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潼关出现了一件异事,一支来自河东的牛马队请求过关,小校探查来报,大约有五千余匹马和三百多头牛,马上驮有帛缎,还有六千名马夫,由三百余名士兵押运,负责人是安禄山的手下大将孙孝哲,他派人送来信件,说这是朝廷的命令。
王思礼当然也知道河东已被安禄山占领,王思礼本人对此愤慨异常,但他只是一名普通将领,对这种涉及江山社稷的大事他不好妄加评论。
此时,王思礼站在城墙之上,注视着牛马队缓缓进入潼关,已经有一千余人马走进了瓮城,潼关的守军都上了城,好奇地打量这支奇怪的牛马队,从内城到外城间只有短短的几百步,挤满了黑压压的马匹和马夫,劲风穿城而过,旌旗猎猎,风卷旗舒,将后面一名铁盔铁甲的军官完全遮盖了,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壮,正是领队孙孝哲,他是先锋,在牛马队的最后还有安庆绪。
王思礼有些疑惑地看着孙孝哲,孙孝哲身高足有八尺,雄壮异常,手执一杆大铁枪,胯下马更是一匹上等的幽州骏马,这明明是一个万人敌的大将,不像文书中所说,只是一名校尉。
如果是平常,王思礼是不会准他们进关,但他刚刚接到太仆寺卿达奚珣的牒文,说这批牛马是太仆寺预订,请他放入关内,同时他又接到了兵部的命令,命令牒文上有兵部尚书陈希烈的亲笔签名和兵部大印,命他不得阻拦,放人入关。
有了太仆寺的牒文和兵部的命令,王思礼没有理由再拦这支牛马队,便下令开关放行。
由于山路狭窄,只能行一人一马,故牛马队进关缓慢,近三百头牛入关就花了半个时辰,紧接着是人马入关,速度明显加快了,两个时辰,便进了千余人马。
“快!再加快速度!”
王思礼听见城下有马夫在低声催促,他眉头不由慢慢皱了起来,这种催促的口气一般是军队常用,短促而有力,现在居然出现在马夫的口中,这未免让人感觉有些怪异。
王思礼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马夫,个个孔武有力,步履矫健,他们大部分人都后挎腰刀,一手握住刀柄,催赶马匹,王思礼从他们握刀的姿势便心生疑窦,这些人分明就是军人,而且还是精锐之军,哪里是什么马夫,这时他忽然又发现,这些马匹都是阉割过的军马,不是普通的马匹,他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这是一支军队?安禄山的军队。
这时,几名士兵匆匆带来了一名宫廷侍卫,侍卫上前呈上一封信道:“王将军,储君有急信。”
王思礼又瞥了一眼下面的马队,这才打开了李豫的信,只匆匆看了一遍,他惊得跳了起来,连声大喊:“快!关闭城门,不准马队进关!”
“当!当!”的警报声在潼关上空敲响,数百名士兵一拥而上,用长矛逼退马队,“出去!全部退出去。”
这时,内城门开始吱吱嘎嘎地关闭了,统帅这支牛马队的大将孙孝哲见事情已经败露,他不假思索,猛地挥枪大喊:“冲进去,夺取潼关!”
