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回老家这么点儿时间就怀孕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说,你怀的谁的孩子?”
“雨桓,你!”邵美快哭的样子,两只黑葡萄样的眼睛拴牢我,“你再说一次?你是不是要我死?”
“怀就怀罢。春天本就靠女人怀孕而美丽。”我头也懒得抬,“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海盗儿子?”
“都是为你!还好意思说,那晚上你都干了什么?”邵美放下淘米的盆儿。
“上半身,上半身,你不是没让我进去吗?!”我有些急躁地吼起来。
“你怕负责任对吧?”邵美委屈的泪水漫了出来,“再说,也许是月经推迟的缘故,跟本就没怀。”
“邵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怀孕呢?”我扶住她柔弱的肩头解释。
“怎么不可能,我也担心呢。没听说处女也怀孕的事吗?”邵美歪着脑袋。
“听说过,圣母玛利亚怀上耶酥时就是处女。”我冷笑道。
“不要亵渎神灵,会造报应的!”邵美继续淘米,“亏你上了3年的大学,体外受精的常识都不知道!”邵美叨咕着。我一想,好像隐约听说过这么回事,体外射精也有可能导致怀孕。
“哎呀,怀就怀了嘛,你怕什么?说不定小朋友一生下来就舞着火药枪大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雄姿英发,满脸虬须。”我油嘴滑舌地又补上一句。
“少胡说,我问你我问你,你原来的女朋友怀过孕没有?”邵美来了劲。
“谁啊?原来的女朋友不就是你吗?”
“少贫!沁儿不是你的新娘吗?做梦都听见你在叫。”邵美不依不饶。
“我原来才不管这号子事。”我装糊涂说。
“不!就是要你告诉我。”邵美有理有据,“你精力这么旺,肯定怀过。”
“谢谢你。”白日青天,我不敢有半分猥亵。
菜板上的鸭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它拍着光光的翅膀,歪着扁扁的脑袋向我斜视。坐在我面前的邵美,慢慢浮现成一副荒山野林的图画。
高中三年级上学期,连哄带骗让大我两岁的沁儿上床。她死活不依,非要给她弄来避孕药不可。那时私人经营的药店很少,我于是比求爱脸红十分地领着半新不旧的沁儿来到医药公司。在门口扭扭半天,她死活也不肯陪我进去。对她冲动我本来就后悔不堪,也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由她威胁。她没法,咬着嘴提出玩“棒子老虎鸡”,谁输谁去买,谁赢谁出钱。智商低,怯场,最终是我丢脸丢面在胖营业员的鄙视下抓着药奔出药店。从那以后,对于生儿育女,我始终有茫然地惊慌。严格说是恐惧。
自从邵美大大方方挂上独院的钥匙,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会这么快。
“管你的,明天看医生。”邵美突然说,“我是喜欢海盗,和你原先设想的不一样是不?不一样就好。”
新学期的生活,不但没有所期望的罗曼蒂克,反而有沦为女人化妆品之类的趋势。
贰拾
又是一个周末,我向邵美提议去楚江公园玩,邵美不想去,并说一辈子也不想去,有些风景看过一次还想看第二次,可那不在重庆。这里的风景,尤其是那个我们不得已而去之十多次的楚江公园,去一次就不想第二次了。邵美突然来了兴致,提议去郊外的冯家堡,理由是虽然是市郊,但起码还能看到一些田园风光。
“真难得,歇会儿再走。”依着铁栏杆,邵美迸发出卞之琳站在桥上写《断章》的闲情。
“别疯了。天好像要落雨。”话一出口,我自家也觉得作怪。开学没过两星期,我就厌倦了,这是贱还是不识好歹?不知是我的话激起邵美不满,还是她自家没意思风景。不到半分钟,我们一声不吭地走过铁桥。
风嬉笑着逗留在桥头,像很久以前那个被装扮得伟伟大大的傍晚。
那个傍晚,枯黄的蒿草散发着女人的气味,野生生的,薄雾一般弥漫。
铁桥底下的水田里,东倒西歪守着几个衣不遮体的稻草人。弯来弯去的花溪,消瘦得像条蛇。懒懒地伏在我的眼皮底下。所有的枕木都竖直耳朵,所有的风都倦倦缩缩。我穿件流行的紫西装,广东过来的卡尔丹顿领带风骚地飘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光满面地站在晚秋的桥头,俨然一个刚从头等车厢下来观光的阔少。
那个傍晚,灌木讨好地拍着手,年龄稍大的山坡谦卑地躬着腰。长风,落日。一时间,对“小红低眉我吹箫”的传统情调,我打心眼瞧不起。邵美轻轻踩在碎石上,像则小令。退回一年,我肯定会坐在桥上写诗,写波德莱尔在《吸血鬼的化身》中没有提到的另外一种化身。
“上次你那么高兴,我以为你也喜欢桥。”邵美回头望望,干巴巴地说。
难道真的爱情到手了就不是爱情?桥,谁会喜欢呢?桥是一种过渡。一种生拉活扯的跨越。人类的悲剧在于学会修桥。倘若人类能够再进化一次,桥自然会显得格格不入。我的宝贝,有了桥,就没有了岸,就没有了距离,就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美。
我心跳跳地数着枕木,敢望着邵美的脸,却不敢答她的话。
在屋里枕着邵美的腿睡觉,却接到了张思颖的电话。
