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就是孔夫子!”
“这名字可赐得好,孔夫子让人在庙里供着呢,”李松福始终如痴如醉地看了这场寄名仪典,他真心为大香嫂高兴,“菩萨都是些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圣贤,孩子能够这样,那可是真正的好了!”
吴枣秀却显得淡然:“也别想那么多吧,能像石头一样,经得住千年万代的风吹雨打便不错,只要不与我一般。。。 ”她把后面的话给咽下了,赶忙岔开说,“只是这长年供奉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只要神灵保佑我这孩子能长大成人,哪能不尽心供奉?”黄大香陷入了沉思,她不敢奢望孩子能成为圣贤,只求顶礼膜拜能让儿子消灾免难,讨个平安,“这许下来的愿我是到死也不会忘却的啊!”
与黄大香对神明的虔诚比较,姜圣初在刚才这场颇为神圣的仪典上却表现得大为不敬。他献尽殷勤,还争着去送了小尼姑一程,转回身又上大香嫂家来了。他一脚踏在门槛上,“嘻”地一笑,发出与众不同的感慨来:“是哪个和尚道人的好福气呢,庵堂里养着这么一个嫩生生的漂亮女子!”大家都觉得这话太腻味,黄大香更是恼火,十分厌恶地背过身子,不愿理睬他。
姜圣初却毫不知趣,兴致颇浓地一边说,一边向屋里走:“哪有猫儿不吃腥,哪有老鼠不偷油?我早年给莲花庵当过挑夫,还亲眼见过那大和尚偷吃肥肉的事。你说那肉哪里来?他有这么大个竹筒子,里面装满了米,早晨外去化斋把竹筒子寄放在屠夫家里,晚上回寺院时,乘黑取回竹筒,只往袈裟里这么一塞便走,什么话也不用说,可竹筒里的米换成了大块的肥肉。你以为和尚真是吃素的?鬼才知道!谁有他们那么膘肥体壮?”
吴枣秀早就注意到她这位长房大伯的行径了。小尼姑作法时,姜圣初那贪婪的眼光总在小尼姑身上溜来溜去。这时,吴枣秀朝门外啐了一口,骂那条躺在门边的狗:“瘟狗子,走开,这地方都给你玷污了!”又暗中推了一下黄大香,“怎么不赶他走?”
黄大香也忍不住发话了:“圣初大伯,说这种话是罪过啊!你遭病的那阵子,我也给你求过神灵的!”
“这干神明菩萨什么事?我这话句句是真,你们不信?”姜圣初很有些理直气壮。
“你只见过老和尚吃肉,可没有见过和尚与尼姑。。。 ”张仁茂半真半假地说,“得小心菩萨怪罪下来,让你的口舌上头长出颗大疔疮啊。”
“和尚的肉戒是假,那*就会是真?”姜圣初自有他的逻辑,“和尚与官府的太太小姐勾搭,王孙公子找庵堂的尼姑偷情,这些事你们全然没听说过?我这话碍不着菩萨,我可没说菩萨有假啊!我病那会,见着一个红脸大胡子,准是关圣大帝,将我一阵捶打,推拿,又在我肩上死命一掌,吓我出了一身大汗,我顿时醒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菩萨的坏话了?但和尚归和尚,尼姑归尼姑,菩萨归菩萨,当官的给皇帝老子办事也兴假心假意的,和尚尼姑给菩萨当差就会全是忠心的了?”
“可你不是说我没能把大和尚与老尼姑请来吗?”张仁茂对姜圣初的话有些兴致,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 你当大和尚与老尼姑就没有法术了?修炼得久了,狐狸也能成精,十个小尼姑也顶不上一个大和尚!”姜圣初极力为自己辩解。
“那你不怕大和尚作法?”又有人诘问。
“我只不过是在背地里说他,”姜圣初坦率地承认,“二十五里还能骂知府,就不兴我在这里说几句!他也收过我姜家祖上不少供品,我爷老子给寺院捐款比你们哪个都多,可他给了我什么好处?”
姜圣初平时认权认势认利,在背地里并不认人,这会儿自然也只认菩萨不认和尚尼姑,相信法术而不相信德行了。
张仁茂为人处事则是现实的。他为黄大香想出了这个寄名的主意,又热心跑腿,恭谨侍候,是为安定黄大香焦灼惶恐的心绪。他对神灵不敢亵渎,可也并不全信。他老爷子七十多岁上山打柴,跌死在左青石下,七十不为夭寿,真是左青石的干儿子被左青石的神灵接走升了天呢,还是左青石冥顽不灵断送了自己的干儿子?他洞察不了这天上、人间、地下的许多奥秘,也顾不得前世、今朝、来生的因果报应。所以,当小尼姑结束了寄名仪典,黄大香问张仁茂该如何打发为好时,他背地里与小尼姑讨价还价了一番:
“施舍是多是少并不在意,心诚则灵,一切听凭施主发布善心。”小尼姑这么说,是从老尼姑那里捡来的套话。
“香主一时困难,只借得米一升,香烛一付,日后当再作补报,女菩萨大慈大悲,是定然不会见怪的。”张仁茂说。
这打发显然少了些,小尼姑不能做主,便说:“改日施主当来庵堂进香,老师父自有检点,不必多虑。”
张仁茂想,再去进香又会让这母子为难,便回自己家里提来一瓶清油给了小尼姑:“香主家境艰难,仅一片诚心可鉴,这次让女菩萨空劳脚步了。”
幸亏小尼姑并不十分计较,她稍作迟疑,便点了点头,说声“难为施主”,转身告辞出门了。
后来,张仁茂并没有把还得去庵堂进香的事告诉黄大香。这做法是不是违背了神意,神明会不会再发慈悲,那还得由往后彭石贤的命运遭际来验证。
说到底,宗教只能医治某些心病,却饱不了人的肚子。张仁茂为黄大香作了长远谋算,这时,他对在座的邻居们开口说话:
“这寄名的事算是妥了,往后香嫂子吃饭过活的事当紧。在这里,我说大家能帮的帮点,能借的借点。。。 都有为难的时候呢!”
