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问,她知道这是张仁茂不便说他男人已经决意背弃她们母子,所以,她只说了句:
“死了?唉,全都是命呢。。。 他死了也免得我们两处相互牵挂。。。 我不想他了!”
张仁茂没料到黄大香竟有如此的平静。他了解这对夫妇日子一直过得很和睦,平时从没见过有一句半句的争吵。现在看来黄大香是全知底里:丈夫绝情,妻子已无意去深究丈夫的死活。黄大香是个明白事理,也能够认命的人。
“香嫂,你能听我一句话便好:我看你们母子太难熬。女人总不比男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张仁茂见黄大香做起了针线活,象往常一样不想听他这话,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看李松福这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心地很好,这些年来,手头又宽松了些,你若愿意和他一起过,孩子是决不会遭到嫌弃的。”
黄大香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张仁茂一眼,仍又低垂下去:“你们都是好心,我知道,可这事。。。 ”
黄大香摇了摇头,便不肯多说话了,她也说不清。她只是感到,孩子的命运已经给了她,她只能与孩子同呼同吸,她不能把这抚育孩子的责任再交给别人,即使是人人都说好的男人。她深怕有个三差两错,苦了孩子。她现在已经铁下心来,只打算尽她做母亲的心意了。
“你家华玉谁给照看呢?”黄大香问,她决意岔开话题。这华玉是张仁茂的小侄女,与石贤大小差不远,一直寄养在乡间的亲戚家,最近才接回来。
“让她哥哄着在家,该睡下了。”张仁茂知道黄大香是那种主意一经打定便万难说动的女人,他只得再次收起了这种劝说,“我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收摊吧,天太冷。”
“好呢──”黄大香目送张仁茂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再看看小火笼,火已经全熄了,便自言自语,“这赌场今晚怎么还不见散?”
这时,吴枣秀帮着收摊来了。她一跨进街亭,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叫嚷着:“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你在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赶紧收摊吧!”
“石贤没闹吧?”黄大香问。
“能不闹?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也识了颜色,这会才睡下了。”吴枣秀说。
这叫吴国芬的,是吴枣秀娘家的侄女,因父母都死了,无处收容她,吴枣秀只得带她进了姜家。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哪能人人都像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弹他一下。我只愁你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除非是。。。 ”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过分了么?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不过一挑子,“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半句了──回家吧。”
黄大香还想等一等。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门,探出一颗脑袋喊着:“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应着,赶忙到挑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着她,只交待:“千万别得罪了人,你那嘴。。。 ”
为那段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线,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罪了,说她傍着有钱人说不出一句公道话,还让龙嫂捎话给墨小姐,说越有钱,越算计,人家说抵工价你就能抵工价么?既知道绣工不错,真肯给钱便大大方方给呀,还用得着问多问少么?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真精!
吴枣秀总是整日里怨天恨地,郁气不发,她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显然过于激愤,黄大香自然不会让龙嫂去传这些话,她只是担心着吴枣秀这张嘴会在什么时候惹出祸端来。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等着吴枣秀的回转── txt小说上传分享
7
吴枣秀为人心直口快,敢做敢为,模样又长得俊秀,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她说起话来眉黛一飞一落,伶牙利齿地让谁都插不上嘴。做什么要紧事时,她手脚干净利索,常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可遇上不想作的事,你也别去拉扯她,弄得不好,还能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黄大香却对她的赤心相助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上次她自告奋勇为黄大香去李家大院送绣好的寿屏,果然取回了三十块银元。旧债虽然仍欠着,但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这件事说起来又多少反映出吴枣秀那种破罐破摔的生活态度。她年纪轻轻落入了一个暴戾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她不肯屈服,但要跳出这个环境又几乎不可能,因此,对任何招惹她的人动不动就泼命,即使不招惹她,她对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安闲自在的人也常常不平不服:天生只他们是人!
吴枣秀第一次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大黑狗窜了过来,不意间吓得她连退两步。幸亏那狗用铁链锁住了。吴枣秀拾起一块砖头正要砸过去,恰巧主人出来了:“打不得,打不得呢,好妹子你就别与它计较吧。”
这所大院的主人叫李寿凡,四十多岁,人称寿公。他是老大,也有人叫他大老爷的。老二叫李德凡,进过洋学堂,现时正在军队里供职,因常年在外,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大官而已。李寿凡这个前清总督的第八代子孙,生来是个懒散乡绅,他吃喝玩乐了大半生,也通点诗词书画,但那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他平时待人十分和气,不失夫子遗风。他笑着问吴枣秀:“你是哪家府上的?有何贵干呀?”