也许今天逛累了,邵美已经睡去。匆忙写下一张便条直奔张思颖。
出奇的奇怪,平常出门,只要超5站路,我必会打车,今天却有了兴致坐在了公交车上。停停走走,公交车在熙熙攘攘的市区穿行。街上的车辆像面包一样排了长长一条队伍。
到站下车,却碰到了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李媛。这个让我感到可怕的女人。欲钻到站牌后面躲避,却被她瞧见了。
“咦?雨桓!”说着,就冲我走过来,龇牙咧嘴的样子。
“哦,这么巧。”我说着向她招呼。
“准备去哪里啊?”李媛依然如故,服饰艳丽,朝气蓬勃,气质非凡。只是嘴唇略显干涩,瘦削的脸颊全无往日的润嫩亮泽。
“不去哪里,随便转转。”我笑着说。
“要不到我那里坐坐?”李媛伸手。想起那天去找她看到的一幕,我赶忙缩手,佯装看看手表。
“哎呀!差点忘记了,约了林培吃饭,要迟到了!”说着抽身就走。
“林培???”李媛惊愕地望着我。走远再回头,看见李媛木讷地站在原地望着我,卷曲的长发飘逸在微风中。
BT街人流稀少,只见有三三两两的汽车经过。
张思颖依旧美丽如海滩沐浴阳光的少女,白皙的脖子上挂着的钻石项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五彩缤纷。
挽着我的胳膊,张思颖问我去老家过得怎么样,过年好不好等等。进屋后,我看到客厅的玻璃钢茶几上多出一盆鲜花,好迷眼。
“今天没去上班?”我问。
“告诉过你啊,我晚上才去。”张思颖说着递给我茶。
“你也不回家过年,一直在重庆?”
“不想回。”张思颖说。她告诉我,家乡的人都传她的闲话,传扬着她被一个大老板包养的事。因此她恨那个地方。怪不得被父亲带回去没多久又返回了重庆。
“雨桓,我有男朋友了。”张思颖握着我的手突然蹦出一句。
“哦?那好啊。”我说。心里涌出一股酸酸的感觉。
“他人虽然不帅,但我觉得踏实,开着一家蛋糕店。”她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嗯。那你还去上班吗?”
“事情定下以后我就不去了,我打算帮他经营好蛋糕店。”张思颖缓慢地说,然后好似无奈地笑笑。我沉默。
“你不高兴吗?”张思颖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低着头没说一句话。
“我带你去吃烧烤吧?天冷。”她拉起我。走到门口,她双手套在我的脖子上深情地看着我。我躲闪着她炽热的目光。
雨桓,你这是怎么了?张思颖,我们这是怎么了?心里一遍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我们这座城市有所工学院,你知道的话,那不稀奇。工学院有片四面环山的水域,你知道的话,那也不稀奇。那片水域,你一个人去,叫阿哈水库,带着女孩子同去,叫阿哈湖,这难道还不稀奇吗?
挨到大鹏生日这天,我们十一个男生和十一个姑娘,带了大包小包的鸡翅香肠馒头,也带了大包的阴谋和爱情,欣然前往。
精神物质是孪生姐妹。我们不是柏拉图的门徒,也不是德谟克利特的关门弟子,在山道上,我们边嚼泡泡糖边谈前生缘,边肤浅,边深沉。
租了两条游船,大家争先往上跳。桨一划,瓦蓝瓦蓝的湖水就瓦蓝瓦蓝地荡开了,春天的心情也跟着瓦蓝瓦蓝地荡开了。除了荒岛上滞留的白云,除了另外一条船上邵美那静如湖水的眸子,在上午的阿哈湖,我还看不出什么东西是静止不动的。
教室里枯燥的说教,独院里那份过重的压抑,我是无可奈何的,看在阿哈湖的面上,姑且放纵我这一次罢。
男男女女围着一大堆野火,一手拿树枝烤牛肉烤香肠,一手提着山城啤酒,半生半熟,半油半盐,半咽半吞地吃喝。嫩柔的香味,轻轻浮在白花花的阳光底,你教我如何拒绝,如何不心动?何况,一缕缕炊烟,梦一般在我头上轻旋,轻旋。
回归阿哈湖。这口号应该由我们这群占尽阿哈湖春色的少年提出,应该被普天下敢放纵自己的男女膜拜。
两只鹰悠悠然盘旋湖上,白云的苍老,阿哈湖的残缺,一时间,裸现了。
“有第三者入侵。”刘素素说。大家无动于衷,只懒洋洋地把目光掠过阿哈湖,掠过蓝天,掠过白云……
“第三者大多时候恰恰是最哀艳的。成功的,差不多成绝唱。”亚楠瞟她一眼,流浪儿那样弹出烟头。
“悲剧可预料而无法绕开。”大鹏这样玩深沉。
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只鹰和谐地飘扬,飘扬,无所谓起点,无所谓终点。
我们追逐的是什么?问题越来越明显,答案越来越迷茫。
工学院出发时,邵美三令五申:今天是临时搭配,谁也不许心动。
望着花枝招展的女孩,亚楠和林培他们把邵美谆谆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抛媚眼的抛媚眼,献殷勤的献殷勤——这年头宁可拔苗助长也不守株待兔。
唐朝乐队的喊声,怂恿着远外的山,怂恿着脚下的水。大家赤了脚,红的白的,在荒岛上跳印第安舞。这时候,世界的中心不在格林尼治,也不在耶路撒冷,而是阿哈湖。
野火的焰子给青烟取代后,疲劳连同淡淡的忧郁袭进心扉。
拥是拥着邵美,但总有一种失落,无言的,从远处堆到脚下。
我们注定要丧失青春,我们注定要擦肩而过——可是,我们都挡不住我们的心动。
正如张思颖前时的总结:阿哈湖是大家的,心,是自己的。
贰拾壹
“开灯!”