一声令下,那些赶牛的牛倌,牵马的马夫立刻消失了,变成了一支杀气腾腾的军队,他们撕去外衣,露出了衣服内的细铠,拔出藏在布帛中的战刀和弓箭,狂喊着向瓮城内涌去。四处喊杀声震天,兵器撞击刺耳惊心。
孙孝哲一眼瞥见在敲钟的哨官,他张弓搭箭,一支劲箭从弓中射出,箭矢穿透了哨官的脖子,他惨叫着从七八丈高的城楼上重重摔下,这声惨叫象黑夜里的丧钟,敲醒了所有潼关的士兵,也激怒了他们,城上士兵开弓放箭,投石下城,一时间箭似密雨,石如冰雹,中箭的战马一跃而起,嘶鸣声划破长空。
安禄山的军队则用盾牌抵挡,被压制在山道上,但安禄山派来的六千军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出的最精锐的范阳军,个个武艺高强,骁勇善战,都已身经百战,尽管地形不利于他们,但他们依然攻势如潮,向内城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相比之下,潼关守军大多是挑选剩下的老弱之兵,精兵都被李隆基带走,人数也不多,他们仅能依靠潼关有利的地形和安禄山军进行鏖战,但他们远远不是安禄山军的对手,不多时,瓮城内的数百唐军便已阵亡过半。
现在关键就是对瓮城的争夺,潼关由外城、瓮城和内城三部分组成,只有通过内城门,才算是真正入关,外城已经失守,安禄山军已经进入的千余人马都集中在瓮城中,瓮城是一片占地数百丈平地,位于内城和外城之间,四周都是城墙,是士兵们平时换岗和检查外来行人之所,现在却成了双方争夺潼关的关键。
潼关内城门是双门,大门是用极厚重的生铁铸成,人力根本无法撼动,需要巨型攻城器才能撞开,安禄山军没有携带攻城器,要想打开内城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冲上城楼,夺下绞盘,用绞盘来打开城门,
这样一来,双方争夺的核心就是一条窄窄的上城甬道,这是从瓮城走上城楼的唯一通道,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
一千余名安禄山军和一千多潼关守军,在这条长不过五丈的甬道展开了极其惨烈的鏖战,唐军数十名骑兵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士兵紧紧跟上,与此同时千余安禄山军如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来不及列成队型,挥舞着长刀,手执盾牌,弓箭上弦,顶着箭雨向前猛冲猛射,一时刀光森冷,长箭噬血,几十名瓮城内的唐军奔逃不及,被刀锋削掉了脑袋。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安禄山军变得异常凶暴,即使冲在前面的人已经被杀死,但后面的士兵依旧疯狂涌上,顶着尸体肉盾,强大的冲击力竟然把前面数十匹骑兵战马推倒在地,即刻将落地的敌人砍成肉泥。
数百名唐军死死守住甬道,他们和敌军挤成一团,刀也举不起来,便用牙齿咬,用拳头擂,用匕首捅,一步也不后退,只听见骨骼的断裂声,临死前喉头的咯咯声,死人和活人挤在一起,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
越来越多的安禄山军涌入城门,在孙孝哲的率领下向唐军发起凌厉攻势,孙孝哲号称范阳军三猛将之一,高晖、李日越、孙孝哲,其中孙孝哲是幽州铁骑的兵马使,历史上就是他率军攻入了长安。
瓮城内已杀得尸横遍野,城头上唐军向下放箭,不断有敌人中箭惨死,但唐军的战斗力要远逊于安禄山军,甬道上唐军越来越少,而安禄山军越来越多,这时,孙孝哲下令用死人死马搭建肉梯,虽然还上了不城墙,但是已经可以从侧面攻上甬道。
王思礼见形势危急,他大吼一声,从亲兵手中夺过大刀,跳下了甬道,他站在人头之上猛地挥过大刀,血光迸射,七八名敌军竟被一刀劈成两段,从肉梯上滚落。
王思礼凶猛性子似乎传染给了每一名唐军,又有近百名唐军冲下甬道,他们顽强的鏖战,将已经逼近城头的敌军又杀了下去。
孙孝哲勃然大怒,他偷偷躲在一匹马后,张弓搭箭,瞄准了大展神威的王思礼,一支冷箭‘嗖!’地射向王思礼,王思礼躲避不及,一箭正中肩窝,他手上力气顿消,大刀竟脱手而飞。
此刻,他见越来越多的安禄山军冲进了翁城,唐军眼中都露出绝望之色,王思礼不由单膝跪下,一声长叹道:“想不到我王思礼竟成为大唐罪人!”
孙孝哲得意地狂笑,“蠢货,你的死期到了!”
