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于萨扎的冷漠,陈敬忠的表现更像哈木尔的亲人,他时时过来询问章戍有关哈木尔的近况。实际上,章戍在未被外派前,他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御史,根本不可能见过哈木尔,于哈木尔实际的情况,并不熟悉。
但是,别忘了,章戍能被明湛挑中出使鞑靼,不仅是因为他熟悉鞑靼人的习性,精通鞑靼人的语言,更在于,此人心地精明,且颇具口才。
使臣,就是靠舌头吃饭的。
章戍虽然不了解哈木尔的近况,但是他很会编。
“哈木尔殿下是我朝陛下的贵客,岂是我一介小臣可以常见的。不过,我朝陛下吃什么就给哈木尔殿下吃什么,我朝陛下穿什么材质的衣服,就给哈木尔殿下用什么面料做衣服。推衣解食,不过如此。”章戍恳切的说,“贵族人无故犯边,虽然被我朝击败,不过我朝将士并非没有损伤。朝中多有大臣要杀掉哈木尔殿下以祭那些战亡将士在天之灵,亏得我朝陛下慈悲,力排众议,保住了哈木尔殿下的性命。”
“也只有我朝陛下这样的万国君主,方有宽广如同大海一样的胸襟,从而,赦免哈木尔殿下的罪名。倒是萨扎王子,哈木尔王子的亲弟弟,竟然冷眼看哈木尔殿下于我朝帝都为俘,不肯搭救,兄弟之情何在呢?”章戍叹道,“若是远在帝都的哈木尔王子竟知萨扎王子如此绝情,焉知该如何心伤呢?”
陈敬忠未顺着章戍的话说,反是深深的打量了章戍一眼,淡淡道,“这使臣就错了,这种结果,哈木尔应该早已料定的。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一山难容二虎。哈木尔曾是萨扎有力的汗位竞争者,如今萨扎是可汗,哈木尔为俘虏。使臣大人,若是换了你们皇帝,他会救他的死敌吗?”
章戍的脸上顿时浮现异样的惊讶,“难道哈木尔殿下与萨扎殿下不是亲兄弟吗?”一脸完全好像并不知晓哈木尔与萨扎交恶的模样。
“使臣大人,你未免太不实在了。”陈敬忠一语点破章戍话间的漏洞,“使臣大人连我曾经与哈木尔交好,又背叛哈木尔的事情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哈木尔与萨扎交恶的事情呢?”
“哪怕使臣事先不知,依使臣的聪明,在看到萨扎断然拒绝赎回哈木尔之事,也当猜到了。”
章戍脸皮极厚,他深深叹一声,认真的望入陈敬忠的眼睛,以示自己心地无私,增加说服力,“陈王殿下,您是王族出身,自然明白王室之间的竞争是何等的厉害。并且,你熟知汉家经典,当知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您问,我朝陛下是否会救回自己的死敌。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如果换成我朝陛下,哪怕是自己死敌的兄弟,定也会重金赎回。”章戍义正言辞,“陈王殿下,您太小看我朝陛下的智慧了。若是兄弟外俘,而不闻不问,则必失尽皇室民心。以我陛下之英明,若是与萨扎殿下遇到同样的问题,是绝不能做出像萨扎殿下一样绝情的选择的。对于萨扎殿下,哈木尔王子难道是外人吗?”
“哪怕如同陈王殿下所言,哈木尔王子曾是萨扎王子汗位的有力竞争者。小臣想问殿下一句话,现在萨扎王子的位子还不够稳固吗?哪怕哈木尔王子重回鞑靼,还具备与萨扎王子竞争的力量吗?面对一个失败给自己,又失败给敌人的人,纵使哈木尔王子回到鞑靼,又能如何?还有能力威胁到萨扎王子的地位吗?”章戍正色道,“此刻,哈木尔王子已经是一个完全没有威胁力的兄弟。但是,赎回哈木尔王子,却正可以证明萨扎王子的手足之情,仁义之心!”
“萨扎王子不只有哈木尔王子一个兄弟,也不只有陈王殿下一个叔父。”章戍沉声道,“如今萨扎王子因前隙,因小的利益而放弃哈木尔王子的安危,他日,如果你们任何一个人处在哈木尔王子的位置。恕小臣不逊,萨扎王子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在我们汉人来看,是可鄙的!”章戍道,“哪怕萨扎王子用骏马刀枪得到了可汗的位子,难道治理鞑靼族的人民也要靠骏马刀枪吗?”
