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巾纸轻轻抹抹嘴唇擦擦额头,时而若有所思地呷一口啤酒。大功率中央空调把凉气均匀地吹向每个角落,我因此由燥热变得比较平静,但喝汤的时候我变得异常激动,我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我强迫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悄悄地掏出纸包。我小心地拆开,小心地挑出一只最大的蟑螂扔进汤里,又小心地包好纸包重新放回裤子口袋里,我朝地上看了一圈以证实没有遗落的证据。我重新坐好,定了定神,然后朝远处的服务生招招手。
“先生买单吗?”那女子急速跑过来问,手里拿着帐单纸。
“买单?这是什么!”我指着汤里的蟑螂气势汹汹地问,“想害死我呀?你有莫搞错?”
“这……这是……”她无言以对。
叫你们经理来!“我嚷道。
我看见她过去和一个戴眼镜穿短袖白衬衣系领结的年轻人嘀咕着,一边朝我这边看。片刻他走了过来,女服务员紧跟在后。
“先生?我是大堂经理。”他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我又指蟑螂,毫不掩饰我的愤怒,“你有莫搞错?”
那厮先是假兮兮地故作惊讶,好象我冤枉了他似的。他凑近端详片刻,又惊讶地说,“怎么会呢?从没有出过这种事!”
“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先生,这个汤就不算钱好啦?”他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
“说得简单,我都喝了一大半啦!”我又嚷起来,“不行,我要见老板!”
“你去叫老板来。”他无可奈何地吩咐那个女子后又尴尬地对我解释,“先生,莫好意思啦,我只是大堂经理,权力有限的啦。”
和老板一起过来的,除了那个女子外还有一个白衣白帽的胖子,一看就是厨师。他俩先是凑近汤碗看了片刻,都不停地向我道歉。
“你有莫搞错呀你,还想不想干?这月奖金扣发!”老板喝斥厨师,那胖子耷拉着头走了。
老板看了菜单上的价目,犹豫片刻哭丧着脸对我说:“先生,这顿饭钱就免了算啦,莫好意思莫好意思啦。”
“莫好意思就算了?这汤我都喝了一大半了,我得吃多少细菌呀?我要求赔偿!你看着办吧!”我厚颜无耻地露出底牌。
“赔偿?这个,这个不行。”他脑袋摇个不停。
“不赔偿!你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卫生法》!你违反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你侵犯了我的人权!在我还没做华侨之前,我暂时不告你侵犯我的人权!”我啪地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原形毕露了,引来大厅无数客人好奇的目光,有人试图往这边走。
“你不赔偿我两百元,好!我就将这碗汤给每个顾客看,然后找卫生防疫部门找电视台找工商局,我还可以找消费者协会,我有权要求赔偿,不信你试试!”我做出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架式。那个华侨模样的老头儿站起来朝这里来了。
“先生别发火啦,好商量,好商量啦,我赔我赔好啦。”老板一下子软了下来,一面紧张地观察是否还有顾客朝这边围过来。
我恰到好处地收了他的钱,恰到好处地说看老板态度还可以接受,要求赔偿二百元是小事引起重视是大事,我也就不予追究,又恰到好处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楼。小费?什么小费?蟑螂汤都渴了,还要什么小费?对不起小妹妹!别用你那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别怨本老板吝啬小气,要怨就怨自己不走运吧!这个办法屡试不爽,但我还是很快地感到厌倦感到恶心。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为所有有志之士所不齿的卑劣行为,甚至与街头的犬儒行为和接受嗟来之食相比尤具侮辱性。这种卑劣行为仅仅在人们走入绝境,不如此就要倒毙街头,才能偶一为之——道德对于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而言暂时丧失了存在的理由。生存是第一要义,活着才是一切!除了我的自尊心尚未完全泯灭之外,这个游戏本身也具有一定的风险性,我不敢想象万一露出破绽之后会我死得有多难看。我并不算贪心,我只由此方法得到了五百多元钱——这仅相当于那几个强盗从我身上抢去的数额,这让我心安理得。
三十六
有了这五百多元钱,我的生存问题暂时可以应付。我决定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到杨排长那里去打扰他,他也为难。
我白天跑人才市场,寻找一切求职应聘信息,抓住每一个洽谈的机会,摇舌鼓唇把自己吹嘘成一个万精油似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发誓不去干粗活,我绝不会去丢那份儿——要漱盘子、洗车子、掏大粪、背死人我也不会上深圳。我只吃盒饭、面包和方便面,渴了舍不得买饮料买矿泉水,我就到比比皆是的建筑工地去猛喝一阵凉水。鉴于上次露宿街头所经历的厄运时时令我心有余悸,我就和许多大学生一起到城郊结合部去下榻那种每夜十元,最低廉、最拥挤、最脏肮、被称为笼屋的私人旅店。
在这种简易狭小的,地上铺着破席子的工棚式铁皮屋内,十多个平方米密密匝匝地躺着二三十个和我一样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屋里没有电扇,没有冲凉房,没有蚊帐,散发着浓重的汗腻味、脚气、湿热、尿膻和来历不明的怪味,简直令人窒息。人们相互之间不搭话,相互提防,常常为挣一个靠窗的铺位争气斗狠。我把钱放在枕头下,恍恍惚惚中总是觉得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一直到天亮都不敢入睡……
我频频地、主动地给洽谈过的公司挂电话,都是“莫好意思”的消息。盘缠所剩无几,工作仍无着落,当我最后一次绝望地从深纺大厦出来,不得不准备告别这个城市。
