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每人拿了一听饮料。
“这就是我的老婆,艾之琳。”朱光辉首先介绍艾之琳,然后拉过浩仔立于膝间,“这是我的小祖宗浩仔,叫秦叔、任叔、张姨。”
最后轮到我,朱光辉指着我说:“这位是我为小祖宗请的家庭教师阿非,大学生,四川人。”我忙欠身向每个人点了头。
“这火锅一定是你做的啦?正宗川味火锅,一出电梯就闻到了,口水都要流出来啦。”那个姓秦的男人说。
“什么时候开始呀?”那个女人问。
朱光辉看了一圈众人又看了一下手表说:“各位先擦一把脸,马上开始,反正没事啦。”我就和艾之琳到厨房去,把电炉移到小矮桌上,放到饭厅中间,接通电源后,不久锅里就滚动起来。我在一边准备了六只小碗,倒进芝麻小磨香油、蒜泥、盐和味精,然后把碗、菜盘放在小盘的四面,就对艾姐点点头,她就对外面叫道:“朱光辉,让大家进来吧,可以开始了,噢,从冰箱里取些啤酒饮料来。”
大家鱼贯而入,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的样子,看着满锅的红辣椒却都露出畏惧。那个女人说:“有两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毛,一是东北人三九天往冰窟窿里跳,二是四川人三伏天吃火锅。”
“你想起和我进洞房那天就不浑身发毛啦?”那个姓任的男人放肆地问她,那女人脸都没红一下,“我害怕?老妈早教过我啦,就你那功夫。”
大家哄笑。朱光辉先挑起一片毛肚,第一个动口:“先吃一片毛肚,这是规矩,对不对呀阿非?”于是大家毛手毛脚地吃起来,每个人都唏嘘不止,大汗淋漓,不停地喝冰镇啤酒,啧啧地赞不绝口。朱光辉让我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我依次往锅里放各种食物,并注意随时控制火势。
我正在琢磨着要离开时,恰好阿超来了电话找我,他们正在等我。我对众人说:“莫好意思呀,各位,我的朋友要回四川,让我去送送他,你们慢慢品尝吧。”
朱光辉说:“你准备了一下午没吃就走,莫好意思呀。”他又转身对艾之琳说,“你和浩仔去送送阿非,打个的去好啦。”
我出门后,艾之琳从后面叫住我:“阿非,你今晚还回来吗?”
“可能回不来了,阿超明天到广州,我晚上就住他们那里算了,明天下午回来。”我又吩嘱她:“待十多分钟就添点开水,吃完了你把红油打起来,渣滓倒掉,还可以吃几次。”
“这一百元拿去打的吧。”她往我手中塞进一张钞票,我退回去又不由分说地被塞回我手中,浩仔也嚷起来,我憋红了脸收下钱走了。
二十九
我一个箭步冲上一辆正要启动的中巴,当我赶到以前住过的那宿舍时,阿超、阿蕾、杨排长两口子,黄姐正在那里等我。我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到了大街外的以前常去光顾的那家大排档。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杨排长提议每个人为阿超说两句送别祝词。
“那就从你开始吧,说不出来罚酒。”阿超说。
杨排长想了一下说:“我希望阿超前途光明,爱情甜蜜,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
“放屁,什么话!婚姻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婚姻。就不教点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阿华骂他。
接下来是阿蕾,她背了两句古诗:“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处不识君。”
“你咋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呀?”黄姐打趣,“识超者,阿蕾也。”阿超和阿蕾窘得满脸通红。
阿华说:“阿超,不管你到哪里,我希望你青春前途两不误,事业爱情双丰收。”
