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扎路恭的后背流下了冷汗,他听出了赞普口气中的不满,急忙道:“赞普,微臣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唐军确实发动了攻势。”
一旁的尚结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连我和赞普这样的局外人都知道了,达扎路恭将军会是刚刚才听闻吗?”
他把‘局外人’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就是在提醒赤德祖赞,达扎路恭根本无心向他禀报。
尚结息赤裸裸的挑拨令达扎路恭勃然大怒,新仇旧恨一起向他袭来,他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愤,跪在赤德祖赞面前恨声道:“臣因为要思考对策,故而没有向赞普及时禀报,但有人却以为这是大逆不道,如果赞普也觉得臣不勘重任,那就请赞普免了微臣的前军统帅之职,臣愿意去草原上放羊。”
赤德祖赞眼中闪过了一丝恼火,达扎路恭竟敢胁迫自己,他按耐住心中恼怒,笑呵呵将达扎路恭扶起来。
“大敌当前,将军不要这样,大相也是急于讨论军务,前军作战还是以将军为主,本王只是提一些参考意见。”
说着,他直接走到地图前,指神威城的位置问道:“本王听说目前唐军十万大军兵压神威城,那神威城内我军有多少军马?”
达扎路恭暗暗叹了口气,赞普参与军务,怎么可能只是参考?无奈,他只得回答道:“神威城内有五千驻军,但神威城是唐军修筑,西面临山,易守难攻,东面却是平地,进攻容易,唐军大军来袭,恐怕难守神威城。”
赤德祖赞沉思了片刻,道:“大将军以为唐军只是来攻打神威城吗?”
“臣考虑唐军有两种可能,或是想打通北线,绕过赤岭,或是佯攻北线,调开我大军,而他们真实目的是想进攻石堡城。”
“那大将军认为哪一种可能性较大?”
达扎路恭眉头皱成一团,实际上两者都有可能,如果仅仅只想夺取赤岭,那进攻石堡城的可能性大,可如果唐军是要进攻大非川,那绕过赤岭进攻却更加容易,关键是他不知道唐军的战略部署。
但赞普的问话又不容他不答,他最后一咬牙道:“微臣以为是进攻石堡城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我倒以为唐军集重兵于河湟,酝酿数月之久,不会是夺取石堡城那样简单,攻下大非川,夺取黄河九曲,占领我们的后勤产粮区,才是唐军的战略目标。”
尚结息慢慢走上前,轻蔑地瞥了一眼达扎路恭,道:“达扎路恭将军,大唐将这次战役定义为河湟战役,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仅关注一关一隘的夺取,因为他们取得了小勃律战役的胜利,西线已占据了优势,那么他们就可以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东线河陇上,以唐朝皇帝的好大喜功,他是绝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石堡城,从开元二年他刚登基时起,就致力于向吐蕃深入扩张,如今他已进暮年,还能有几年活头,他当然不愿意带着遗憾进棺材,所以他这次调集了朔方、河西、陇右以及安西的十五万军,倾国之力来打这场大战,他真的只想夺取石堡城那样简单吗?如果只是为了夺取石堡城,他修神威城和应龙城又有什么意义?达扎路恭,你是大将,或许只能从情报分析唐军的战略企图,但你不懂朝政,所以你分析不了唐军的战略企图,但只看大唐这些年来的战局部署,便可推断出唐军的真实用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有一支唐军重兵已经绕过了赤岭北线,正向大非川进军。”
尚结息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想起了急促的奔跑声,一名传信兵在帐外大声道:“禀报将军,一支约八万人的唐军大队,已经越过赤岭北线,正浩浩荡荡地向大非川方向杀来!”
赤德祖赞嘉许地看了一眼尚结息,便冷冷对达扎路恭道:“达扎路恭将军,下面该怎么办,我想不用本王再提醒你了吧!”
