莲这个大活人,她如果不出门,你怎么能够进门?真是个死心死眼的东西!光为这一点,你也只能跟我走!”
“他们要离婚。。。 ”
“谁说的?”
“炳哥。”
“他说要娶你?”
“他与我约了,让我等他,我答应了。”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你,你,你早与他暗中有那种往来?”
“没有。他临走那天才跟我说这话,可他心里有我。。。 ”
吴枣秀想了一会说:“他张炳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连这些也没有告诉你,你说他对你就一定是真心真意?再者,他说离婚就能离?小莲会同意?张仁茂能答应?这些全靠不住,你值不得为他赌命!你必须跟我们走,不然,我们都会被你坑害了!你今生今世在姑妈面前就只用做这一回好事,你答应了我吧!”
吴国芬到底也只说了个“不”字。吴枣秀气急了,可这事又不能大声吵闹,她只得一边压低声音切齿咒骂“你这没良心的”,一边死劲拧国芬的胳膊、背部、腰肢。国芬该是被拧得又红又紫了,可她仍不答应,紧紧抓住床沿,朝里躺着不动。吴枣秀翻身起来,伸手去抓国芬的脖颈:“你是一定要让我与你死一块了,那好吧!”
但当枣秀的手触着枕头时,手软了下来。那枕头与被角全湿透了。国芬满脸泪水横流,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吴枣秀明白过来:她伤着侄女的心,屈着侄女的情了!自己不是也在与田伯林舍死拼命地爱着么?吴枣秀两眼茫然,就像掉在陷阱里的母兽,自己挣扎不脱,又还牵念着身旁同一命运的仔兽。
明月的清辉投落在床前,又慢慢地移上了床头;它照着这两个心伤命苦的女人,如霜如雪。
62
吴枣秀理解了国芬,却不能信任她做出的这个选择,也就不能放心落意地走,她只得让田伯林推迟向李家大院辞谢差事,因为一旦正式交差,这会使人生疑推测,他们就不可能再在小镇拖延时日。这事让田伯林的心里十分地不安:吴枣秀怀上了孩子,还能够拖到什么时候去呢?所幸的是,姜圣初对他们的事还没有察觉。
这天,姜胜初又向田伯林讨话了:“你与寿公说及银花的事了吗?这事该有个定夺呀!”
田伯林实在为难。他说:“圣初兄,这话如何向寿公提起?银花还小,润南也在上学,早着呢!”
“整十五,怎么还说是小?谁说上学就不能定亲!”姜圣初有些抱怨了,“原来你没有给我去说,误人大事了──你当时不答应倒好!”
“我哪是不答应?我是怕寿公。。。 怕寿公不便给你回话。”田伯林只得直捷地说出他的想法。
“这有什么便不便?”姜圣初拉大了嗓门,“可我得告诉你,这事不是我姜家要去高攀谁,是他李家少公子找上我姜家门来的!”
“是这样。。。 ”田伯林弄不明白了,他转口说,“好事慢出来。待我找个机会,一定认真给你去问一问。”
姜圣初的话又是又不是。还在张炳卿结婚闹洞房的那个晚上,瞧热闹的人把李润南与姜银花挤到一处,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虽然当时他们都怦然心动,但毕竟年龄还小,过后也就没有太多的牵念。
小镇上每逢春节,少不了要在河滩上搭个大台子,唱十天半月的古装戏。一些穷人家的婆婆姥姥、男孩女孩便端着盆瓜子花生,在人群里穿梭叫卖。这既可以赚几个零钱,又能看上热闹,姜圣初也就安排银花上戏场去了。
李润南是小镇少有的几个高小学生之一。他与他的同学也在戏场里看戏。姜银花叫卖过来,几个同学围上去让李润南请客,这个纨绔子弟满口应承。他要过姜银花手上的瓜子盆,把瓜子一把把散发给那几个同学,接着,又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票子给了姜银花。他没忘记他们有过的那一次接触。姜银花接过钱,赶忙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零钱来,数一数,够不上找数,她抬起头来,一双怯怯的眼睛为难地望了李润南一眼,却发现李润南正在打量着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也记起了那第一次的接触。李润南象是不愿接那叠揉搓得像垃圾堆里的烂纸破布似的零钱,便说:“反正不够,就算了吧,你明天再来这里。”
晚上,姜银花向父亲交帐的时候,姜圣初发现不该只有这些钱。姜银花便老实地从衣袋里取出那张崭新的整票来,说:“这钱是李家少爷的,因为零钱不够便没找还他,他让我明天再送些瓜子去。”
姜圣初收起了新票子:“不用找还他了。他家有钱,他老子更大方。”
姜银花迟迟疑疑地说:“可,可他没说不让我找还他。。。 ”
姜圣初听了,却不置可否地起身走开去。
第二天,在原来的地方,姜银花又见到了李润南。本来,出门时姜圣初就交待过银花,叫她避着李家少爷,不用再去原来的地方,说如果他找着了你,你才还他的钱,如果没找着你,那就不是你的事了。银花却没能把这话听进去,在昨天见面的地方,李润南见到了姜银花,他高兴地说:“我那些同学还没来,你就在这儿边看戏边等着吧。”
于是,姜银花便站在那儿不动了。可那些同学老不见来。李润南挨着姜银花,有时说些戏里的事,有时也问她些家里的情况。姜银花没能答上多少话,也没有看出戏里的名堂,很不自在地东张西望,却又始终没有离开。临到散场了,她才突然想起:“我这瓜子还没有卖掉呢,我爹要骂我了,他可凶着。。。 ”
李润南也觉得误了姜银花的生意,就想出了个主意:“那钱你别找还我,就算瓜子卖完了还不行?”