他猛地拔出长剑,剑刃带起一道火光。
就在这时,在潼关的西方传来一声号角,‘呜~’号声劲吹,冲破了阴暗的乌云,仿佛是呼应,远方又传来了一连串的号角声,号声、号声,在潼关的山谷间回荡,冲破了死亡的束缚,带来了希望之光,号角声尽情吹响,李庆安的援军终于赶来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阴影难消
安禄山军渴盼已久的内城门终于打开了,但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数百安西骑兵一拥而入,向目瞪口呆地敌军席卷而来,这是安西军中最强悍的骑兵,参加过小勃律的万里行军,参加过怛罗斯战役,他们久经沙场,连死神都在他们脚下匍匐。
战马狂暴,向前猛冲猛撞,战刀劈砍,长矛刺杀,肢体横飞,人头滚滚落地,瓮城内顿时响起了一片惨叫声和哀嚎声。
在狭小的瓮城内,安西的控马技术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骑兵和步兵的巨大战斗力的差异也在此刻体现了出来,尽管安禄山派来的军队也是范阳军精锐,但在更加强悍的安西骑兵面前,安禄山的军队明显处于劣势,几乎是一边倒地屠杀。
瓮城内几乎成了地狱修罗场,到处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紧靠城墙的孙孝哲大吃了一惊,尽管他知道唐军的援军已经赶到,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悍的军队,不到三百骑兵,在狭窄的瓮城内竟能纵横杀戮,将自己的精锐军队杀得惨不忍睹。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大唐竟然还有这样的军队,这支军队到底是什么人,这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了一个人,李庆安,他正从内城门缓缓驶入,原来是安西军!
这时,他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李庆安已经张弓搭箭,锐利的箭头冷冰冰地对准了他,孙孝哲吓得魂飞魄散,他本能地一抱头,长箭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咔!’的一声,一支铁箭射穿了他的前胸,孙孝哲惨叫一声,竟被活活钉死在墙上。
主将惨死,安禄山军队再无恋战之心,他们连滚带爬向山下奔去,片刻,瓮城内便逃得一干二净,轰地一声巨响,外城门也缓缓地关上了。
瓮城内一片狼藉,到处是断肢断臂,人头随处可见,血水已经将整个地面都浸泡成了红色,安西骑兵们用长矛翻看地上尸体,一些受伤没死的范阳士兵躺在地上呻吟求饶,却被安西骑兵一矛刺死,绝不留情,一共八百多安禄山军被杀死。
潼关守军终于缓过神来,三千守军只剩下了一千四百余人,伤亡过半,这时,王思礼被两名士兵扶了过来,他除了中了孙孝哲的冷箭外,还被砍了两刀,所幸都没有伤到要害。
王思礼瞥了一眼还钉死在墙上的孙孝哲,脸庞扭曲而狰狞,死不瞑目,他不由暗暗心惊,早听说过李庆安神箭无双,却没想到竟凶悍至斯。
王思礼推开扶他的士兵,给李庆安跪了下来,感激不尽道:“幸得大将军及时赶来,否则潼关不保,我王思礼将成大唐罪人。”
李庆安连忙扶起他笑道:“王将军以三千弱旅竟抵挡住安禄山六千虎狼之军,让我不胜敬佩,王将军不愧是威名赫赫的猛将。”
王思礼心中惭愧,可想到安禄山竟然偷袭潼关,他心中便忿忿不平,不禁怒道:“安禄山狼子野心,占领了河东还不够,竟还打关中的主意,他真的是想造反了。”
“造反他还不敢,他是想学董卓进京,控制住圣上,进而控制天下,我没猜错的话,这支牛马队只是他的先锋,后面应该还有他的大队人马。”
王思礼不由一怔,有些担忧道:“我手下都是老弱之兵,且伤亡过半,大将军带的兵也不多,如果安禄山大队人马来袭,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庆安不答,他慢慢走到孙孝哲面前,指着这具狰狞的尸体笑道:“王将军,你知道此人是谁吗?”