“萨扎殿下因小的利益放弃了自己仁义友爱的声名,如今,萨扎殿下放弃了哈木尔王子,来日,又有什么是萨扎殿下所不能放弃的呢?”章戍认真反问。
“我朝陛下有意让萨扎殿下赎回哈木尔殿下,难道是为了这十万匹骏马吗?”章戍摆出一张圣人模样的悲到悯人的脸孔,断然道,“若是陈王殿下作如此想,就太小瞧我们陛下了!”
“陛下此举完全是为了萨扎殿下!”章戍道,“十万匹马很多吗?用十万匹马得到仁义的名声,简直太少了。但是,此举却完全可以成全萨扎殿下的仁义之名!”
“迎回一个毫无威胁力的哈木尔王子,却可以成全自己的名望,收拢鞑靼各部人心!”
“世上还有比这儿更划算的事情吗?”
陈敬忠禁不住拊掌赞美,“贵国竟有使臣这样能言善辩之人,着实令陈某大开眼界。陈某曾观汉人著书,想来春秋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罢了。”
章戍心下没有半分得意,郑重道,“小臣不过是奉皇命而来出使鞑靼,不敢当陈王殿下之赞!苏秦张仪是为了联抗暴秦,可惜六国各怀心思,不能众志成城,最终亡于秦手。今小臣苦口用心,若是殿下有疑小人之意,尽可不必理会小臣所言。”
“使臣大人也知道,在真正的刀枪面前,仁义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但是小臣从未听说哪个暴君可以千秋万代的,陈王殿下既通汉家史书,就当知道秦始皇是最好的例子了。”章戍道,“陈王殿下乃鞑靼贵族,难道所谋者不正是鞑靼族千秋万代的延续吗?”
陈敬忠并不肯轻易的答应什么,反是道,“使臣说的很动听,但是,使臣是你朝皇帝所派,代表的自然是你朝皇帝的利益。使臣的最终目的,又怎会为我鞑靼人着想呢?”
听到这话,章戍笑一笑,“殿下实在多虑了。”
“殿下,恕小臣直言,自我天朝建国之日起,我朝与鞑靼打了和,和了打。自太祖年间至如今皇帝陛下,足有一百多年的时间都在打仗。但是,除了德宗皇帝时,鞑靼可汗侥幸突破了雁门关,鞑靼从未能有真正的大规模的胜利。”除了一副灵牙利齿,章戍还生就一副忠正宽厚的好相貌,这种容貌的人说的话,往往能增加一定的可信性。章戍道,“如今萨扎殿下刚刚取得了鞑靼的权利,就开始犯我边关。恕小臣直言,此战,若是萨扎王子能得一胜利,在鞑靼族内能对萨扎王子的地位起到很大的巩固作用。但是,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萨扎王子非但未能得胜,反是哈木尔王子陷于我朝之手。”章戍道,“或许,殿下与萨扎殿下知道一些关于我朝陛下的消息。但是,我得告诉殿下,你们得到的消息并不一定是准确的。”
“我朝殿下的英明神武胜于以往历代先皇,口说无凭,此次战事既能看出一二。”章戍言谈自若,笑道,“难道陈王殿下以为此次的胜利是偶然的胜利吗?还是以为此次你鞑靼人并非败于我陛下之手,而是败于我太上皇之手!”
“若是殿下如此作想,实乃大错特错!”
章戍道,“早在我朝陛下登基之后就开始筹备此次战事,甘肃、宣府、大同、辽东,此四处,我朝陛下自西藏买了二十万匹骏马备战,更有最新锻造的刀枪箭戟无数,更下旨西北防线严防你鞑靼族进攻!以有心算无心,你们鞑靼人自然是有败无胜!”