黄姐嘻嘻哈哈地唱:“……只要你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口袋里有钞票,所有傻姑娘在你身边围绕……”
我们也跟着唱,边唱边有节奏地击掌,唱完便起哄喝彩。
下一个就是我,众人都把目光汇聚到我的脸上。我竟然一时语塞,急得眉头紧锁,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时就没有词儿了。
“怎么样,说不出来啦?平时那么高谈阔论,罚酒!”杨排长起哄,一边给我斟上一大杯。
“别急别急,我说,我说。”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崔健的两句歌词,我忙说,“这里借用两句歌词,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身旁,可每当我们和她面对,却总在和她较量。”
“这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呀?”众人显然不明白也不满意我的祝词。
“这句话的意思吗,就是告诫我们不要舍近求远,去追求貌似神圣实则缥缈虚无的东西,而忽略了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有价值的东西,平平淡淡才是真,先抓住姑娘,去他妈的真理,真理害死人!——尼采说,历史是貌似圣人实则强盗的试验场,老百姓只是他们的试验品——原木而已。而真理呢,不过是其炮制的蛊惑人心的迷魂汤蒙汗药。真理害死人!你说呢?阿超,阿蕾?”我说完拿眼问他们。
众人喝彩。“精辟,精辟!”阿华说:“这句话好就好在真理虽然在远方,阿蕾却总是在身旁。”阿蕾脸红,用手去掐阿华,阿超笑而不语。
最后一个祝酒的是阿超,他站起来,双手端起一大杯啤酒,环顾一周说:“我阿超真的不会讲话,大家都知道,傻大兵一个!我阿超就会喝酒,人逢知己千杯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敬各位每人一杯。”
说完他仰头一口吞下,又添满,又一口饮尽,一共是六大杯,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骇得许多吃宵夜的广东人瞠目结舌地朝这边看。
“嗨,怎么不请我们呀?”娇滴滴的声音传过来,我们闻言一齐转身去看,却是阿利挽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大家赶紧挪动位置,增设了两个座位,叫老板娘添菜添酒添杯筷。
“我哪敢不请你呀?你要度周末嘛!再说,这大排档也有损你阿利的身份嘛!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嘛!”阿超笑说,又凑近我耳根说,“那个男人就是良仔,瞧,人模狗样的。”
良仔?我注意起这个男人来,四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里透黄,面目猥琐粗俗,脸上的器官该凸起的凹下,该凹下的凸起,仿佛从猿到人的演化中缺少了几道工序。我记得阿超曾告诉我说,那家伙长得就象个原始人。不久前阿利寻死觅活就是为了这么个半成品毛坯?阵阵恶心袭来,如同吃下一粒老鼠屎。良仔的衣衬上印着米字旗、星条旗、膏药旗、三色旗、枫叶旗、星月旗、巴拿马旗,就是没有五星红旗。阿利今晚一套新装,乌黑的眼影粉和描过的眉毛被汗水浸湿粘在一起,在灰白色的日光灯下显得很脏,口红浓重黯淡如一团淤泥。她始终将一只手挽在良仔的手臂上,并不时往他怀中靠,作亲蜜娇媚状。
“阿超阿蕾,我让查尔斯代表我们两个敬你一杯!”阿利说完,查尔斯就端起杯子,睚牙〖HT5,7“〗口〖KG-*3〗〖HT5,6〗列〖HT〗嘴地喝了一大口。
“刘先生什么时候把我们的阿利带过去呀?”杨排长没头没脑地问,话刚完就被阿利愠怒地提醒:“别老叫阿利阿利的,我现在叫戴安娜了。”
“莫好意思莫好意思。”查尔斯答非所问,阿利一下子倾过去,娇嗔道,“怎么,不愿意啦?”
