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答应一声, 上楼回房去了,李庆安这才向高力士的房中走去。
高力士房中点着几根蜡烛,灯光明亮,他正坐在灯下看书,这时一名侍女道:“老爷,李将军来了。”
高力士放下书,只见李庆安笑着走了进来,对他施一礼道:“高翁,你找我?”
“来!七郎,坐下。”
高力士请李庆安坐下,又让侍女端了两杯茶进来,他笑道:“七郎,明天朝会了,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我封郡王可能性有多大?前两天李相国告诉我,我极可能被封郡王,但今晚发生了这件事,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倒不会,我很了解他,他虽然对明月有想法,但他不会因此迁怒于你,女人固然重要,但他的江山更重要,七郎,你明白吗?”
李庆安点了点头道:“今天哥舒翰半路拦住我,希望我能配合他发动对吐蕃的战役,圣上已经批准了,我想或许是这个缘故。”
“哼!穷兵黩武,竟不知悔改!”
高力士重重哼了一声,对李庆安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当今圣上,他总以为现在还是开元盛世,以为天下富足,殊不知大唐已经羸弱之极,各地库房的轻货都被杨国忠卖掉,积钱于左藏,造成天下富足的假象,事实上各地库禀空虚,尤其江淮各地去年普遍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很多地方颗粒无收,损失惨重,圣上却一无所知,只知道整天逼江淮运粮,以致江淮屡加税赋,惹得民怨沸腾,十之五六弃田而逃,圣上非但不知节俭,反而更加奢靡,给贵妃过寿便几乎耗尽左藏存钱,去年高仙芝平定南诏判乱,只能说是惨胜,二十万大军只剩下十二万,巴蜀富饶之地也被这场战争拖累得元气大伤,朝廷太仓一百五十万石米,最后只剩下不到四十万石,连百官的禄米都减半了,现在他更加好大喜功,哥舒翰提议发动对吐蕃战争,他竟欣然同意,就为了夺取吐蕃千里不毛之地,要知道这种大战将会使大唐彻底陷入深渊,七郎,你久在安西不知,大唐其实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高力士情绪有些激动,他一口气将这几年积压在胸中的愤懑都倾吐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李庆安沉默了片刻,问道:“高翁这些话告诉过圣上吗?”
“怎么会没说呢?”
高力士长长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说得太多了,才让他反感,说我危言耸听,他只喜欢鱼朝恩那种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杨国忠说的话他也是深信不疑,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帝,他现在真的老糊涂了,竟然色欲熏心,要夺重臣的妻子,这哪里还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
高力士痛心疾首,从桌案上取出一本册子,道:“我已经心灰意冷,打算等你成婚后我便告老还乡,回岭南潘州去,不想再呆在长安了。”
听说高力士有意回乡,李庆安不由有些伤感,道:“高翁若走,我在朝中就真的无人了。”
高力士微微一笑,“想当年我初见你时,你不过是个校尉,替我打马球,可如今你已经升为郡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完全可以像安禄山一样,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再说你还有王珙为盟友,怎么能说朝中无人?”
说到安禄山,李庆安一下子被提醒了,他缓缓问道:“我在安西听到一种说法,说安禄山有反意,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李庆安最关心的事情,现在历史的细节已经更改了很多,安史之乱还能像从前一样爆发吗?据他从河北得到的情报,安禄山已经完全掌握了河北的军政大权,铸币屯粮,还有说法是他的兵力已不止范阳和卢龙的额定兵员,他至少私自招募了四万人马,如果从大唐的社会走势来看,叛乱总是在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到顶点时爆发,而现在的大唐社会正符合叛乱发生的前夜。
李庆安的问题让高力士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不仅是李庆安,朝野中很多人都有这个怀疑,关键是安禄山掌控范阳已近二十年了,如果按照大唐节度使的轮换制度,他最多呆五年便该换地方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安禄山却能在范阳呆这么长时间,他还记得当年张九龄曾经对圣上提过这个问题,而圣上的答复是,‘非安禄山不能压制契丹。’
或许这就是一条理由,圣上可以怀疑王忠嗣有造反之嫌,却从不怀疑安禄山、哥舒翰这些胡人,或许在他认为,造反只有汉人才会为之,这也是理由之二,还有安禄山善于投李隆基所好,善于表现忠心,善于巴结权势全盛时的李林甫,当然,他也善于讨好自己。
种种原因,使安禄山的位置稳若磐石,甚至连监军都懒得派了,相反,李隆基不仅派监军去安西,甚至还派亲王去坐镇,就因为李庆安是汉人的缘故。
“七郎,安禄山会不会造反,我确实不知道,尽管现在也有一些流言,但都没有确切证据,不过,大唐边军太重,而中原府兵空虚,这确实很大的危险,大唐四面皆敌,不可不屯重兵防御,而从前的中原府兵又丧失殆尽,可朝廷又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募兵充实中原,说到底还是土地兼并太狠的原因。”
“那圣上以为安禄山会造反吗?”
高力士笑了,“圣上若怀疑他,早就把他调回长安了,七郎,圣上相信他,可远远超过相信你啊!”