“帮得起的不是已经帮了?我不送些红薯,香嫂子恐怕早饿得上西天了。”姜圣初觉得仁茂佬多事了,“我出了个没主意的主意,可香嫂子又不肯轻易求人。。。 真借,你们借得出多少?借一点能吃多久?香嫂子还叨念着李家大院五十元银洋没还清呢──这办法难想。”
黄大香也不料张仁茂会在这时向众人提起帮和借的事来。他是好心,但黄大香不愿。她说:“孩子的病好了,便什么都好了,光吃,我们母子也要不了多少。俗话说,‘人不死,粮不断’,只要老天开眼,保佑我不遭横祸病魔,我做些针线活,日子总能熬得下去的,只是众人扶持照应了我彭家母子,眼下一时无法报答。。。 再借是不必了!”
黄大香连连摇头,她说的完全是真情话。大家一时默然无语。
“嘿,李松福,”姜圣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攒到几个钱了吧,你不该在这时候借点给香嫂子?香嫂子的人品可没说的,这镇子上少有!”
“嗯,我倒是。。。 ”李松福不知该如何说话。
“圣初伯你别难为李伯吧,”黄大香接过话来,“这事大家就别操心了,我是认真说的!”
在保长家帮工的龙嫂来了,她是香嫂在乡间时情同姐妹一般的好朋友。她又拿来了一叠绸料:“香姐,你绣下的那一幅帐帘,见了的人没个不夸好的。我又给你揽来了宗好工夫。这寿屏,只有你能绣得出来!”
黄大香看了看那寿屏图案,她知道是谁家的工夫,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家大院的太太说了,这工价由你定了便算,反正她知道你也不会过分要价。”龙嫂见黄大香并不答话,又补充了一件事,“墨小姐还让我问你,上次那帐帘该付你多少工钱?余下的那段红绫你喜欢便送给你了。”
墨小姐是保长田伯林的女人,李家大院的大小姐。
“那是我说好了的,余下的红绫折了工钱,也就不用再给多的了。”黄大香又指着寿屏说,“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绣好的,急不得,李家太太没说什么时间要么?”
“说了,越快越好。这是看定了日子送人的。”龙嫂说,“慢也不能超过一个月吧。”
“这。。。 ”黄大香犹豫了。
“一个月差不多,”吴枣秀望着黄大香,见她愁眉未展,刚才又听说那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钱,她明白了,转过脸问龙嫂,“这是给现钱,还是扣旧帐?”
“李家太太没说呢。。。 ”龙嫂这才想到黄大香还欠着李家五十块银洋,“该不会扣帐吧。”
“其他债主把东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还讲个积德积善。”姜圣初忽发奇想,“我说香嫂子,你就带着孩子上李家去帮几年工,求老爷太太把旧帐给免了吧。真说起来,要施舍也只有他们施舍得起!”
张仁茂不理睬姜圣初,他反对这个主意:“香嫂子,你听我说,一个小镇养不活一个刺绣手,能有几户人家讲究这些?还是让大家多少给你凑点本钱,摆个小摊,那才是个长久之计,能赚一点算一点,如果有针线工夫,也误不了。欠下李家的帐往后再说吧,现时并不兴卖身为奴的,你不用去帮什么工。”
“这寿屏你先接下来,如果要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还不如让他李家拿刀来取命!龙嫂,你先拿这话去回李家大院吧。”吴枣秀愤愤地说,“绣好了,交我给你送去,取来现钱做点小本生意正好。”
“你有那面子?唉,别这么说话呢。。。 ”黄大香不由叹息了一声,“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虽然欠债不能让我偿命,但这债我也不能赖。说实在话,即使他们肯施舍,我也不愿。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来生债,造下子孙孽,这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了。。。 ”
黄大香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好,秀妹你真愿给我去说,便托你了,我只求他们宽限一时,你就说我家在乡下还有两间旧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债务我总会还清的──可他们一定要扣帐呢,你也就别说多余的话。。。 我打算先把房子卖了!”