“九七大限以前好啦。”查尔斯耸耸肩。
“什么是九七大限呀?”阿华没听懂。
“九七大限啦,就是中共要收回香港,香港完啦。”查尔斯又说,“香港有些人就这样叫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刘先生,噢,查尔斯先生?难道作殖民地比回归祖还好吗?”我不满地问。“你们大陆是社会主义,收回去要共产的。”良仔说。我想起他的财产是一幢小楼,二个鱼溏和一个黄脸老婆。
“谁说的?九七后香港保持原有制度五十年不变,五十年之后更没有变的道理,股照炒、马照跑、舞照跳、妞照泡、生意照做、红灯区照开,没人管你,不会共你们产的。”我说,“何况你们还是港人治港。”
“五十年很短的啦,不共我的产就要共我儿子的产。我们要移民的。”查尔斯说。
“移民?你们到什么地方?”杨排长问。
“最好是美国啦英国啦加拿大啦,这很难的。到这几个国家作投资移民要有上百万美元的资产。”良仔闪烁其辞,“我们可能去澳洲,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里放羊。”
“中国人干嘛非得寻求外国人的庇护,挟洋人而自重呢?香港被英国人管了一百多年还不够吗?那是国耻嘛!收回香港是所有中国人的荣耀嘛,亲爹不如养父?什么九七大限?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香港人面对面地说话。
查尔斯先生讪讪地笑之后又说了句,口气是不屑的:“大陆人太穷啦!还是英国人好。”我觉得他污辱了所有的中国人,我有义务对他进行一番爱国主义教育,我假装酒疯,正好巧妙地抹下脸面,就半醉半醒似地,戏谑地说:“……做他妈个洋奴也真不容易,身为炎黄子孙却要去做英国那个老太婆的臣民,却要对米字旗星条旗宣誓效忠。走到哪里都首先强调自己是皇家公民,其次才是中国人,好象皇家公民高人一等似的。别人却不管你叫华尔、戈登、克林顿还是叫珍妮、梦露、麦当娜,别人只认为你是中国人——洋奴还是奴嘛。蒙古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近百年,满族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两三百年,抗日战争为什么打了整整八年,甲午战争为什么打赢了还照样割地赔款——一句话,汉奸洋奴太多了!这也难怪,人蹲久了,一站起来就头晕;人跪久了,你叫他站起来,他还不习惯呢!满清末年剪辫子时,好多人还羞愧而死呢。当然,奴才毕竟只是少数,洋奴更是幸运,这就象越战时留下的混血儿私生子,以前受尽凌辱受尽歧视,现在却成了宝贝成了摇钱树。冒昧地说一句,殖民地向宗主国的移民就象越南混血儿到美国找爸爸,爸爸不一定能找到,但别人好歹还有一半美国血统哩!真还不好说别人就是卖国,看过电影《人证》吗?……列祖列宗,看看你的不肖子孙呀!……”我嚯然站起来仰天长啸又颓然瘫地。
众人怔怔地看着我装疯卖傻。“查尔斯”先生和“戴安娜”小姐的脸上是讪讪的近乎凝固的笑容,当我抓过另一瓶啤酒,一口咬下瓶盖时,阿超一把抢过瓶子制止我,又对两个假洋鬼子道歉:“阿非喝多了!尽胡说八道!他这人就这德性——半文盲嘛!刘先生,阿利,你们别生气呀?”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才作鸟散,起床时已十点。我把阿超送到火车站。
三十
买了中午一点过的票,我和阿超在火车站附近瞎逛一阵,又草草吃了午饭。送走阿超后,兔死狐悲的我更觉形单影只。我神情茫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毫无选择地逛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商店小摊,麻木地承受着不可遏制的购买欲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我慢悠悠地往城西方面漂过去。多少年来,我就特别喜欢孑然一人踯躅于街头市井,淹没于茫茫人海,那是一种漂泊、孤独、寂寞、感伤、凄凉却又美妙无比的享受。
我漂到“麦当劳快餐店”旁边的那家影院楼前停下。我木然走上了二楼,看到正在放一部美国名片,是由号称“美国头号坏女孩”的麦当娜主演的《赤裸激情》(也译作《肉体证据》),票价三十元,售票窗口旁边斜靠着广告牌。巨大的广告宣传画上,麦当娜几乎一丝不挂,用贪婪的、火辣的、无法抵御的目光咬住我,撩拨着我。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买了张晚上六点的票。我先到麦当劳快餐店吃了点东西,又返回二楼上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一边吸烟一边休息。厅内回荡着柔声细语、啾啁呢喃、卿卿我我的粤语歌曲。