李庆安默默地点了点头,欠身道:“若高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去吧!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已决定告老还乡,不想再过问朝中之事了。”
高力士站了起来,笑道:“明天的早朝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上早朝了,我入宫五十年,也曾权倾一时,得意如此,也不枉我人生一场,七郎,明天,我祝你再上一步。”
……
次日,天还没有亮,轰隆隆的鼓声便敲响了,坊门开启,散居在各坊中的朝臣纷纷出门,顶着夜色向大明宫进发,一路上都是灯笼的世界,高品重臣则乘坐马车,而低级官员则骑马前行,一路上车轮声辚辚,马蹄声敲打着地面,这是天宝十一年继新年大朝后的第一次朝会,规模为大朝,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必须要参加。
高力士和他儿子已经共乘一辆马车走了,他是以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参加朝会,李隆基身边已经不再需要他。
李庆安的马车也已停在门口,马车便是哥舒翰送他那辆,昨晚他便直接乘坐归来,马车旁百名亲卫左右护卫着,李庆安改乘马车,对他们来说也是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舞衣住在独孤府,不在这里,如诗如画姐妹将李庆安送出了大门,“你们今天去独孤府帮忙吧!我晚上可能会去军营,不回这里了。”
他给姐妹俩交代了几句,便上了马车,车夫长鞭一振,马车起步,向大明宫方向驶去,马车异常宽大,四周覆裹了厚厚的铁皮,不惧弓矢,一盏橘红色的灯笼挂在车辕上,上面用黑字写着‘安西节度李’五个字,字体遒劲,另外马车上还插着节度使的旌节,百名亲卫个个高大威武,杀气腾腾,格外地引人瞩目。
马车内点着蜡烛,光线明亮,李庆安坐在宽阔的车厢内,细细地读着自己的述职报告,报告早已经交上去了,李隆基为此已经决定采纳他移民安西的方案,同时也决定筑唐直道,缩短大唐到安西的时间,包括李琮坐镇安西,这些今天都将正式宣布。
但李庆安还关心另一个细节,那就是从国子监和关中、陇右的各州府学中招募五百名年轻士子赴安西劝学,另外再从中原各州县官府中挑三百名自愿者赴安西任职三年,主要是负责建立州县,安置移民,这两条李隆基都没有提到。
李庆安沉思了片刻,既然哥舒翰要发动两线战役,李隆基肯定要和自己单独谈一谈,便可在那时提出这两个要求。
翊善坊内住着不少朝官,大家几乎都是同时出门,行至坊门时,车流和马匹长长地排成了一队,朝官们也看到了李庆安的马车,众人不敢靠近他,都远远地跟着,这时,坊门前面奔来一匹马,马上有一名报信兵大声道:“大将军何在?”
“有什么事吗?”李庆安挑起车帘问道。
“禀报大将军,大食亲王特使已经到了咸阳!”
第二百八十四章 朝会之争(上)
“当!”一声沉闷的钟响。大明宫丹凤门缓缓地开了,数百名提早到来的官员如潮水般涌入,今天举行大朝的含元殿还没有开启,大部分官员都聚集在丹凤门广场上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这已经形成一种早朝文化,是朝臣们殿外的一种重要的交际方式,这对于沟通共识、消除分歧和寻找政治资源,都有极大的好处,尽管李隆基已经有很久没有上早朝,但传统依然难以消失,大量的官员早早地抵达了。
杨国忠也很早便抵达丹凤门广场,他先到哥舒翰的府上,却得知哥舒翰已经走了,他慌忙急赶大明宫,大明宫广场上朝臣三五成群,各自低声谈论着什么,杨国忠找了一圈,终于在龙尾道附近找到了哥舒翰,他正和左卫大将军孙起翼及右武卫大将军王思众谈论军费不足问题。
“说到底还是朝廷对我们边军不够重视,尤其上层的世家大族和皇室贵族对军队鄙视,他们尊文贬武。说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明摆着是在贬低军人,瞧不起也就罢了,在粮食钱物上也多加刁难,每次都要我催几遍,才勉强拨付一点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没有军人浴血奋战,吐蕃人若打进京,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吗?”
哥舒翰的声音很大,他其实是在说给旁边的几名户部官员听,这些日子很多京官都在抱怨,朝廷给付边军的钱粮太多,以至于影响了他们的禄米和年俸,哥舒翰心中忿忿不平,陇右军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不得不靠自己军屯来解决军粮问题,圣上虽然把铸币权给他,那不过是说得好听,让他到哪里找铜矿去?实质上还是朝廷不想负担军费,哥舒翰为此充满了怨念,这就像高力士说的那样,文官抱怨边军把钱粮都拿走了,以致他们俸禄减半,生活困难,而边军则抱怨军费不足,抱怨文官轻视他们。这便形成了文武相轻的死结,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税赋减少的原因。
哥舒翰略带偏激的职责引起了几名户部官员的不满,他们重重哼了一声,纷纷走开了。
“哥舒大帅!”
