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生气,我是说那是旧社会……”
“拐卖人口还是奴隶社会才该有的事哩,现在怎么会有呢?尽胡说八道强词夺理。”她瞟了我一眼,情绪也变得激动,“汉奸随时都存在,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只要时机一成熟,他们就会自己跳出来。”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也成了汉奸。半阵她不理我,我到路边杂货店冰柜买了盒价格最高的冰激凌递给她。
“少笼络我!”她又骂我,撅起嘴不接。
“熄熄火熄熄火,”我先求情,又附和她,“其实我也觉得烦,看了觉得做中国人自卑绝望。不搞高雅艺术不弘扬时代主旋律,不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正确的舆论引导人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优秀的作品鼓舞人,不写主流不写光明面不教育人民爱党爱社会主义不增强民族自豪感不好好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搞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学,仿佛他们是鲁迅,拿咱们当阿Q当华小栓当闰土当祥林嫂,这伙堕落文人!这个作家,哼!他的底细我太了解了,他写的每一篇小说我都看过。中国头号饶舌妇,瞧那副熊样!长得就跟《乌龙山剿匪记》中那个土匪头子钻山豹似的,一看就不是一只好鸟!他哪里象个作家,整个儿一妇联主任兼街道大妈!把老子憋急了,写篇大字报写篇正气歌骂他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无地自容如过街老鼠,再不行就用英语骂脏话听着跟夸他似的……行不行?”
看到我义愤填膺咬牙切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舒怡忍不住笑了,她接过冰激凌对我说:“这还差不多,我走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你这么惹眼,走到哪里都危险,红旗虽然还在飘扬,阶级敌人还在游荡,坏分子随时都可能潜伏在你的周围。这段时间人贩子就活动猖獗,神出鬼没,还是送送吧。”我抢过她的单车帮她推。
“别再危言耸听了。”她说。
“没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个女研究生都被人贩子卖到河南山旯旮中和一个糟糕瘸子拜天地进洞房了吗?据说她还帮人贩子谈价钱数钞票哩。别人还算尊重知识注重人才,给的价钱相当于三头大肥猪。”我又执拗地说,“不行我不放心!”
“能把我卖了的人还没有哩。你快回吧。”她又推我背。
“这样吧,你先前面走,我在后面暗中保护你,保证万无一失。”我恬着脸说。
她骂了我一句疯子就跨上单车走了,又在我的注目礼中蓦然回首,招呼我:“快回吧,别傻站着,有空来玩呵。”
幸福的被骂作疯子的,我走在静谧的行人寥寥的林荫大道上,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树裹住了路灯,投下细小的密密匝匝的光束,乌黑的柏油路面撒下片片斑驳差参的小亮点。仲夏之夜宜气的风吹拂着我的脸,令我五体通畅。我惬意地哼起卡本特的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又现》)。今夜真愉快,青春真美好,我想。
我倒在床上辗转返侧难以入眠,胡思乱想一通后又分析起这部电影,总觉似曾相似,那个土财主糟老头子陈佐千就象一根骨头,一只狗衔着只觉得是根骨头,两三只争起来就成了一块肥肉,如果是一群狗争斗起来,简直就成了一块稀世宝贝……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迷糊起来,恍恍惚惚的视野中一条狗衔了根骨头拼命往前跑,一群狗在后面猛追不舍,一边嗷嗷嚎叫:“骨头是我的!骨头是我的!”那条跑在最前面的狗不理,被一块石块绊倒了,头破了,血流了一地,另外几条狗就更加疯狂,眼中冒火了,声嘶力竭狂吠不止:“骨头是我的骨头是我的!”就扑上去咬住了那条受伤的狗,然后几条狗就厮咬在一起,有的断了腿,有的断了尾巴,有的瞎了眼睛,一片血肉模糊,一阵凄厉的哀鸣,突然,那根骨头却被一只当空盘旋的乌鸦衔走了。
八
自从小苟从办公室被驱逐以后,我们几个都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感觉,但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办公室随时保持着海湾危机式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势。瑶姐更加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动辄拿老牛和老袁练习骂技,两人早已没了脾气,只好心字上面一把刀——一忍了之。令我们义愤填膺的是,瑶姐居然对林副局长都很随便,常常当着众人的面和林副局长开些妇人之间的,难以启齿的玩笑:
“林局长你用过安尔乐吗?的确保护得体贴又周到。洁尔阴就更好了,一药多用,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多方便呀!”“……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才在浪尖上,姜还是老的辣,我哪比得过你哟……”
“林局长你的更年期到了吧?要节制那个哟!”