王思礼摇了摇头,“我不知,不过此人相当勇猛,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此人就是安禄山手下大将孙孝哲,武力排名第三。”
“原来是他,难怪如此强悍,不过他虽排名第三,但也挡不住大将军一箭。”
李庆安却轻轻摇头道:“如果真在战场上和他一对一的格斗,我远不是他的对手,但我不想和他拼武艺,他却一样死在我的手下,王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思礼略一思索,猛地明白了李庆安的意思,又不是和安禄山正面作战,他们有潼关天险作为依凭,他的兵来得再多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王思礼心中赫然开朗,他向李庆安抱拳行礼道:“储君有令,命我听从大将军的指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大将军的副将,一切由大将军做主。”
李庆安很喜欢王思礼,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心中便起了招揽之意,但一转念,又想到此人效忠于李豫,如果自己做的太明显,恐怕会让李豫生出疑心,他便克制住了招揽此人的冲动,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奉储君之命来支援潼关,等挫败安禄山后,我便会返回安西,以后镇守潼关的重任还得落到王将军的身上。”
王思礼叹了口气,道:“安禄山占领了河东,野心毕露,我只担心朝廷无力钳制他,更多的是迁就,那时我们这些下面的将领不知要受多少窝囊气,尤其这次拦截了安禄山进京,他必定恨我入骨,只希望朝廷不要拿我去给安禄山做祭烹,我很担心会有这个可能。”
说完,王思礼的目光变得忧心忡忡,他走到城垛前,向北方望去,他心中烦闷之极,他忽然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王思礼的容身之处吗?”
李庆安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能体会到这个唐军大将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朝廷软弱的不满,和对大唐前途的担忧。
他慢慢走到他身后,一字一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王将军不妨来安西,我安西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王思礼猛地回头,紧紧地盯着李庆安的目光,从李庆安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丝诚恳,看到了一种对他的担忧,他不由心中异常感动,默默点了点头,沉声道:“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飞渡关山,去安西建功立业!”
李庆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眼睛道:“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
……
李庆安的预料完全正确,下午时分,一支约三万人的安禄山军队便抵达了潼关,按照高尚的策略,应先是安庆绪率六千人先去控制住长安,随即河北大军进入关中,但安禄山却做了个小小的修改,改为安庆绪率牛马队先夺取潼关,然后大军进入关中,无论怎么修改,两计的结果都是一样,安禄山的军队控制住长安和关中,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就安禄山的霸业。
但安禄山和高尚却没有想到,李庆安竟率三千骑兵先一步抵达了长安,并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以致他们没有能夺下潼关,功败垂成,但此刻安禄山还不知道他的计策已经失败,他半路有些感恙,便暂时留在绛州闻喜县养病,命史思明先率领三万援军进关中。
三万大军驻扎在离潼关约五里外的一片低缓的山坡上,与潼关遥遥相对,不远处便是浩荡的黄河,蜿蜒盘旋向东而去。
大营里史思明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坚决不肯担责的安庆绪,史思明是安禄山的左膀右臂,在河北军中地位极高,而且当年他也是跟着安禄山由一个边境小商贩,一步步掌控了范阳军和平卢军,可谓最资深的元老,是安庆绪的叔辈,安庆绪尽管是安禄山的儿子,但史思明面前,他还是不敢张狂,严明的军纪之下,史思明可以杀他。
所以安庆绪心中颇为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没有拿下潼关的后果,将使父亲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跪在地上极力替自己申辩道:“副帅,我虽是牛马队主将,但让孙孝哲打前锋是大帅之令,我们就一共两员大将,他做了前锋,那我就必须镇后,否则我们都去争功,后路无人镇押,是兵家大忌,所以,潼关兵败,完全是孙孝哲的责任,等我得到消息时,前锋已被赶出潼关,孙孝哲丧命在关中,请副帅明察。”
史思明克制住内心的怒火,冷哼了一声道:“前锋为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