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行市坐落在北方。
北方的夏季很短,天刚热起来,一晃就过去了。就像费劲儿地抓一条鲇鱼,刚攥住它的尾巴,哧溜一下就被挣脱了。平行市的人,一年里大都是在干冷中熬过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走在街上还是要缩着脖子。北方人最著名的是脸部僵硬的肌肉。那实在是块冻肉,外来的人千万别误以为冷漠。只要看看他们一张嘴就喷出的团团热气,就知道要说句话有多不容易,要化开那块“冻肉”有多难了,也能感到层层包裹的胸膛有多热了。
这个市,名曰平行,却不像北京、西安、长春那样正南正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大模大样的,它的大街小巷全是斜插着的。外地司机来到这里那就是进了迷宫,摸一气,撞一气,楞找不到北。性子再好的司机也要开骂:“什么ⅹⅹ平行市,全是裤裆街,叫他妈的裤裆市得了。”然而,平行市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它的街路是与松花江平行的。只不过不像武汉、兰州和下游的哈尔滨那样,江河直直地来,直直地走,一副监察局官员公事公办的样子;松花江不仅名字好听,来到平行市也是一顾三盼,转了三道弯才恋恋不舍流淌出去。平行市和这样多情的主儿扭在一起,能不散了架子吗?它的街路不像一团麻才是怪事。按理讲,水是寒物,居住在北方要离水远一点。可是,平行市亲水亲得如醉如痴,轰轰烈烈。电厂、化工厂、纤维厂、造纸厂等等离不开水的厂子自然建在江沿;政府机关、银行、宾馆、商店、学校、教堂等等,林林总总也在江沿一字摆开;高层住宅、豪华别墅更紧靠江沿,一群挨一群,价格比别处贵一倍,人们还抢不着。这种亲法就像北方人在腊月专爱吃冰淇淋,专爱吃冻梨,专爱在冰窟窿里游泳一样,用常理是讲不通的,只管欣赏他们的性格好了。
平行日报社也设在江沿。这是一家老报纸,要不是老,凭它的实力是挤不到江沿的。报社大楼里的新闻动物,像蚂蚁一样,成年累月没日没夜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人们天天看着他们,感觉却有所不同,有的看他们像追求正义和光明的使者,有的看他们像采集福音的蜜蜂,有的看他们像在“裤裆”旮旯翻找苦乐哀怒的垃圾耙子,有的看他们像讨人嫌又甩不掉的癞蛤蟆。不管怎样,他们忙在人的心头,忙得人心忙。江沿有没有报社这幢楼都是一个样儿,平行市的人要是没有这群新闻动物,他们的心就变空了,怎么活着就成了问题。新闻动物得意于这一层,所以才欢欢实实地忙。
新闻是着人看的,可反映新闻动物追逐新闻的文学却有了难题。文学是编织品,纵横交织成为一个有机的艺术品;而新闻是散豆子,颗颗发光,其间却没有什么联系。看了这则新闻,全然不知下则新闻要讲什么事。没有悬念,才突出一个新字,这也是新闻的魅力所在。而没有悬念,又失去了文学制造魅力的一大手段。通常讲,新闻是遗憾的艺术,而反映新闻动物的小说也就沦为遗憾的文学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人类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纪年发明太伟大了,用切片的办法把混沌的时光看个清清楚楚,现在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像B超、核磁共振也不过沿袭此法。地球每天晕晕乎乎不停地转着,没感觉出自转一周有什么不同,公绕一圈有什么差异,而人类却为百年之间的社会变化而震撼。