林副局长常常涨红了脸,支吾了几句就落荒而逃,她的宽容、忍让以及瑶姐的无礼乃至放肆简直令我们几个跌破眼镜,但我们都敢怒而不敢言。谁都知道,此刻和瑶姐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以蛾扑火以羊投狼。唯独对于我,瑶姐不多说话,我也不搭理她。
那天下午,市里一个检查团来我局检查我局包括反腐倡廉在内的工作情况,由于瑶姐不在,林副局长就让我去作了会议记录。结束后,在“皇族酒楼”雅座吃了一顿按新规定不超过四菜一汤的工作餐。是我在汇报会中被糜局长耳语后,借口上厕所溜到酒楼吩咐的。加之我奋笔疾书了整整两个小时,糜局长心情又特好,所以也被叫去陪酒,我幽默健谈酒量不浅,这种人作陪客的确容易营造出一种酒桌上应有的那种轻松、和谐和热烈的气氛,但我被剥夺这种混吃混喝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我在办公室看到新规定的工作餐标准是两荤两素一汤(荤素不限),酒的标准是三十元以内一瓶,一桌限配两瓶白酒五瓶啤酒,按人头每人一个易拉罐,一包四十元以内的香烟,通常是“玉溪”。
我看见朱老板正指挥服务小姐向一个空的“工农兵”酒瓶倒茅台酒。工农兵牌,故名思义,这种专为工农兵服务的劣质白酒的市场售价不过两三元左右一瓶。蒙城的人力车夫几乎人手一瓶,在寒冬之夜时不时来上一口抵御寒气。
“你只管吃只管喝,规定呀文件呀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朱老板洋洋得意地说,又把九十九元一包的“极品云烟”装进了“黄红梅”的空烟盒中。桌上的盘子的确只有四个,但都是新规定出台后火速从景德镇订购的巨盘,每个巨盘里分别格出四至八个小盘子,分别盛一道不同的菜,盛汤的大瓷钵也分为四格,分盛一种不同风味的汤汁。
“朱老板,现在真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我调侃道。
他笑说:“只能说这规定太可笑了。”我感叹:“是啊,生是公家人,死是公家鬼。公有制不吃公家吃谁?”