吴枣秀当然认得他,但他却不认得人,那就不必跟他必废话了,只说:“寿公,我给你家送寿屏来了,可这工钱是要现付的啊。”
“好的,好的,工钱自然要现付的,你送进去吧。”李寿凡满口应承着。
“你看也不看,让我送给谁去?”吴枣秀问。
“不用看了,好,好!你是不知送给谁去?那,那是谁让你绣的呢?”李寿凡打量着吴枣秀,“你叫。。。 啊,你是姜家的新媳妇吧,不错。。。 你就进里面去,先问问太太吧。”
吴枣秀对“新媳妇”几个字很反感,她虽然结婚不过两年,可丈夫死去也快一年了。她这种人的命运是不被世人关注的,她懒得答话,转身向里面走去。
吴枣秀走过好几个天井和回廊。这所经历了两百多年风雨沧桑的旧宅院已经显现出它的陈旧和破落来了。那森然肃穆的气氛已不复存在,只留着一股逼人的幽冷空气。尽管主人作了许多修补点缀,摆上了一些时髦器物,如壁钟、油画之类,然而,在这古旧的框架中却显不出多少生气来。可是,在吴枣秀的眼里,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它的庞大幽深,它的五花八门,它的拐弯抹角,比之她自己那低矮破旧,阴暗潮湿的居住环境实在有着天壤之别,这又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人世间的富贵让这些人享用尽了!
在一张“月光门”前,有人叫住了吴枣秀。吴枣秀说明事由后,那个人叫她等着,拿着寿屏进后院去了。
吴枣秀很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出来说:“寿屏太太给你收下了,让你去账房结账。”
“可说好了付现钱的。。。 ”吴枣秀想问个明白。
“谁会少了你的钱,”那人几分鄙薄地丢下一句话走了,“账房在那边!”
吴枣秀按捺着火气去了账房。果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和管事的争执起来。
“欠下的债就不是钱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帐房先生好些不耐烦,他合上了账本,“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刚才寿公还说了付现款,怎么到你这里便变了卦?”吴枣秀挡在账房先生的面前,“不付现钱,你去给我把寿屏取回来!”
“我去取回来?笑话!你说让我去取回来?真是笑话!”账房先生起身欲走,“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你不给现钱便退回那寿屏来!”吴枣秀又向前逼近一步,不让账房先生走。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帐房先生气呼呼的,“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我这女人怎么了?偷你了?抢你了?”吴枣秀也冒上火来。她不了解“岂有此理”这词是什么意思,从那管事的态度上看,肯定是句骂人的官话,她便毫不畏惧地还击他,“你才岂有此理!寿公说‘好好好’,你却凶神恶煞,门口的那条狗寿公能喝住,可你比狗还厉害!”
“你骂人?混账!”账房先生气急败坏,举手欲打,见吴枣秀那拼命的架势,又怕丢了体面,便放下手来,转着圈圈,“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你反了不成!”
这时进来了一个人,叫田伯林,吴枣秀认识他,他是小镇上的保长,也是李家大院的女婿,在街面上常能见到他点头拱手,笑脸迎人,人们都说他是个“和事佬”,什么人对他都生不出太大的恶感。
“是姜家二媳妇吧?这里可不是个吵架骂人的地方呀,”田伯林笑着说,“原来是香嫂子让你送寿屏来了,好事呀,我说呢,本没什么值得动这么大气的事呢!”
“他不骂人我能骂他?”吴枣秀倒也自在,“我动什么气了?他一不付工钱,二不退寿屏,你说谁岂有此理!”
“香嫂的丈夫欠下五十块银元未清,这是有帐可查的,你大概是不知道。。。 ”田伯林耐心解释。
“这个我知道。”吴枣秀手一挥,大声说,“她香嫂子从来就没有说过她不还账,人不死也赖不掉你们李家大院这五十块银元,可也不能逼死人呀!”。
“哪里,哪里,这话就言重了,”田伯林打断吴枣秀的话,“没人说她想赖帐,可借债还钱,抵账也是有理的,你。。。 ”
吴枣秀马上抢过话来:“这叫有理?你保长不是不知道,香嫂子的丈夫欠了债,他人走了,至今死活不明,留下来孤儿寡母,她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抵押变卖尽了,这不是借债还钱?现在就剩下大小两条命,渴点汤汤水水,她赶早熬夜一个多月才绣下这寿屏来,你们一到手上又拿去抵账,这不是要了人家的性命?你保长能保抵账的理就保不得人家活命的理?这不是太狠心了么!”