杨国忠远远地叫了一声,快步向他走近,旁边两名正和哥舒翰交谈的大将见杨国忠过来,都知趣地离开了,杨国忠走上前拱手笑道:“哥舒将军,我一早到你府上,却得知你走了,让我追得好苦。”
准确地说,哥舒翰和杨国忠的关系并不恶劣,他属于从龙派,也是就是李隆基的嫡系,在朝廷的几支派系中,哥舒翰都不沾边,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任,所以他才能担任离长安最近的陇右节度使之职,和杨国忠的关系虽然不恶劣,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哥舒翰的政敌。安氏兄弟是杨国忠的支持者,双方走得很近,关系密切,这使得哥舒翰心中不快,便和杨国忠的关系也无形中保持了一段距离。
哥舒翰进京已经一个多月,还从来没有单独和杨国忠说过话,现在杨国忠突然找到他,还口口声声说去了他府中,哥舒翰的心中不由生了一丝疑惑,杨国忠找他做什么?
“杨尚书莫非是要请我喝酒吗?”
哥舒翰用他那独特的笑声来表示他内心的坦荡,和与杨国忠的关系密切,这笑声大多类似于一种外交辞令,华丽而不实用,既没有威慑作用,也无法对双方当事者产生影响,只能对旁观者发挥些许作用,让人相信他们之间关系密切,就仿佛一件华丽的遮挡幕布,把哥舒翰和杨国忠之间的种种貌合神离都掩盖住了。
不过哥舒翰的大笑还是起了一点润滑剂的作用,让杨国忠略路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他该怎么和哥舒翰提郡王之事呢?其实杨国忠已经领悟了李隆基这个指示的精神所在,那就是挑拨哥舒翰和李庆安的关系,不让二人走得太近,试想,主管安西北庭和主管陇右河西的两大节度使联手,大唐的半壁江山都会处于一种极度危险之中,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庆安和哥舒翰的关系太密切,这样。即使李庆安真的造反,他也无法通过河西来到陇右和关中,另外,让下属不和也是一种领导的艺术,适当在两大节度使即将开始的两线作战的同盟关系中掺一点沙子,也是李隆基乐意做的事情。
李隆基的意思是适当在李庆安和哥舒翰之间加一点矛盾,但也不能太过份,可执行人却是杨国忠,怎么贯彻李隆基的精神,这个掌勺权却掌握在杨国忠手中,如果说李隆基是菜谱的制作者,那杨国忠就是掌勺的大厨师了,同样一道龙虎斗大菜,在不同的厨师手中,味道就会完全不同,杨国忠这个大厨口味偏重,他觉得有必要在李庆安和哥舒翰关系这道菜上,不仅要多加盐,而且还要多加辣味,最大限度地挑起李庆安和哥舒翰的矛盾,这样才符合他杨国忠的利益。
“大帅请这边走一步,圣上让我带话给大帅。”
哥舒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圣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给自己说吗?非要让这个杨国忠来带话。杨国忠还没开口,哥舒翰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了,他和杨国忠可是平级的重臣,让杨国忠带话就无形中把杨国忠提到自己头上了,他一动不动,冷着脸道:“杨尚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哥舒翰不喜欢做偷偷摸摸的事。”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使杨国忠碰了一个钉子,杨国忠脸上有些尴尬,他干笑一声道:“是关于册封郡王之事,圣上想让我告诉大帅。”
他欲言又止,还是想引起哥舒翰的关注,哥舒翰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这确实是他非常关心的事情,之前,他已经听说自己将被封为西平郡王,这个郡王他盼望已久,安禄山在两年前便得封了,而他却迟迟没有消息,他最不服气的就是安禄山,利用契丹人来玩弄权术,朝廷要调动他时,他便让契丹人造反,上次朝廷要调他入京,他便挑拨契丹和奚造反,还杀了大唐的两位公主,然后他来出头镇压契丹,使朝廷调他入京的计划落空,也让圣上相信非他不能镇住契丹,其实此人平庸无能,并没有什么过人才能,更没有立下什么不世军功,这种人居然还被封为东平郡王,可见老天无眼,哥舒翰对安禄山不满久矣,而这次他终于可以有机会封郡王,可以令他长出一口气,但杨国忠带一种遗憾的口气让哥舒翰的心又悬了起来。
“圣上让你带了什么话?是今天不打算封郡王了吗?”
“不!郡王今天依然要册封,但圣上说,一次封三人不妥,所以只准备册封两人。”
“哪两人,李庆安和高仙芝吗?”
哥舒翰的脸上已经难以掩饰他心中的不悦,他明白杨国忠的意思了,就是郡王没有他的份,他哥舒翰还没有资格,就这么简单,怒火在哥舒翰心中燃烧,他不满、不服,他哥舒翰是在抗击吐蕃,那可是大唐的第一劲敌。不是野蛮落后的契丹人,也不是小国寡民的南诏,他从吐蕃人手中夺取了石堡城,那是连王忠嗣都认为无法办到之事,他却办到了,可这么大的功绩,最后在评定郡王之时,却没有他的份,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圣上嫡系,难道这就是嫡系的下场!
哥舒翰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眼前这个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杨国忠,令他无比反感,杨国忠眼中笑的那种得意,让他想起安禄山的得意的嘲讽,他恨不得一拳打烂杨国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