姜银花看了李润南一眼,感到轻松下来:“那你收下这些瓜子来吧。”
“可我这口袋也装不下这些瓜子呀!”李润南一想,又出了个主意:“那你把瓜子寄到别人家里,明天早早来再来这里卖吧!”姜银花也就点头笑了一下。
就这样,李润南与姜银花又有了好几次的会面与交谈。他虽然不乏公子哥儿的潇洒,但更多的是少年儿郎的纯真。姜银花的模样长得并不差:她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文静的嘴角两旁还配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而且,她那奴化了的性情也似是温柔,被异性引发出来的羞涩的一笑、二笑连三笑,也闪现着一种青春的光色。姜银花每次把卖瓜子的每一个零钱都交给了她父亲。并无过份的想法,倒是姜圣初发挥了想象,编织出一些得意的梦幻来。他问女儿:“李家少爷真邀你上他家去吃饭?”姜银花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他家常有同学去做客,吃饭是不要紧的。他还说我也应该去上学。”姜圣初想了一下,断然地说:“你不能去他家里,但你可以邀他上我家里来。”
李润南便真的上姜家来了。这可忙坏了姜圣初,他比银花要殷勤得多,简直就当真是乘龙快婿登了门。李润南本是带着一种幼稚无邪的青春浪漫情绪而来,这样,他就只能懵懵懂懂地随着姜圣初转了,看起来,两人还交谈得十分的投机呢!李润南听姜圣初讲他那无根无蒂的祖宗荣耀,以及无把无握的发家前景;姜圣初也听这个读书并不勤奋的高小学生大谈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李润南当着姜圣初极力劝说姜银花去上学,并慨然许诺:那学费不用发愁,他父亲就资助过许多亲友族人送书供读。但当时的姜圣初想,就算你家肯花钱,我家还贴不上这工夫呢!姜银花已经上了织布机子,谁能替她?这读书的事就不了了之。
现在,小镇上关于打仗,共产的话传得沸沸扬扬,姜圣初怎么就动了攀亲的念头了?他并非全不明白这情势,他的小九九却打得够精:以前,他知道李家这亲是攀不上的,他厚待李润南不过是想讨些小便宜,李润南常从零花钱里分出几个来或从家里摸出一瓶半瓶葡萄酒之类的东西送他。现在,共产的传言多了,姜圣初想,说不定李家在这节骨眼上真能允诺这场亲事。如果趁早给定下来,真遇着共产,李家能不知道事先多送些给他这穷亲家?那不会是吃亏的事。而且,即使大家都去共,李家也穷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老婆有时则唠叨他:“你就别动那份贪心吧,世上哪有这种便宜让你去捡?再说,银花还小。。。 ”姜圣初根本并不理睬:“你女人家知道什么?你当初来我姜家不就比银花还小!”
于是,小镇上传开了姜圣初找田伯林去李家说亲的新闻,认为姜圣初比谁都会打主意。然而,当田伯林在李寿凡面前婉转地说出姜圣初有意攀亲的话时,李寿凡却嗤之以鼻,全无答话。田伯林从旁劝导说:“眼下这时势很乱,寿公还是少得罪一个人就少得罪一个人为好。不管怎样,你也该给姜圣初一句回话才好呢。”李寿凡不以为然,冷冷地说:“你拿什么话去回复他都没事——难道这就到了我受他奚落的时候?我还没见到河水倒流!”
李寿凡每天在这大院里转悠,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这让田伯林办事很是作难。就拿这桩攀亲的事来说,田伯林躲不过姜圣初的纠缠,这天,又被姜圣初又推又拉强行请去他家里回话。田伯林不便直说,只得模棱两可:“寿公没说什么呢,他只是让你别性急。润南读中学还没毕业,读完了书再提这事也不算迟的。”姜圣初倒是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李家是不答应这亲事了?”田伯林急忙解释:“也不是不答应,是让你别把事情办得太急促了。。。 ”姜圣初顿时沉下了脸:“要说不急,我姜家倒不急,可他先得管住自己家里那小子,别让他再来勾引我女儿!”
“圣初兄,话何必这样说呢?”田伯林想要劝解,“都是街坊。。。 ”
“什么街坊不街坊!共产来了就怕我还不认他呢!”姜圣初翻过脸来说。
“是呀,李润南今天还来过这里,他李家也该管管!”吴枣秀从旁插了一句。待姜圣初转身,她小声对田伯林说,“你可别信他那些鬼话,千万承诺不得,现时他急着去抱人家的大腿,正急不出办法来,他哪肯真这样甘心作罢?”
吴枣秀并没有看错姜圣初,他不算是有志气的人。在他见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一翻脸谁都敢不认,李寿凡给他碰了个软钉子,他也还了一顶头棍。可是,只要姜圣初又见到这事还有一点办法的时候,能巴结他还是会巴结,能诈唬他还是会诈唬,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种贪念,怎么作他都不当成一回事!
田伯林觉得姜圣初这人也真是难缠,想到一旦自己失势,就连这种人也对付不下来。田伯林又从这件事想开去,觉得李寿凡也太古板、太固执,要去劝他弃家出走恐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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