1999年最后一天的《平行日报》是为读者珍藏而刻意策划的。大气的通版,彩色图片和黑白照片对比鲜明,视觉冲击力极强,平行市由原来的一个塞外小堡,变为现在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凋蔽与繁华,愚昧与文明,天上人间,百年沧桑,尽收眼底。通版两边竖着一副对子:沧海横流人间正道党指引;日月交驰旷古盛世民共享。《平行日报》的新闻动物算得上有本事,讲具体的时候,报道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个人物、某个原因所发生某个事件,个个有个性;讲一般的时候,比如这副对子,敢说发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级别的报纸上都拿得出手。
各家报纸抓住跨世纪这个空泛的大题目,热热闹闹地极尽炒作之能事。办完了正事,还嫌不够,还要炮制吸引住眼球的创意。一群一群的摄影记者、文字记者,跑到东方边境的日本海边,半夜三更黑咕隆冬地爬起来,两只手放在嘴前咝咝哈哈地嘘着,冻疼的两脚不停地跺着,兴冲冲地傻等。不知他们对常识是不懂还是装不懂。他们现在的鼻子尖是最东边的话,他们的后脑勺就是某个人的最东边。地球倒是有个北,有个南,有多少个东就看怎么讲了,一小时一个也行,一分钟一个也可,甚至一秒钟一个都说得通。世纪不世纪的,纯粹人之所为。那天初升的太阳,与多少万个世纪前初升的那一轮原本就是一位,哪里像报纸上的新闻天天不重样,哪里像贪官的情妇常换常新。自作多情到这种程度,也只有记者才做得出来。新世纪太阳的热度并没有减弱,不然非得把这帮小子的耳朵、鼻子冻坏不可。新世纪的到来,没给平行市带来一点儿实在的东西。新世纪到来了,人们还要吃饭,还要吃得更好;还要穿衣,还要穿得更好;还要住房,还要住得更好;还要坐车……新世纪的炒作,就像小孩子放的烟花,热闹一下而已,又赶上年味渐浓,没人去当真。
新书记的上台,才给平行市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刚过完新年,就召开了“两会”,提出了平行市历史上最响亮的口号:“三年翻一番”。“翻一番”就是说,再建一个平行市。历经三百多年,平行市才是这副德行,现在三年就要再建一个。一年等于一百年,与这个速度平行的只有腾空而起的火箭。这个口号是振奋人心的,也是迫于现实的。因为平行市一百年前与现在的差距有多大,它目前与南方城市的差距就有多大;因为翻一番生活就上一大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市民阶层,特别是还没攒起家底的年轻人,就有许多好梦可做。
“三年,翻一番,能行吗?”新闻动物嗤鼻的、斥指的议论纷纷。
公务员,或者官员,怀疑一项决策就是对上司对机关的亵渎;记者,就是那些新闻动物,不对一项决策怀疑就是失职。况且“翻一番”还是关乎全市,关乎全市将来的重大决策。 。 想看书来
第三章
闻总对新闻动物的理解是有心得的。他对新闻动物一词下的定义是:适合干新闻的,并且只适合干新闻的。适合干新闻的不外乎具有抹不掉、磨不灭的正义感,有异常灵敏的新闻嗅觉,有倚马可待的快捷手把儿,有锲而不舍的敬业精神等等诸如此类标准。对于只适合干新闻的这后半句,说好听的,是不屑于干别的;说难听的,是别的干不来;说点儿实在点的,通常是具有干新闻的才干,当然也具备干别的——比如教师、公务员吧——能力,干不了别的,不见得能力不行,而是性情使然,说白了就是新闻动物一般比较格色。
闻总对新闻动物的理解颇有心得,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闻动物。
闻总在报社干了二十多年,从记者、编辑、主任、副总、总编一步步走上来,采访、出版、经营全经历过,报社里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哪个人什么性情全清楚。进一步说,他对这把子新闻动物的了解,是父母对子女那种知,知得洞明透彻,知得明明白白;而不是丈夫对老婆的那种知,看似全部坦献,其实还掖着神秘的自我空间。