我给艾之琳拨了个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却又无言以对,赶紧放下了电话。我买了两盒饭,坐在路边大吃起来,我心里已经作了决定,享受完这两盒饭就离开深圳回家。我有些口渴,就又买了杯橙汁,边喝边眯起眼睛看路上的行人,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忽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久违的,却又熟悉的语言:
“Excuse me ! Do you know where the talents-market is?(劳驾!请问你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我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印度人模样的年轻人在问几个人,一边打手势。那几个人却似乎不明白,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在极力用英语回答,可惜她言不由衷,那两个人没有明白。莫非这就是个机会?我有些激动,向他们挥了挥手,用英语喊道:“Hi,come on please!I can speak in English。(嗨,请过来!我会讲英语。)”
那两个人一听,喜出望外,马上走了过来,我又问:“Gentlemen,what can I do for you?(先生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们把刚才的问题说了一遍,又补充道:“We are from India and we are businessmen。We'd like to employ an assistant whose English and Chinese both are good。 We don't understand Chinese at all。(我们是印度商人。我们想雇一名中英文皆通的助手。我们对汉语一窍不通。)”
我心头一亮,忙问他们:“Sir,how do you think about me?(先生们,你们觉得我怎么样?)”他们一惊:“You?(你?)”
“Yeah。(是的。)”我说,“I graduated from English Department in a College。I havebeen studying English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and three years in College。And myChinese is also very standard。(我毕业于一所大学英语系。我已学了十多年英语,其中三年在大学,而且我的中文也是很标准的。)”
“That's all?Anything else?(就这些?别的呢?)”那个比拉兹还帅的小伙子问。
“Oh,I'm very interested in business,farthermore,I can use English-Chinese typwriter and other modern office equipment。(另外,我对生意很有兴趣,而且,我还会使用中英文打字机和其它现代办公设备。)”我赶紧说,“If you take on me,I'll try my bestto serve you。(如果你们雇用我,我将尽力为你们服务。)”
“That's wonderful!(太好了!)”那个小伙子拿出他的名片给我,上面印着他的姓名阿法里·马克西尼(Arfaly·Maxily),公司名称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住深圳市罗湖区一座花园公寓。他又问我:“Then, sir, your required salary?(那么,先生,你要求月薪多少?)”我不假思索地说:“One thousand and two hundred yuan per month。(每月1200元。)”
“That's too high!800 is Okey?(太高了!800元一月怎么样?)”他耸耸肩。
“One thousand is reasonable。(1000元比较合理。)”我妥协了一步。
“You mean that we're responsible for your board and lodging besides 1000 yuan。That's too expensive!800 yuan is reasonable。(你的意思是除了每月一千元工资之外,我们还得负担你的食宿。那太贵了!800元合理。)”那个矮一点的小伙子说。
我想了一下包食宿每月八百元可以接受,就说:“Sir,I think 800 yuan per month and offering board and lodging is the cheapest price to employ such a talant like me,Otherwise,you find out another。(先生,我认为花800元人民币并提供食宿来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是最廉价的,否则另请高明。)”
他们两人用印地语嘀咕了一阵,然后转身对我说:“Okey, we accept it。 Then,see you at nine in tomorrow morning in my office。You come here according to this adress on card。(好吧,我们同意了。那么明早九点在我的办公室见,你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吧。)”他们和我握了个手,说了声:“Good luck! See you tomorrow!(祝你走运!明天见!)”就转身走了。几个刚才在一旁围观的人羡慕地看着我,尤其是那个口语不太好的女大学生说:“我几乎完全能听明白,就是说不出来,急死我了!学了十几年哑巴英语!”