陈敬忠脸色微变,章戍笑一笑,刻意不就藏马之事细说,只管留给陈敬忠无数的想像空间。
陈敬忠一反常态,纠结于藏马之事,只是他也不肯露了声色,“听闻贵国皇帝与藏王早有联姻。”
“有共同的利益方有联姻,之前我朝昭和公主与贵族也有姻亲之好,只是可惜,自从昭和公主之后,贵族虽有淑女无数,却似乎并未有与我朝联姻之意。”章戍带了几分谴责,“非但如此,无礼而战,我朝陛下为此万分震怒。”
陈敬忠顿时停下有关西藏事情的追问,反是问道,“哦,莫非贵国陛下有意与我族联姻?”
这种事情明湛并未有所交待,不过章戍此刻展示出了他随机应变的绝大功力,他一脸自若的道,“仁宗皇帝时,的确有遣昭和公主远嫁鞑靼的先例。不过萨扎王子对于我朝并未有半分善意,青鸾公主为藏王爱女,掌中之珠。如今藏王尚且不断派遣使臣,来向我朝陛下与青鸾公主请安,关心青鸾公主如同关心自己的眼珠子。而且自联姻后,我国西南镇南王府与藏人开展边贸,两国友谊万古常存。如今萨扎殿下尚不将自己远在帝都为俘的哥哥的性命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公主?”
“陈王殿下,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昭和公主下嫁你族可汗,我仁宗皇帝是何等的恩典。如今萨扎殿下似乎并不将兄弟姐妹的安危放在眼中,我国陛下迎娶青鸾公主,自陛下登基,赐青鸾公主以贵妃的尊位,赏予公主殿下无上的荣耀。那是因为青鸾公主带来了西藏的友谊与和平。”章戍惋惜的叹一声,“可是,你们的公主在萨扎殿下的心目中,并未有任何份量。且此次萨扎殿下无故犯边,此事悬而未决,我朝陛下是约不可能考虑与你们联姻的事情的。”
哼,这鞑靼人倒是精明,若是乍一联姻,许多事情可就说不清了。到时哈木尔可就不是俘虏了,直接变为陛下的大舅哥,十万匹马的事也要打水漂!
章戍如此精明,又怎会答应此事!
陈敬忠非常惋惜,他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道,“使臣对于萨扎殿下或许有一些误会,萨扎殿下并非使臣所想的那种人。他与哈木尔之间的争执,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意气之争罢了。就是这次冒犯贵国边关,也是萨扎刚登王位,受到了一些老人的蒙骗,萨扎亦是无辜之人。”
陈敬忠言语见软,章戍反倒是硬气起来,一嗔道,“殿下不必说这样的话为萨扎殿下圆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臣来了这些时日,萨扎殿下的种种言行,俱为小臣看在眼里。小臣是微末之人,不过,如今小臣是我天朝的使臣,小臣所代表的就是天朝的休面!”
“萨扎殿下怠慢于小臣,就是怠慢于我天朝陛下!”
政客一定要有一张绝厚的脸皮,陈敬忠笑容不变,亲切的握住章戍的手,拍了拍章戍的手背,“使臣实在多心了,我鞑靼人绝无此意!不过,既然使臣不习惯我鞑靼饮食,一会儿我便命你们汉人的厨子来给使臣做汉人的吃食。我那里还有上好的龙井茶,听说是你们非常讲究的雨前龙井,也只有使臣这样的文雅之人,配喝这样的好茶了。”
章戍只得配和陈敬忠,将面色微微放缓,陈敬忠再道,“我们鞑靼人个个心直口快,听着使臣说了这许久,我做为萨扎的叔叔,也想对使臣说几句话。”
“殿下请讲!”
陈敬忠正襟危座,认真道,“有一点,使臣说的是对的。我鞑靼与天朝这些来,打了和,和了打,若说真能攻占你们汉人的江山,我鞑靼人绝无此意。”
“为什么要打仗呢?难道我们鞑靼人不是血肉之躯吗?还是我鞑靼人生就喜欢流血牺牲?”陈敬忠叹息道,“使臣来到鞑靼,身份尊贵,就是我们鞑靼人的朋友。”
“如今使臣看到我们,我们也不是你们汉人嘴里的杀人怪兽。”陈敬忠脸上露出一抹黯然道,“实在是鞑靼人的生活太贫穷了。年景不好,漫漫冬日,连草根都没有的吃的日子多了。只是隔了一道城墙,另一面的人就享受着丰美富饶的生活。我们鞑靼人,多么的羡慕着你们汉人的富庶啊。”
章戍并不赞同,但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适当的一般天朝人面对鞑靼人的不屑讥诮亦或恐惧的表情,他的神色非常恰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恳切,“殿下,你们有难处,可以直接派使臣与我家陛下说,缺衣缺被缺粮食,咱们是邻邦,就如同邻君一样。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难处是不能说的呢?我家陛下并非不通情理之人,陛下视天下百姓为自己的子民,看到百姓受苦如同自己受苦一样难过。若你们有难处,一样可以提。但是这样直接拿起刀枪来打来杀来抢,我家陛下会如何看待你们呢?这对于你们,可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啊!”
