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李庆安的吐蕃大棋局,一半在吐火罗走棋,另一半则在高原本土落子,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打残大唐王朝最大的边患,从当年派封常清去信德,李庆安便开始着手布这个局了,现在渐渐到了收官的阶段。
封常清本人比较倾向于李庆安的第一个方案,即将吐蕃人灭族杀光,刚开始他也是这样做的,他从翻越雪山进入吐蕃的第一个部落芒域开始,便高高举起了屠刀,一路屠杀,尸横遍野,千里无人,但随着进入吐蕃腹地后,他便发现将吐蕃人灭族杀光并不现实,他每到一个部落,便发现吐蕃人早已逃光,牛羊带走,粮食也烧掉了,使他的补给遇到了困难,而且正因为他的屠杀,越来越多的吐蕃部落开始联合起来抵抗他,他的几支斥候队都失踪了。
封常清也开始意识到他的兵力不够,杀光吐蕃人不太现实,他便渐渐放弃了第一个方案,转而向第二个方向努力,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拔光吐蕃人的羽毛,让他们从高原雄鹰变为高原土鸡。
只是封常清还不知道从何入手时,这个吐蕃佛教大师的到来,便给他指明了一条路,吐蕃人内部有争执,也就是给他打开了一条实现第二个方案的道路。
想到这,封常清眉毛一挑,便试探着问道:“那我该去联系谁?我是说愿和解一派。”
摩臧智沉吟了片刻,便道:“吐蕃赞普西征后,将内政交给了大论囊东赞和尚琛氏共管,这两人都是大论,他们代表着吐蕃的两大势力那囊氏家族以及尚氏家族,关系向来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敌对,其中囊东赞强烈主张与唐军谈判,而尚琛氏主张坚决抵抗,两人的态度都非常鲜明,所以将军兵至博东,而逻些依旧没有反应,就是他们二人相持不下。”
“原来如此,那他们二人中谁掌握军权呢?”
“应该都有,尚琛氏占上风,有一万两千军队,而囊东赞手中只有六千军队,处于弱势。”
封常清见这个吐蕃和尚知无不答,连吐蕃人的军队数量都向自己吐露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大师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我,不怕吐蕃人说你卖国吗?”
摩臧智脸上露出了无奈地苦笑,双手合掌道:“我只想普救生命,愿以和为贵,至于吐蕃重臣要做什么样的让步,那我就管不了,封将军,我言已至此,告辞了。”
封常清也合掌笑道:“大师慢走,我会谨记大师之言,以和为贵。”
……
就在摩臧智离开唐军驻地的第二天,一队十几人的骑士从远处疾奔而来,尘土飞扬,渐渐靠近了博东土城。
“站住!”
哨塔上唐军哨兵用吐蕃语大声喝止,随即一排箭射来,钉在了小道之上,拦住了这队人马前进的道路,一名随从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高喊道:“请转告唐军主将,吐蕃大论而囊东赞前来求见。”
“你们等着!”
哨兵去禀报了,众人站在路旁,中间一名高胖的中年人便是吐蕃大论而囊东赞,他从逻些城赶来,目前吐蕃的局势令他忧心忡忡,吐火罗的战况情况不明,大勃律被唐军占领,截断了吐蕃本土和吐火罗的联系,而陇右的战役也陷入胶着状态,扎达路恭被唐军拖住,处于一种不利的局面,现在逻些还有一万八千余士兵,但这些士兵都是老弱之军,精锐的军队全部被赞普带走。
囊协达赞非常担心,一旦唐军击溃逻些的最后一支军队,那高原的吐蕃人便成了一群羊,任由唐军宰杀,囊东赞希望能和唐军达成一种政治协议,作出一定让步,保留住吐蕃的最后命脉。
他是这样考虑,但其他人却不同意,吐蕃高层内部应对唐军的策略出现了分歧,另一名大论尚琛氏则主张全民皆兵,全力抵抗唐军入侵,绝不同意与唐军达成耻辱的协议。
两人因这个问题争论了多日,始终难以妥协,囊东赞害怕唐军东进毁灭逻些,便赶来和唐军主将会谈,寻找一条政治解决吐蕃危机的途径。
囊东赞在围城外耐心地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始终没有唐军主将的消息,他心中便开始急了起来。
就在这时,博东土城的大门开了,一名唐军军官出来道:“封将军请吐蕃大论入城,其余人等,在外等候。”
几名随从刚想上去争取,囊东赞却拦住了他们,道:“你们在外面等着,不得闹事!”