在吐蕃赞普的压迫下,达扎路恭不得不改变了军力部署,他立即下令,调动驻扎在赤岭中段的三万吐蕃重军前去增援神威城,又调动大通谷的两万吐蕃军向东进军,这是配合赤岭的吐蕃军保卫神威城,同时也是为了断唐军的后路,他则亲率八万大军,向北进发,准备迎战进犯大非川的唐军主力。
在一系列的战略部署后,除了留一万军队镇守大非川军营外,整个赤岭以西,只有五千吐蕃军驻扎在石堡城之后,这是石堡城的后续增援部队,由大将论藏泣率领。
……
从龙驹岛到赤岭后山一共有两段路程,一段是在青海冰面上行走,而另一段则是上岸,在一片高原低山中行军,其中冰面上的一段行军较为顺利,吐蕃斥候一般不会出现在冰面上,而是沿着赤岭的背面巡逻。
李庆安的三千军队在夜间上岸后,迅速穿过了吐蕃军的巡逻路线,向一把尖刀,直插赤岭深处。
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李庆安的三千唐军来到了一处叫狼牙角的山坳,这里离石堡城后山吐蕃军驻扎处已经不到十里了,翻过一道山岭便可抵达。
一路之上,他们经过了几处吐蕃军的驻扎重地,原本都有数千吐蕃军驻扎,可现在都已人去营空,包括这处狼牙角,也是驻军之处,但现在一个吐蕃士兵都不见,说明哥舒翰的调兵之计成功了,吐蕃军的主力都赶去赤岭北线。
唐军们经历了几天的急行军,都已疲惫不堪了,纷纷坐在地上休息,恢复元气,唐军们裹着厚厚的军毯,喝着烈酒,小声地议论着。
在一块岩石下坐着五名江都营士兵,他们像土拨鼠一般挤成一团,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他娘的,这鬼地方简直要冻死人,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是躺在娘子的暖被窝里,一边喝江都梨花小酒,一边和娘子盘算要不要再生个娃,可现在……哎!我真不知道哪根筋发胀了,竟跑到这里来打仗?”
另一名老兵瞥了他一眼,笑道:“林三,你数钱的时候怎么不后悔呢?你自己说说,进团练营以来你捞了多少钱?”
“那你得了多少?”
“你先说,你说了我再说。”
“好!我这里有帐呢。”
林三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笑道:“这里有记录,练兵时进入射箭前十,赏了二十贯钱;打都梁山得了五支金钗,还有去安西得了五十贯钱的安家费,没了,就这么多。”
忽然,他挠挠头道:“不对啊!我记得还有八贯团练营的米钱,怎么没记上?他娘的,瞧我这狗记性。”
林三把本子收起来,用胳膊捅了一下老兵道:“孙麻子,该你说了。”
孙麻子嘿嘿笑道:“得多少钱,我忘记了!”
“你这个混蛋!竟敢耍我。”
林三翻身将老兵扑倒在地,笑骂道:“不说也可以,那你得告诉我,你和你老婆平时是怎么亲热的?”
“嘘!噤声!”远处有军官低声喝道。
这时,两名斥候越过山梁迅速奔了过来,他带来了最新的情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石堡大战(中)
斥候带来了最新的情报。五千吐蕃军依然在石堡城背面的山坳处,但周围戒备森严,唐军只要有大行动肯定会被哨兵发现。
“搭帐篷!”李庆安一声低令,十几名士兵立刻搭起了一顶小帐,李庆安和几名军官钻进帐里,在帐中点起了一根蜡烛,他们迅速摊开斥候画的地图,找到了那个驻扎吐蕃军的山坳。
“他娘的,全堆在一起!”
荔非元礼忽然兴奋道:“七郎,如果我们用火药包来轰炸,这个过瘾啊!一个都跑不掉。”
白元光双拳相击,激动道:“对!再浇上火油,烧它娘的。”
“七郎,我们干吧!”