我和他闲聊了一阵,待准备完毕后,我拿起电话打通了糜局长的手机报告一切就绪。
顺便说一下,这次反腐败自查自纠的内容主要有三项:一是清理进口超标小轿车问题;二是清理领导干部多占住房问题;三是清查以考察为名目的公费出国游玩问题。在九二年,国有企业的状况还不象现在这样严重,或者说问题还没完全暴露出来,那时还没有穷庙富方丈的这种说法哩。我局在三项检查中都顺利而高明地过了关。再次显示了糜局长高超的领导艺术和外交才能,不服不行。
首先说说清理进口超标小轿车问题。按照规定,行政级别县团级单位至多只能配备两辆排气量不超过2。0升的国产轿车,即普通桑塔那。但这种伟大的民族工业品牌在我们这个中国的政府机关却被戏称为“驴”牌轿车,小说第一章曾提过,是落寞的不幸的古副局长的专车,他死后就一直没有人去碰它,觉得晦气。此车在车库尘封了半年之久,最后被一个不知内情的乡镇企业家买走了。相对于“驴”牌而言,我局的高档进口车还是不少的。撇开下属十几家企业每家不少于一辆进口车不说,仅我们局机关就有五辆进口轿车,一辆皇冠3。0,糜局长坐了两年后让给了陈副局长,那辆车至今还在北戴河“疗养”;一辆尼桑公爵王3。0在糜局长坐皇冠3。0前让给陈副局长,陈局长坐上皇冠后又将其让给了林副局长;一辆本田雅阁2。2本来是为古副局长准备的,但他来不及享用就死了,后来被下属企业借走,还是瑶姐厉害,一个电话过去,车子就乖乖地送回来了,它现在归“看守内阁主任”瑶姐所有;最后一辆,也是最新最高档的,那辆黑色宝马,豪华、气派,是糜局长的新宠。由于这次规定只限于近两年购买的进口高档车,所以只有这辆“宝马”有腐败嫌疑,但糜局长早就有所准备,让下属企业买走了,而当时企业购什么车又不属于反腐检查对象。现在糜局长坐的是新购的日产4。5升丰田“沙漠王子”牌越野车,这辆价格更昂贵(约五十万元,可买一幢小楼)、造型更豪华、乘坐更舒服、功能更齐备、马力更强大,既有轿车的豪华舒适,又适合跑山路,关键是它可以巧妙地避免“超标”,因为清查超标车仅限于“高档进口轿车”,而越野车自然不在此列。正因为如此,这几年在蒙城这座并不发达的内陆小城市,各种进口走私越野车骤然增加,这种傲视一切的庞然大物在城市乡村招摇过市、横冲直撞。帝国主义船坚炮利没有达到的目的,洋车洋酒达到了,至少在部分人身上是这样。
再说说公费出国的问题。不错,我们局领导甚至不少中层干部都出过,而且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国家,但每次出国都有上级政府机关的批文甚至指令。至于那些办理出国考察业务的旅游公司是如何搞到这些批文或指令的,是别人的商业秘密。反正有政府红头文件,是完成政府指令,岂能是腐败呢?咱们的豆腐技术都被日本人窃去了,不去考察回来对得起祖宗吗?
第三个是领导干部用公款大吃大喝的问题。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就连检查组的成员都觉得的不好界定。首先,公款吃喝原则上绝对没问题,只是多少的问题,公家的单位公家的人为公家办事,不吃公家吃谁?其次,吃在中国有其特殊性,是中国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吃已经是中国生活的一种万精油,一抹就灵。最后,什么叫大吃什么叫大喝,全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法律上更无定论。反正我局的招待费虽然庞大但每笔都事出有因――所谓吃得应该,吃得有道理。
还有领导干部多占住房的问题。算了,不说了,说了也白说。反正所有领导都过了关。宴席就要开始了,我何必多操那份闲心?自古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凭心而论,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当我们从“沙漠王子”和“尼桑”轿车中拱出来,走进位于繁华市区的“皇族海鲜大酒楼”时,糜局长的侄子朱经理已率众恭候多时了,我们雄鸡式地傲然进入最好的雅间坐定,几个俏皮的女侍立即送来热毛巾为我们接风洗尘,香茗已经沏好,空调早已打开,迎宾曲正在缓缓奏响。
“各位老哥老弟,请点菜!”糜局长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给检查团的官员。
“糜领导,别客气,客随主便客随主便,不超标就行。”黄处长客气谦逊地推辞。
“哈,行,那我来。”糜局长对侍立身旁的朱经理说,“就按规定来吧,老规矩。”
俄顷,龙虾大蟹、乌龟王八、鱼翅青蛙、乳鸽生鱼片鱼贯摆上筵席。在上菜的当儿,我起身为各位领导斟酒。每个一杯白酒后,我开始斟啤酒,由于很久没有陪酒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动作过猛,白色泡沫猛地溢出杯口,流到桌子上,滴在黄处长的大腿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诚惶诚恐地说,一边赶紧用卫生巾轻轻擦拭。
“没事没事,小李呀,来来来,我来教教你。”黄处长亲切宽容地拍拍我的手,拿过一支硕大的啤酒杯,然后作德高望重、语重心长、谆谆善诱状。
“你看,倒啤酒是有讲究的,――先要斜门歪倒(道),”他将杯子倾斜着,“你看,――再卑鄙(杯壁)下流,”他将瓶口齿槽处紧靠杯沿,将酒液沿杯壁徐徐流进,果然没有泡沫冒起来,不久,便是满满当当扎扎实实的一杯啤酒。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演示。
“注意,最后,――再改斜(邪)归正。”黄处长将倾斜的杯子放正。最后得意洋洋闪烁其辞:“懂了吗?小李,斜门歪道——卑鄙下流——改邪归正,三个环节,一步不撇,做人做事,概莫能外!年轻人,学着点,慢慢来。”
“高!实在是高!”我们禁不住击掌称绝,“黄处长讲得真精辟!简直是男人穿健美裤——不摆了!”