有几个妖里妖气、似鸡非鸡的女子在我面前游弋不定,不时对我抛来游离恍惚的眼神和漂浮轻佻的笑脸,还试图和我搭讪。我心旌荡漾一番之后理智下来,我有自知之明——那还不是我能消受的晚餐。索性闭上双眼养起神来,悠然如一老僧坐怀不乱。
我在第六号小放映厅观摩这部片子。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貌美放荡不羁的女人(天然由麦当娜演饰)别有用心地嫁给了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头,没想到这个老头虽年迈体弱,却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快就寿终正寝。为了迅速获得巨款遗产,她心急如焚却又不知所措——她还没有直接杀人的胆量。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从医院得到丈夫的病历书,发现这个老头儿患有慢性心脏病、脑梗塞等多种疾病,心功能衰竭,医生警告他不能进行剧烈运动——譬如房事之类,他应在安稳平静的环境中颐养天年。她如获至宝,为了获得财产,她从此不分昼夜地和老头做爱,动作粗暴剧烈,下流淫荡难以言表。老头消化不了,她除了拼命挑逗刺激之外竟丧心病狂地给老头服兴奋剂服春药,逼着老头儿和她进行力不从心的过度的性生活,终于,老头因纵欲过度,心脏病暴发而赤身死在她的身上。她终于露出淫荡而阴险的笑。老头死得蹊跷,他的亲朋好友搜集了一些证据后向法院起诉她蓄意杀人,蒙财害命。经过调查取证,她的弥天大罪完全暴露。关键时候,她用关键的肉体征服了另一个关键的男人——一个优秀的声势显赫的律师。她许诺要嫁给他。律师色迷心窍,使出浑身解数,调动一切关系,终于推翻了法院指控,使她逃脱了牢狱之灾,并“合法”地获得了老头的巨额遗产。律师自己也因和她通奸败露而导致和睦幸福之家的破裂,声名狼籍。当可怜的幼稚的痴心未改的律师兴冲冲地找到她谈婚论嫁时,她却又躺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正嘲笑他的傻逼呢!律师怒不可遏地和他们厮打起来,那个男人举枪向律师射击却误杀了她……
小放映厅里的人都屏住呼吸,尤其是频频出现的性爱场面。当麦当娜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做爱,先将滚烫的蜡烛熔油滴在男人们毛茸茸的胸膛和腹部时,我不寒而栗。接着她又朝男人肌肤上倒葡萄酒,用舌头去舔,用乳头去摩擦,就如同一只饿狼吮吸死尸上的血迹一般贪婪。我毛孔扩张,汗毛直立,呼吸紧促,并伴随着一种不可名状不可告人的快感……
走出小厅时,从其它几个小厅传来种种令人心颤不已的喘息声、呻吟声、荡笑声和尖叫声,四面八方,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一片春情萌动,人鬼交欢的淫糜世界,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回到了北宋西门庆时代……退场时,每个人都红光满面,象刚刚参加完宴会一样意犹未尽,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密的难以复制的神色。匆匆忙忙走出影院时,我惭愧地发现,包括我在内的男人们大多把手紧插在裤兜里……
在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喧嚣浮华的都市中我象一只发了情的公狗眼里充满着发红的血丝到处乱窜街中的每个人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不清漂浮不定起来缓缓地生出毛皮鳞甲伸出四爪伸出翅膀终于异化为千奇百怪凶猛狰狞的飞禽走兽眼中闪烁着贪婪凶狠而浮躁的光喷射出攫取的〖HTK〗疒〖KG-*3〗〖HT6〗参〖HT〗人的欲望嗷嗷嘶叫的血盆大口中一只冒着热气的腥红舌头疾速翻抖着伸缩着渐渐地我也和它们趋于同类熔为一体了……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家影院花里胡哨的招牌——怎么又是《赤裸激情》潜意识中隐隐约约感到那个赤裸的女人早已被我嘶咬吞噬殆尽我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