几个人期待的目光都投向了李庆安,李庆安摇摇头笑道:“我当然也想,但大帅给我们的时间是四更正发动,早一刻都不行,会影响到整个战局。”
“可是,如果石堡城一乱,就会点火求援,恐怕那时侯下面的吐蕃军就不会给我们机会了。”
白元光有些着急。忽然,他一咬牙道:“七郎,不如我们直接把石堡城拿下,我们有火药,炸他娘的。”
“不可能!”
荔非立刻反对道:“石堡城的悬崖有六百丈高,怎么可能把火药投上去,就算有投石机也不行,再说,火药包碰到悬崖便自己掉下来,炸自己人呢!”
“可以偷偷派人爬上去,把火药包安在缝隙里。” 荔非元礼不服气道。
“说得简单,那下面的五千敌军呢?”
“好了,不要争了!”
李庆安喝住了三人,他道:“河湟战役不是我李庆安一人的战役,十五万唐军协同作战,哥舒大帅已经一一部署,如果我抢功作战,拿下石堡城还好,若拿不下来,误了陇右全局,我李庆安担不起这个责任,不要再说,再好的机会我们也不能贪功,等四更时发动!”
他‘呼!’地吹灭蜡烛,挑开帐帘出来,对荔非元礼和白元光道:“四更发动,我们可以在三更布置。等会儿使用火药包的任务交给老白,老荔负责拦截吐蕃军,我的命令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吐蕃兵支援石堡城。”
“末将遵令!”
“老荔有数,误不了!”
两人拱手匆匆去了,李庆安慢慢回过头,凝视着北方,从这里他可以眺望到无边无际的青海冰原,还有那连绵不断地山岭,只要自己的军队一发动,马重英的主力便会立刻知道,就不知董延光能否拖住吐蕃军主力。
……
就在李庆安的军队插入赤岭后山的同时,哥舒翰的六万主力也抵达了预定位置,除了三万陇右军外,还有河西及朔方军各一万人,一共五万大军,准备强攻石堡城。
哥舒翰站在十里外的药水之畔,远远地眺望这座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险峻之极的雄堡,它仿佛是一头青海高原上的牦牛之神,那高耸的脊背突兀在半空。扼守住了翻越赤岭的唯一要道。
若攻不下石堡城,不仅是河湟战役失败,也是他哥舒翰仕途的终结,这座雄堡已经让盖嘉运、王忠嗣饮恨收场,难道也是他哥舒翰的终结?
不!就算死掉再多的军队他也要拿下它,‘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哥舒翰的神情变得异常严峻,他回头问道:“几更了?”
“回禀大帅,已经三更了。”
“好,传令张守瑜和高秀岩,三更……,准时发动攻击!”
哥舒翰凝视着西面的天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李庆安,能不能截住吐蕃援军,一切就靠你了。”
……
赤岭北,一支延绵二十里的吐蕃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北进军,队伍中,达扎路恭骑在马上,不停地向石堡城方向探望,他还觉得有一丝不妥,但问题出在哪里,他一时还想不到。
他心中始终认为,哥舒翰战略目标应该是石堡城,至少是第一阶段的目标,如果他是哥舒翰,他一定会先拿下石堡城后,再步步为营,向大非川和九曲进军,在没有拿下石堡城之前便进攻大非川。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大将所为。
达扎路恭叹了口气,赞普已经完全接受了尚结息的大局论,认为大非川重要于石堡城,他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赞普步辇,他很了解赞普,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除非是让他切齿的事情发生,比如杀了他女儿的李庆安。
等一等!达扎路恭脑海里如电光石火般的闪过一个念头,龙驹岛上的唐军起什么作用,哥舒翰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在龙驹岛上筑城,肯定有作用,如果按照现在的步骤走,龙驹岛上的唐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龙驹岛上的唐军还是由安西斥候军首领李庆安率领,那是个极善于奇袭的唐军将领。
‘奇袭!’达扎路恭蓦然回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石堡城,他忽然明白了,一定是这样,李庆安的作用就是从赤岭后面奇袭石堡城,而唐军在赤岭北线增兵就是为了调走赤岭的吐蕃军,石堡城后山,现在只有五千军。
达扎路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仿佛看到了石堡城被唐军攻占的情景,不及思索,他狠狠抽了战马一鞭,调头向赞普的不辇疾驰而去。
“赞普!”