吴枣秀拉开话闸,一泻而下,田伯林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说:“说远了,说远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让账房先生为难嘛!为人办事本当尽心尽意,你就别缠着他了。”
“他有什么为难!李家大院还靠这点钱救命?”吴枣秀并不罢休,“寿公答应了付现钱,可就是他不肯付,不让缠他难道让我缠你?”
田伯林笑起来:“好,缠我,缠我,咳,不过你缠我,我也没个好办法呀──你说寿公答应付现钱,他说‘好’,可他哪里会管这些事?你说要搬走这院子,寿公也会说好的──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啊!”
“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不规矩,就知道作了工夫要工钱!”吴枣秀背过身去,“既然你说没办法,那你就别插进来说废话,我懒得和你磨牙!”
田伯林是李府实际上的管家,竭心尽力地为李府经营着外地的一些庄号商行,深得李寿凡的倚重。凭着在李家大院的特殊地位,如果他要化解这样一场争执,那只须说一句话,扣不扣账的事只算鸡毛蒜皮一类。但他处事稳重,对主家忠诚不二,并不是一个自作主张的人。而今天,可能是被眼前这个很有些泼辣,也算得上漂亮的女人用言词激发了,田伯林想要破例地作个主:“好吧,香嫂不是别人,她的为人处世我知道,这五十块银元的旧帐由我作保,往后再说,这次便不抵账了──老先生,你就把工钱付给这妹子吧。”
临了,田伯林望着吴枣秀清点着银元,笑着对她说:“你这妹子的嘴也是辣得很。现在钱已经给了你,你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给了钱,话就只说到这里,”吴枣秀抬头看了田伯林一眼,“我可没有你们那多的闲工夫讲闲话!”
吴枣秀给黄大香取回了工钱,但这算不得是她的胜利。出了门,她听那账房先生还在背后气呼呼地骂,“这个没教养的泼妇!”此时的吴枣秀已无心恋战,只得装作没听见。她不是个没头没脑的人,感到在这所大院的积威面前,再泼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田伯林的一句话算数。她今天是受了气,离去时还听到田伯林在抚慰账房先生说:“您就别跟这种女人计较吧,多没意思的事。。。 ”这个“和事佬”万万没料到这一句漫不经意的话却重重地刺伤了吴枣秀,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里了。回家后,吴枣秀把钱给了黄大香,却没有说起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只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句:“这些雷打火烧,不得好死的!”
“何必呢,”黄大香劝慰吴枣秀,“人家给了工钱,你还生什么闲气?”
──油灯快耗尽了,还不见吴枣秀从赌场回来,黄大香心里不安起来:这妹子该不会又与人顶撞起来吧? 。。
8
小镇人时聚时散的赌点有好几个,只有陈裁缝家开的睹场带点营业性质,向赢家多少收些彩头。陈家之所以能找到这生财之道,是由于老板娘的精明,或者说是由于寿公经常在陈家落脚的缘故。据传,陈裁缝这几间装修得整齐安适的房子,也是从寿公那里讨来的好处。老板娘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生相福态,不失矜持。小镇人除了猜测她与寿公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之外,小镇的其他头面人物虽然也在这里多有往来,但很少招惹闲言。有次商会会长对她动手动脚,她竟敢掴了他一记耳光。自然,这是假寿公之威。每逢赌客前来,她便与娘家侄女,即后来收作儿媳的龚淑瑶负责伺候。龚淑瑶长得聪明乖巧,很招人喜欢,早些年常追在李寿凡身边,“干爹干爹”地叫,李寿凡也高兴带她去镇上的店铺里买这买那。现在她已长成个十三四岁的大女孩,懂事多了,客人们进屋少不得要逗玩她几句,她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显出来少见的沉着与稳重,在人前,也不再娇声娇气地叫李寿凡“干爹”了。她能眼观四向,耳听八方,把搬桌摆椅、生火烧茶的事作得周周到到。陈裁缝父子则退避到了楼上去赶夜工,作些裁剪缝纫的事。
吴枣秀为黄大香来这里送过好几次瓜子花生之类的夜宵。她径直推门进了赌场。里面开了两张赌桌,男女相杂,正在吆三喝四,烟雾腾腾。
“花生、瓜子、蚕豆来了!”吴枣秀喊着,“刚才是哪一位伸出窗子口叫送来的?”
人们正忙着摸牌,一时无人理睬吴枣秀。吴枣秀等候不得,便把东西分送到每个人的桌前,“吃吧,下午才出锅,又香又脆的!”
“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