“其实我也没完全听明白,只是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说完把纸杯里的最后一口可乐一下吞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去找杨排长了。
我赶到宿舍外就听到杨排长在引吭高歌,整个宿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见到我吃惊地问:“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想走也走不成了。”我得意地说,把名片递给他看。
“这是啥意思?我又看不懂,遇到老外了?”他惊喜地问。
“可惜是印度人,不是美国佬,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我说。
“管他妈印度人越南人阿富汗人,只要给钱就行。”他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童子哥不阿非!”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刮了胡子,冲了澡换了件干净的T恤衫,提上行李包就和杨排长出了门,他把我送到公共汽车上。我在东门车站下了车,问了路边的交通警察,顺利地找到了那片公寓楼。这里一片极豪华的公寓区,楼高三十层以上,楼前是大片的绿草地和花园。喷泉池的水柱正四处散射着浇灌花草,逆着太阳光形成一个倾斜的散着晶莹水汽的环形彩虹。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五幢。在入口处,一个保安拦住我盘问一番,看了我的身份证,在一个本上作了记录,看了我出示的印度人的名片,又在电视保安监控器上查了一下,证实了那间房里住的是印度人后,方才放我过去。我乘电梯直上二十七楼,到G座门口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阿法里·马克西尼,他好象刚从浴室出来,赤裸着浑身是毛的上身,手里拎着一件白衬衣,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他高兴地对我“嗨”了一声就开了门。
我抬起脚指了指皮鞋问是否有必要脱皮鞋,他摇摇头我就走进去了。红木地板光可鉴人,屋里摆了几张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文件、名片、电报纸、信签和微型计算器,有一台电脑、一部黑色传真机、一部电话和一台夏普彩电,室内装有空调。
“请坐!”他边说边穿衬衣,另一个从浴室里走出来,向我挥了挥手,口中“morning(早上好)”了一声。
“他叫拉法兹·奥维儿,我的合伙人。”马克西尼向我介绍那个个子矮一头的。
我把行李放在桌旁坐下来,马克西尼转身走向另一张靠墙角的桌子。我发现桌上摆着一帧神像,有点象菩萨,又不尽象。他点燃神像前的几柱香,握在双手间,向神像鞠了几躬,然后双手合一,低头颔首,口中念念有词,喋喋不休,好象在祈祷什么。而他竟赤着双脚。就在供放着神像的那张桌子上还堆放着几件肮脏衣服,甚至裤衩,由此,我琢磨着他是否是个虔诚的教徒。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闻所未闻,不可名状的怪味。那味儿显然不仅仅是蚊香散发出来的。佛教知识趋于零的我觉得很神秘。但对这味道极不舒服,我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过了一阵,拉法滋·奥维尔也象马克西尼那样来了一遍。
“吃过早饭了吗?”马克西尼问我。
“谢谢!吃过了。”我说着给他一支烟。
“噢,万宝路,好烟!”他接了烟点燃。
“马克西尼先生,能不能谈谈你们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情况?”我问。
“我们是易货商人,主要做纺织品、丝绸、服装方面的贸易,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解释道。我想易货商人可能和“倒爷”差不多。
他又对我交待我的工作:“你的工作主要是翻译,负责将印度电传过来的文件、电报之类的东西译成中文,再把深圳电传过去的中文译成英文,帮我们和中国商家联系业务。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噢,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波比好了。”我随口说道。这是大学时我的外籍教授布朗老丫的赐给我的。
奥维尔走过来,端着两杯咖啡,给了我一杯,马克西尼一杯。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两三岁,我发现马克西尼似乎比他有威严。
喝完咖啡,马克西尼对我说:“波比,我们开始干吧。跟我来。”
他给我拿来一叠资料让我翻译,有孟买来的商业文件和电传资料,尽是些商品的价格、供需情况,有中国的市场信息。可惜我不知道卢比和人民币的外汇比价,幸好有卢比和美元、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所以我做了个换算,得出了卢比和人民币的汇率。一个小时后,马克西尼又给我一个国际电话号码,要我直拨孟买一家公司,一旦接通后就立即通知他,他和奥维尔就钻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按照电话号码拨了整整十分钟才接通。刚听到一句英语:“Hello,this is Bombay……(这里是孟买)。”就立即朝屋里大叫,马克西尼几步跑出来,满怀惊喜,他抓起电话就说:“This is Arfaly·Maxily speaking in Shenzheng of China。(这是阿法里·马克西尼在中国深圳讲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昨天拨了整整半个小时也没拨通。”
一旦他们对上印地话我就一句也没听懂。过了一会,马克西尼突然对我说:“波比,快准备传真机!马上送传真。”我立即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