达扎路恭高声大喊,赤祖德赞刚刚睡着,忽然被达扎路恭尖厉的叫喊声惊醒,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便披了一件外袍,走出大帐问道:“什么事情这般慌张?”
“赞普,微臣刚刚想清楚,唐军的目标还是石堡城。龙驹岛的李庆安便是唐军布下的奇兵。”
“你这样说,有什么依据吗?”赤祖德赞并不是很相信达扎路恭的话。
“臣是急智想到,应该是这样,唐军布控北线,只是一个诱敌之计。”
“达扎路恭将军,唐军在北线有十万大军,可你说的李庆安只有两三千军马,你说我是相信十万人?还是相信两三千人?除非唐军突然撤兵了,那样我才相信,或许唐军之意真不在大非川。”
“这……”达扎路恭十分为难,他沉吟一下道:“赞普,要不然我派五千军队去协守石堡城,以防万一。”
“可以,派五千军队可以。”
达扎路恭刚要回去调兵,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斥候飞驰而来,他奔到赞普和达扎路恭面前大声禀报道:“禀报赞普和将军,唐军南下大军突然北撤,返回了赤岭以东。”
“啊!”赤祖德赞大吃一惊,他意识到达扎路恭是对了,北线唐军不过是个诱饵,唐军真正的目标还是石堡城,不等达扎路恭开口,他便大吼道:“全军调头向南,向石堡城进发!”
八万吐蕃大军的后队变成了前队,浩浩荡荡向二百里外的石堡城杀去。
……
三更四点,离四更还有一点了,白元光焦急地抬头望着石堡城,石堡城上依然黑漆漆一片,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中,只看见它巨大的身影耸立在空中,没有一丝动静。
而他率领的五百人已经将十部小型投石机准备好了,这是斥候预先选好的位置,是一个刚好可以放置十部小型投石车的草窝,数十步外,便是深达五十丈的山坳。而山坳下面则是密集的吐蕃军营帐。
另一支负责堵截吐蕃人的一千五百人军队由荔非元礼率领,他们张弓搭箭,后背圆盾,腰挎横刀,就躲在山坳对面的三百步外的一道山梁背后,只等待爆炸声响起。
夜寂静得可怕,有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和压抑,李庆安则翘首向西北凝望,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吐蕃只留五千人支援石堡城,马重英只能疏忽一时,但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应该派大军来援,关键就在哥舒翰能不能按计划在中午前如期拿下石堡城,减轻自己的压力。
“将军,快看!”
忽然有士兵指着石堡城激动地大喊,李庆安抬头望去,只见石堡城上一支烽火熊熊燃起,赤亮的火焰直冲天际,方圆数百里内都清晰可见,这是警报,这是求援的信号,这是一场大战序幕拉来的钟声。
“传我的命令,动手!”
憋闷已久的唐军发动了,他们点燃了火药包引线,十架投石机同时发射,将十只火药包掷下山坳,
引线冒着嗤嗤的白烟,在空中疯狂地燃烧,向山坳中笔直地落下,此刻,山坳中的吐蕃大营里急切地钟声敲响了,这是哨兵也发现石堡城的警报,营地中一阵大乱。
就在这是,从天而降的火药包猛烈地爆炸了,惊天动地爆炸声几乎将山谷震塌,巨大的冲击力将无数帐篷掀翻,混乱中的吐蕃军顿时死伤大片,无数人被炸飞了起来,残肢断臂挂在树梢山崖,火药一个一个接着抛下大营,接二连三地猛烈爆炸,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凄厉的惨叫声,临死前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