他独自一人随几名唐军快步走进了土城,一路上唐军列队相迎,他们张弓搭箭,刀剑出鞘,长矛锋利,目光敌视着盯着他,使囊东赞心中忐忑不安,进入大帐,只见大帐两边站满了刀斧手,大帐内杀气腾腾,正中则坐着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将军,黑瘦矮小,但他铁甲银盔,面前桌上横放一把战刀,颇为威风凛凛,囊东赞心中一阵紧张,连忙上前施一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吐蕃大论囊东赞参见将军。”
风常清并没有请他坐下,只冷冷道:“不知你是来下战书,还是来议和?”
“我是前来议和!”
“很抱歉,我不想议和,来人!”
周围刀斧手一声答应,封常清一指囊东赞,厉声喝道:“将此人推出去,人头砍下示众。”
上来五六名唐军大汉拖着囊东赞便向外拉,很快便拖到帐门口,囊东赞急得大喊道:“将军,请听我一语,再杀我不晚。”
“你说!”
几名唐军停止了拖拽,却没有放开他,囊东赞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也想不起汉语怎么说了,急得用吐蕃语道:“将军,吐蕃有百万人,你是杀不完的,将军也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谈,如果谈不拢,你再杀我祭旗,我死而无怨。”
旁边一名士兵把他的话翻译给了封常清,封常清便点点头,道:“先放他回来!”
刀斧手放开了囊东赞,这时囊东赞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上前施礼道:“多谢将军给我机会。”
封常清命人摆上一张椅子,淡淡道:“坐下谈吧!”
“多谢!”
囊东赞坐了下来,封常清才不慌不忙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唐安西节度副使兼信德总督,我叫封常清,你听说过吗?”
“啊!原来是封将军,我多年前便有耳闻,久仰封将军威名。”
“哼!恐怕是久仰我凶名吧!”
囊东赞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却说不出话来,封常清又道:“我只是执行赵王大将军的命令,可以让步的余地不多,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囊东赞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我知道,我也是有诚意而来,希望大将军能给我一个机会。”
“好吧!那我就把谈判的底线告诉你,若想和唐军谈判,吐蕃人必须先解除兵甲,最多留下不得超过五百名士兵。”
囊东赞呆住了,解除军队,不就等于投降吗?那还有什么可谈的,他结结巴巴道:“封将军,这、这怎么行,吐蕃解除武装,不就亡国了吗?再说赞普还在吐火罗,要解除武装,必须得到他的命令,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囊东赞只是和谈派,而不是投降派,他和尚琛氏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想拖住唐军,等赞普率大军从吐火罗杀回来,没想到唐军和谈的前提竟是解除军队,解除了军队还谈什么,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他正想拒绝,却看到了封常清冷淡的眼神,猛地想起刚才说的话,谈不拢再拿他祭旗,背上顿时一身冷汗,硬生生咬住了要说出口的话,转了个弯道:“封将军,我不瞒你说,我手中只有五千军队,我可以答应大将军解散我的军队,可是其他军队都在大论尚琛氏的手中,我需要和他先谈,尽量去说服他。”
封常清心里明白,他也不说破,便站起身,一挥手道:“送客!”
转身便走了,说是送客,实际上就是撵出去,几名唐军抡起木棒向囊东赞打去,“快滚!”
囊东赞抱头鼠窜,狼狈而逃,虽然遭遇了无礼,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他不敢停留,跑出土城翻身上马,便大喊道:“快走!”