听到这句话,一直侍立旁边的那个女服务员扑哧地笑了。黄处长兴致更高,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夹于膝间,在她的挣扎中在脸上拧了一把。笑嘻嘻地问:“小妹妹你笑什么,我们说男人穿健美裤不摆了,你急什么嘛?……”众人哄笑。那女子满脸通红,以手捂脸,一跺脚跑出了雅座。
天哪,读者老爷,请您瞧瞧!这时哪里还有我出风头的机会,在这些资历丰富、酒精考验、德高望重的官场前辈面前,我整个儿一个白痴!我确实寒碜得无地自容。好在我有自知之明,除了斟酒倒茶,我始终保持谦卑,作洗耳恭听状。我的任务就是多喝酒少发言——一句话,为糜局长顶住!我至少帮糜局长代饮了五杯白酒两瓶啤酒。我至少帮糜局长干了十几杯白酒,五六瓶啤酒,一点事也没有——我借口上洗手间,趁没人时用手指抠挖喉咙,呕吐出来,再抖搂精神重新入座接着干!大海航行靠舵手,升官发财靠喝酒。
酒过三巡,经过几番你来我往,哥来弟往,气氛更加自由、热烈起来,话题也就更随便。最后把话题引到自己的待遇上,引起了共鸣,大家普遍感到自己奉献得太多,得到的太少,做共产党的官真没意思,自有几番高论。
“……没意思没意思,解放前一个邮递员可以养活一家人,一个中学教员就可以请保姆了,现在你我都县处级了,靠工资你我能养活几口人?”文质彬彬的侯主任抱怨道,“我要再年轻10岁,非下海不可。”
“就是封建社会那些官吏告老还乡,都还会受到皇帝的封赏,良田几十顷,住宅一大片,美女一大群,哪象现在,哼,累死累活几十年,就几百元退休费,打发叫化子呀?真是奶妈抱孩子——都是人家的!”孙主任也叹气,“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产权不明,体制不顺,分脏不均!”
“对呀,所以说现在反腐败不好搞嘛,咱们又不是一个高薪养廉的国家,干部也是人嘛,一样会面临各种经济压力嘛……当然,高薪养廉的前提必须是经济发达,官僚机构精简高效,官员人数要少才可行。”黄处长深有感触地说,“这的确是个矛盾,需要分析研究。”
“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不如解放前。”糜局长作了个总结,“来来来,各位苦命人,我敬大家一杯!”
“苦命人理解苦命人,苦命人帮助苦命人。”黄处长给每人碰了杯又说,“各位,只要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老哥绝不含糊!”
这时糜局长说话了:“老黄老侯老孙,三位领导都在这儿,我有句话要说,在我退休前,我还有一个请求,请领导考虑!”
“老糜啊,什么要求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