陈敬忠听章戍这样说,倒真是对此人产生了一丝好感,他知道汉人对于鞑靼人的厌恶。当然,这来自于两个民族之间长期以来的血海深仇,但是章戍能这样温和委婉的解释两族之间的战争,这让陈敬忠的心里有着微微的感动。陈敬忠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与感激,诉起苦来,“章大人,我们鞑靼人难啊。”
章戍心道,这位陈王殿下果然是能伸能屈,只是这种个人之间的友谊,应该是建立在两国之间的和平共处的基础上的。虽然章戍对于陈敬忠的风度儒雅很有些好感,但是此时,他真不能应承陈敬忠的友谊。
面对着陈敬忠的叫苦叫难,章戍一句话都没有说,眼色微微黯然。
谁不难呢?
但是,再难,做强盗总是不对的。
陈敬忠看到章戍的眼神,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这场谈判以一种诡异的双方沉默无言的方式结束。
明湛尚不知章戍在鞑靼的进程,倒是宫心斗的青城道人性丑闻的事情已经由方慎行主审、钱端玉陪审,而查的水落石出。
100、更新 。。。
如今天气转凉;明湛搬到了另一处有温泉的行宫里。他在关雎殿起居;此时;他坐在关雎殿书房里;听着方慎行的回禀案情。
除了嗑药发狂的青城道人,还有钟道人事涉其中。
钟道人到明湛跟前儿犹在喊冤。
当然;钟道人不同于一般人,喊冤的方式也绝不等同于一般百姓哭喊大闹;号啕一声“道人冤枉”啥的。
明湛以为,从喊冤的方式既可看出钟道人绝非俗流。能混到这一步儿,钟道人颇具道行。虽然经受审讯;容颜不整,衣衫脏旧,钟道人的脸上仍保持着自若淡然的神态,说出的话也颇有些苦口用心的味道。“陛下,青城道人与昆仑子为您炼的不过是绝顶春药,陛下为龙体计,万不可错信了贼子!”
明湛已经看过方慎行审讯的证词,淡淡的看钟道人一眼,“这么说,此事与你无关了?”曲指轻叩桌间证词,反问,“那这又是什么?”
钟道人实乃神人,他供认不讳,“此事与道人有关,道人与方大人所说俱是实情。药,的确是道人放在青城的茶水中的,但是药是青城自己的药。”
“陛下龙体,身负亿兆百姓。”钟道人悲天悯人的一叹,“陛下误信奸邪,且青城颇会些不三不四的道法,炼些不堪入目之丹药。陛下深信青城道人,道人能说什么呢?千辩万辩不如一证,青城此丹为回春丹,道人曾听家师言及此丹素来为邪乱之人所用。陛下若误服此丹,天下危矣,道人怎能不急!”
“自道人入宫,得见龙颜。道人看陛下龙姿天表,只是观陛下面相,实乃慈悲太过,则易为小人所乘。”钟道人完全不似一将要受罚之人,他侃侃而谈,“道人为天下人保全陛下龙体,纵使有些过错,也亦为苍天所恕!”
看人家这自辩道行,明湛心下颇是佩服,只是明湛的脸上不见丝毫动容,更兼在听到钟道人所言“苍天可恕”四字时,眼中露出莫测之意。
钟道人心下一是,最后,他暗暗咬牙,一脸大公无私道,“道人既已下山,便是尘寰中人。既是尘寰中人,但要受国之律法所束。如今道人尘缘已了,再祝陛下万寿无疆!”
说完这句话,钟道人缓缓的闭上眼睛,长呼一声道号,阖目而逝!
初始,谁也没发现钟道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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