闻总是平行市有名的笔杆子,说不清他这一辈子写了多少新闻稿子,没结集出书,也不想去收集,他说报纸上的东西,发过就算了,别再去想它。大家都知道他从年轻时就不断地写,写了很多,他写的东西大家爱看,有不少老读者。
能写的人,报社需要,机关也需要。市委要调他任秘书长,他笑着对市委书记不停地摆手,连连说不行。“不行”,这是男人在官场、情场最忌讳最难以启齿的,就是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也不愿说出的两个字。他却说实在是不行。他说他伺候领导呆得很,坐胎就不是那块料,况且也不年轻了;办公厅是个漩涡,他应付不了,去了只有砸锅的份儿;写新闻稿子和写官样文章是两股劲儿,两辙车,书记要的,他弄不来。书记听了,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就没勉强。
距离是个好东西,它具有意想不到的魔力。照相是人离得越远,瞅着越小;交往是人离得越远,瞅着越高。如果闻总到办公厅了,书记会老实不客气地居高临下,腔调哼哼哈哈,手势指指点点,言语难吞难咽。如果不懂这种官式亲密,就要愤慨个人尊严被剥得一干二净,就要满腹抑郁,没准还要发疯。他没去办公厅,书记对他更加客气、友好和尊重。这种客气别于官场客套,这种友好是对另类的亲近,这种尊重是对人格和文字的景仰。报纸天天出,新闻天天报,出个差错是难免的,不出差错那才活见鬼呢。全国所有的报社老总有一条共同的经验,就是具备抗击打能力,要随时准备被上边拎去批评。差错是自己出的,挨批评是应该的。领导的批评不管怎样严厉,怎样挖苦、怎样讥诮,怎样扫面子,怎样下不了台、出不了门,都要老老实实地受着,领导是对事业负责,也是对你好。可是,平行市的领导对闻总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报纸出了毛病,领导不得不谈,也是先问问辛苦,再肯定成绩,然后才点点毛病。这是他的新闻生涯最感宽慰的地方。报业开会,老总们碰到一起免不了发发牢骚、泄泄怨气,他总是笑着说,我总能摊上好领导。报社的人称他为最尊贵的新闻动物。有一次,他顺着书记的手指看过去,报纸竟然把“总理”,写成了“总经理”。他腾地站起来,满脸通红,鼻尖、额头直冒冷汗,像犯了大错的孩子站在家长面前那样窘。领导越是客气,越是爱护,他越是自责,越是不敢怠慢。他们的报纸出版是在国家出版署拿过大奖的。
闻总自感在官场不行,在报社却真行。他乐于发有分量的报道,在他看来,报道的分量就是记者的分量,就是总编的分量,就是报社的分量。深度、新意、力度是报纸的生命。他看到有分量的报道就眼睛放光,血脉贲张,看见有分量的报道的记者更是满心欢喜,拥抱祝贺。报社的人称他是最本色的新闻动物。
翻番若只是翻GDP的番,倒也省事了,不过就是把政绩多注些水,把彩色气球吹得更大更圆。翻空番的把戏,新闻动物用不着费神怀疑。可是,关键在于财政收入要翻番。这是叮叮当当,硬碰硬,实打实的较量。能不能实现,只有新上任的孙书记言之凿凿,坚信不疑,别说新闻动物,就连普通市民,就连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小公务员都要犯嘀咕。
第四章
翻番值得怀疑,可在闻总的心目中,孙书记还是信得着的。
孙书记是土生土长的平行市人,在企业、机关摸爬滚打30多年,坐在了平行市的顶端。就像看惯了地里出产的土豆、萝卜那样,平行市人对孙书记这个当地人太熟悉了。他是本市人茶余饭后扯淡吹牛的最大谈资。街头巷尾,酒桌上、麻将桌旁,随时随处可以听到人们在谈论他。他穿开裆裤时什么熊样,上学时打多少分,仕途上哪一年干什么,爱说什么口头语,跟谁最铁,谁借了他什么光等等,没有谈不到的,人们如数家珍,说得鼻眼分明。亏得他还算清白正派,要像胡长清那么贪,张二江那么色,大家的唾沫星子非把他淹死不可。
孙书记讲过一件事,闻总现在想起来了。要不是翻番,也许他也忘了。