一行人向东疾奔而去,这时,封常清出现在一座木楼之上,望着囊东赞一行远走,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刚才说得一点都没错,要想和吐蕃人坐下谈,首先就要解散吐蕃人的军队,如果他们不肯自己解散,那唐军来帮他们解散。
“传我的命令,大军即刻起拔,向逻些城进军!”
……
八千唐军骑兵再一次出征了,不需要什么向导,他们只管沿着臧河而行,他们没有军粮后勤,一路劫掠,吐蕃部落纷纷组织抵抗,但他们的抵抗却反而给他们带来了灾难,封常清下了严令,凡抵抗,一律斩杀!
封常清尽管放纵士兵,就算唐军奸淫妇女,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但他有一条铁的原则,那就是不得掳掠女人和牲畜,女人和牲畜将会成为唐军的累赘,会影响即将到来的战役。
五百里的路程,唐军并不冒进,也不分兵,而是整备而行,他们走了整整六天,一路上劫掠屠杀,数以万计的吐蕃青壮被杀,吐蕃人的血染红了臧河,这天下午,唐军大队抵达了距逻些城约三十里外的乌宇土城,封常清下令就地驻兵。
虽然没有得到吐蕃军的情况,但封常清知道,吐蕃人是绝对不会让他进攻逻些,所以,一场硬战即将爆发。
“传我的命令,所有将士不得卸甲,兵器不得离手,马匹不得离身,不得埋锅造饭,不得扎营,不得聚众赌博,不得喧哗游戏,不得离开大队,违令者斩!”
封常清的判断没有错,二十里外,一支近两万人的吐蕃军正急速向这边赶来。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吐蕃棋局(下)
吐蕃军为了保卫逻些城,倾巢而出了,一万八千人,这是吐蕃最后的一点家底,或者说这些吐蕃赞普挑选剩下的军队,大都是老弱残兵,精兵强将都被赞普带走了。
不仅吐蕃赞普没有想到,所有的吐蕃大臣都没有想到,唐军竟然会从天竺越过大雪山杀来,百年前,一名大唐使者曾借吐蕃兵一千从那里去了天竺,而百年后,一支近万人的唐军又从天竺杀了回来,历史给吐蕃人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吐蕃军的主帅是大论尚琛氏,他最终和囊东赞达成了共识,不管唐军是要战要和,不和唐军打一仗,他们无法向赞普交代,也无法向吐蕃国人交代。
囊东赞也将他的五千军交给了尚琛氏,如果这一仗唐军败了,那么他们将成为吐蕃的英雄,如果他们败了,那吐蕃就算亡国,他们也问心无愧。
尚琛氏催促士兵一路疾走,他心中还有一丝侥幸,那就是唐军在高原上的战斗力会大大减弱,他的士兵虽然是老弱之兵,但在高原上作战,或许唐军连老弱之军都不如。
正是这一线希望,激发了尚琛氏的勇气,也激励着吐蕃军勇往直前,与入侵唐军一战高下。
一名骑兵斥候飞驰而来,老远便大喊道:“封将军,紧急军情!”
斥候的喊声让所有的士兵都警惕起来,坐着休息的士兵纷纷站了起来,封常清大步迎了上来,大声问道:“什么军情?”
“回禀将军,一支约两万人的吐蕃军已开到二十里之外,即将抵达此处。”
“军力如何?”
“骑兵步兵各参半,大多是老弱之兵,不少人连盔甲都没有。”
封常清点点头,他翻身上马,喝道:“准备作战!”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原野,顷刻间,队伍中的号角声立即全部吹响,此起彼伏,俨如乐队合奏,这劲吹的安西号角声仿佛原野上的暴风,山中的雷鸣。
八千唐军纷纷上马,封常清战刀一挥,“出发!”
他的战马飞跃而出,在他身后,大旗在风中飘舞,战马在绿野驰骋,左军郎将贺延嗣纵马飞奔,白色的鬃毛飞扬,飘到了他的头盔之上,他率领部下呼啸向前,如奔向海岸的汹涌浪花。
“飞驰!攻克逻些城!”