说到这里,黄大香的心碎了,眼泪洒落下来:“几个破败祖业的人不被世人笑骂?可我是没有法子了。。。 到这地步,就让我到阴间地府去赎罪也好,只求天地祖宗保佑我这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
见着这情景,在场的人都一阵心酸,真希望立时有神灵来搭救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
原来,神灵是人们生命旅途*有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它也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宝贵的良知与善性。因此,神灵是永远不可能被强权消灭掉的!
6
夜色深沉,漫空飘飞的雪片笼罩着迷茫的小镇,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鼓已经敲过了,远近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狭长的街道像一条灰色的长蛇。
张仁茂是个夜游神。侄子张炳卿刚满十六岁,张家那个卖竹伞、竹凳、竹筐等器物的小店铺便听任他守着。张仁茂自己则做些上门工夫,如果遇上话语投机的主家,又有两杯烧酒落肚,就往往忘了回家的早晚。
今晚,张仁茂又有了些醉意,用竹竿横挑着几件做竹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冰棱雪水走来。在寒风里,他拉长声音随口哼唱着:
“我生来本是棵路边草,
车轮子压得碎,
马蹄子踏得倒,
小孩子割下去当柴烧,
只有那泥泞里的根蔸烂不了,
年年见风发苗钻出来看世道!”
在街口的亭角下有盏小油灯照着个小摊。小摊上只有几个货盘,里面盛着些蚕豆、花生、瓜子。黄大香守着小摊,用一块围布盖着双脚,头上顶着件衣裳,上面落满了飘转进来的飞雪,行人很少了,她便就着豆油灯做些刺绣工夫。
“这么晚还没有收摊?让我来帮你吧。”张仁茂在亭子边站住了。
“啊,仁茂伯,”黄大香连忙把踩在脚下的小火笼提上来,吹了吹,递过去,“还有点火星星,暖暖手吧──那边赌场的灯正亮着,还没散局,我得再等一会儿。”
张仁茂朝赌场那边看了一眼:“天不公,地不道,有人哭来有人笑──听过这戏文吗?”
黄大香觉得张仁茂是有些醉意了。他平时也常这样信口编出些戏文来唱。黄大香便抓起一把炒蚕豆说:“吃点,烘炒得还好──放下器具,进里面坐一会吧──外面雪大。”
“不了,”张仁茂没放器具,没进亭子,也没有走,顶着檐口上飘飞下来的雪花站着说,“不是说人的食禄都有个定数?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吃过了头要短寿──他对我从来不肯开恩。”
黄大香知道他爱讲这种逗笑的话,也就说:“吃吧,几粒蚕豆短不了多少寿──你那酒不能少吃一点儿?能改这毛病,说不定老天爷还会给你增寿呢!”
平时,黄大香也劝张仁茂少喝些酒。她是好心,很担心他招惹灾祸。对此,张仁茂照例是一笑,接着把话扯开:“好吧,吃就吃,吃倒了这小摊让你哭天去!”
张仁茂一手接过蚕豆来,吃了一颗又一颗,象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
“外面站着冷,容易伤风呢。”黄大香说。
“一点不冷,正热着。”张仁茂吃光手上的蚕豆,准备走了,“饿鬼吃蚕豆,说味道好──日后结账吧!”
“这也要结账的话,我欠你的可算不清呢!” 张仁茂听了黄大香这话只一笑,便转身走了,黄大香拿起针线活坐了下来。
张仁茂走了十几步,又折转身来回到小摊前:“香嫂,我跟你说,你别再打听你男人的消息吧,你等不到他了。”
黄大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
“没指望啦,他早已经死了!”张仁茂说,“当时我没敢告诉你。”
黄大香没有出声,并不十分震惊,但眼圈还是红了。
黄大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张仁茂在外地曾经见到过她丈夫。
那天,他们二人意外相逢,在饭店里吃了饭,喝了酒。张仁茂说了许多话,劝她丈夫回家,可她丈夫只摇头叹气,最后才说出了真情:他已经入赘到一户小有家业的寡妇人家,他再也无脸回来见乡亲,只能作异乡之鬼了。他不肯说出住址,并嘱托张仁茂千万不要把见着他的事告诉黄大香。张仁茂讲了黄大香母子遭受的苦难,还拍桌打椅地大骂了这个负心人一顿,只差没有打他,可他抱头不语,最后分手时,他仅说了一句:“我在她母子跟前丧了良心,你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去还这笔孽债吧!”
这些情况是张仁茂酒后说出来的。随后,当黄大香几次去追问他时,他又一字不吐,只说那全是胡话,信口瞎说,因为他相信黄大香定会是秦香莲那样的女人,一旦下狠心,千里万里也会去找的。
可实际上,黄大香后来失错也再没有向张仁茂问起过有关丈夫的事了。她想通了,既然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又入赘了人家,那失去的一切便很难找回来;即使能找得回人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他的心来。而且,她也理解丈夫有难言的苦衷,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丈夫大概通宵未睡。第二天,当她发现丈夫睡的枕头湿了一截时,她就感到大事不好,丈夫这次出门恐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已经偿清了丈夫绝大部分的欠债,当初却差点要了她母子的命,既然这难她已经遭了,这苦她已经吃了,只要人不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丈夫不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强求?即使回来了,让他感到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