有一年,日本的友好城市来了一伙客人,要观光,还要下下围棋搞点文化交流。孙书记当时是市的副书记,棋下得不错,就由他来接待。日本团领头的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穿着西装,戴副花镜,过去是个关东军老兵,在平行市待过几年。孙书记一听心里就膈应,当年日本鬼子在平行市的皇恩德政,无非就是杀了老黑沟的1000多人,把河水染个通红;虐待煤矿、电厂的劳工,造了几个万人坑;从长图铁路源源不断地往日本运木材、煤炭,他还要来回味什么,寻找什么。他领他们参观工厂、学校、市容,在回宾馆的路上问那位老兵有什么感想,老兵满布皱纹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嘴上淡淡地说,江边还是老样子。孙书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又愧又恨,我们白活了四十来年,过去被人家骑在头上拉屎,现在还让老东西瞧不起,让他心里得意。下午下棋的时候,他换到一台,专和老兵对战。老兵的棋四平八稳,下得比较缓,孙书记只要围围空,收收官,就能客客气气地赢下来。可他不干,冲一手,断上去,接下来使出一连串狠着儿,生吃了一条大龙,弄得老兵不住地叹气,满脸通红,拿着手巾一个儿地在脸上、脖子上擦汗。那老兵再也没来,即使也见不到江沿原来的模样了。闻总想,孙书记肯定还憋着那口气。已经居于平行市顶端的孙书记,终于能够充分体现自己的意愿了。他的确憋着那口气,尽管棋运和官运犯相,官位升了,棋力不见长,以他的水平收拾那个老兵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打算三年后请那个老兵再来,观观光,享受享受快乐围棋。
闻总与孙书记约时间,要请示工作。翻番在即,请示是必须的。孙书记回答:“哈,好啊,我正需要闻总呢。明天就来吧。”闻总和孙书记很熟。和闻总一样,孙书记也是学中文出身的笔杆子。现在官员中的笔杆子已属罕见了,从政的当中学理工科的居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需要这方面人才。不是理工出身的,就进修个经济管理什么的,想法子撑起自家的门面。秀才角色刮枯肠、熬心血,眼见没什么出息,是天下最苦的倒霉差使。有才干的年轻人都不务这个。学文的虽然可怜,却有自己的乐趣。孙书记不是新闻动物,他与闻总也有天缘。二十多年间,他俩碰面就聊文坛春秋、报界新闻,只是孙书记官越做越大,闻总懒得找他去聊。
第五章
闻总提前五分钟来到秘书处,几个沙发上坐满了候见的人。秘书见他来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站起来说:“闻总早,请您快进去吧,孙书记等着呢。”在走廊上,秘书又悄声对他说:“看见了吧,孙书记推迟了好几个约见。”
秘书推开孙书记办公室的门,闻总一看,秘书长、宣传部长、办公厅主任齐刷刷地坐在那里,连忙说:“对不起,来晚了。”孙书记指着墙上的钟纠正:“没晚,没到点嘛。”“对不起,让领导先等着。”“闻总来,应该的嘛。”“礼优必有重责,压担子,还是打板子?”
几句玩笑之后,他们马上切入了正题。
孙书记看定了闻总,身子往前倾着说:“我过的不如你呀。”
闻总不解,笑道:“新鲜,请讲。”
孙书记说:“不要装糊涂,我不说你也知道,只不过你们不说罢了。你们报社员工的收入,与南方比是有差距,在当地却是第一等的,工资加奖金,挣的不比电业、金融的员工少。编辑记者有自豪感,你闻总在他们心目中是个活菩萨。可我就差远了,我当市长干了9年,没断了开会布置任务,总离不开两条:必须干;别谈钱。谁谈钱,我跟谁急眼。‘能不能干了’,一句话就噎他个半死。老子没钱。要钱,屁话,老子有钱还用你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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