兴奋的喊声在队伍中回响,脸上洋溢着对战争的渴盼和激动,他们骨子那种对战争的狂热,俨如火焰一般在他们血液里燃烧起来。
片刻,他们便冲出了崎岖不平的丘陵地带,冲进了一片广阔的原野之中,他们前进的步伐渐渐放缓了,在数里外,只见一支黑压压的军队出现在原野的另一边,这片原野简直就是天然的作战之处,厚厚的草甸,地面平坦,极利于双方的冲击。
对面的吐蕃军也看见了唐军,他们也停止了前进,双方相距三里,相峙而望,这时,第二名斥候从斜地里奔驰而来,奔到封常清面前抱拳道:“封将军,对方确实为两万军左右,后面再无援军。”
“战斗力如何?”封常清再一次确认道。
“这支吐蕃军一半以上都是老弱之兵,兵甲不全,战马不过半。”
经过两次确认,封常清最终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一支吐蕃弱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迟迟不肯出战,一直要自己到了逻些,他们才被迫出战,看来,吐蕃的大本营十分空虚,所有的军队都被吐蕃赞普带走了,想到这,封常清眼中闪烁着一种决断的神情,他冲出队伍,高举战刀喊道:“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我们已无路可退,赢得此战,我们将成为大唐的英雄,八千安西的将士们,让吐蕃人在我们的铁蹄和战刀下颤抖,胜利属于我们!”
“胜利属于我们!”
八千唐军高呼怒吼,喊声响彻原野。
“杀!”
封常清战刀一挥,八千唐军骑兵如决堤的洪水,又俨如掠过原野的龙卷风暴,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向吐蕃队伍席卷而去。
“杀啊!”
贺延嗣喊声如雷,他挥动大刀,一马当先,胯下的大宛战马雄骏矫健,奔跑如飞,他身后的两千儿郎个个奋勇争先,喊杀声震天,他们像一支锐利的长枪,直刺吐蕃大军。
尚琛氏没想到唐军一开始就发动了强攻,他心中暗暗叫苦,他原想通过持久战拖垮唐军的体力,发挥出吐蕃士兵的高原优势,但唐军并没有上当,他们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尚琛氏没有时间多想,唐军骑兵已经冲到了一里外,他立刻令道:“弓箭准备!”
两千弓箭手大步跨出,张弓搭箭,目标对准了疾冲而来的唐军前锋,等待他们进入射程。
“弓骑兵!”贺延嗣一声大喊,他所有的手下都纷纷端起了角弩,人伏在马背上。
“射!”唐军率先冲进了一百二十步的杀伤射程,两千支弩箭离弦而去,他们立刻挂上角弩,反手取过圆盾,挡住了战马的前胸,人伏在马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提着长矛,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显示出唐军高超的训练水平。
两千支箭呼啸着向吐蕃弓箭手扑去,唐军弩箭的射程远远大于吐蕃军的弓箭,他们还没有进入吐蕃弓箭的射程,但他们的弩箭却先到了。
吐蕃弓箭手措不及防,强劲的箭矢密集地射进了吐蕃弓箭手阵型之中,只听一片惨叫声,吐蕃士兵纷纷中箭到地,瞬间便死伤了数百人。
突来的射击打乱的吐蕃弓箭手的阵脚,他们吓得纷纷后退,有的人寻找盾牌,忘记了自己职责,尚琛氏大怒,挥动长剑大喊:“射击!射击!”
这时,一部分吐蕃士兵如梦方醒,他们应该放箭,但是已经晚了,黑压压的唐军已经冲到了六十步外,蹄声如雷,大地在颤抖,那种视觉感官带来的强烈冲击和近万骑兵冲杀而来所激起的滔天杀气,让每一个人都心惊胆寒,两腿战栗,整个吐蕃军的阵脚开始向后移动。
“顶住!组成矛阵!”尚琛氏声嘶力竭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