“是。”
“我要喝茶。”
“你先闭眼,我裸体。”
“我不闭。”
“唉呀邵美,这不是十六世纪。”
“大胆,今天谁是老爷?”邵美的笑容有点小小的骄傲,让我看了羡慕。
“奴才不敢。”我翻身起床,弯腰驼背去窗子边拾茶杯。
人面前赤裸,灵魂浮得很浅。简直浪荡在茶杯边缘,随时有可能给邵美一口吞下。
“给我念书听,长夜漫漫,睡什么睡?”邵美拿眼挑着我。
我奴颜媚骨地翻开枕头边的书念给她听:
“‘我们在研究的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公认为意大利最了不起的创造,包括十五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和十六世纪最初的三四十年。在这个小小的范围之内,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一批成就卓越的艺术家: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乔乔纳、铁相——这个范围界限分明,往后退一步,艺术尚未成熟;向前进一步,艺术已经败坏——’”
“不听不听。绘画的作用在于对现实的肯定。你打击我?”邵美白头宫女般感喟,“铁相,我的老师最佩服。有个叫,叫提香的,对,提香。我临摹过《忏悔的玛格达林》,参加市书画展,老师二话不说给压了。后来他书面告诉我,提香是歌颂性爱的,我气啊——不说了。我要听周邦彦的词。”
“夜半三更,哪去找周邦彦的词?”我本想夸夸她画了三分之一的圣母,见她颦眉,只好懒得说。
“那韦庄的也将就。‘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分明什么?”邵美像一尊神。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昨夜夜半,昨夜夜半——”我默念再三,始终记不起这首哀艳的《女冠子》。
“这样吧,我给你背诵《凤凰台上忆吹萧》。”我小心谨慎地讨好。
“嗯,名儿倒顺心。试试看。”邵美没为难我。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
“如此唉声叹气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我要听《中国民间风情》。”恭维双卿这首词的话还来不及说,被邵美一棒子打死。
“夜深了。”我望着她。
“大胆!有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邵美抬起小手,昂首挺胸,像个温柔的女皇。
“哦,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傩戏,源于……”
这叫情调吗?我苦笑。可是,为什么不挑灯夜读《瓦尔登湖》,要自讨苦吃地演着连篇废话?青春是我自己的,用它做什么,却不见得是我说了算。难道说我真有被奴役的天性?这样寻思,口中颠三倒四念着。我差不多听到鸡叫了。
明天,一沓纸那么厚的明天站在窗前。我从没对明天这样渴望过。
怪就怪在上海来的朋友,在我的独院里吃完豆腐火锅,端着我泡的英德红茶,他热烈地表扬我。
韩雪则不以为然。她说我结婚前肯定会处处体贴,洗小白菜拣折儿根,以后妻子轮班,一轮就是一辈子。为了表现我对女性的尊重和对自由的热爱,也想温习一下旧式夫妻所过的日子,我民主了又民主,宽容了又宽容——丧心病狂让邵美过过老爷瘾,才一天,我后悔不迭。
从小酒店到我的独院,中间是一个荒废的巷子。
每天傍晚,总有几个年轻的学生在那儿谈天说地。没有买到蜡烛,我两手空空穿过巷子时,看见有人相拥着在咝咝咝响的风中哭泣。心里很不是滋味。无端觉得,没有电,文明多少显得有些古怪。
邵美去学校还没回来,独院房子里死水般无声无息。我坐在写字桌边,一闪一闪玩打火机。在这闪烁的光亮里,我又一次看见故乡,那座风咝咝咝响的城,那座我曾经愿意拥着我的初恋,悄悄度过一生的城。
竟然发现电脑可怜兮兮地卧在那里。好久都没有上网了,我都不明白自己,曾经似乎没有网络就没有了生活的我,竟然这段日子一点上网的欲望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即将要被我遗忘了的少梅。
笨拙地打开电脑,连线上网,一切又仿佛就在昨天。E…mail里生出许多垃圾邮件,不耐烦地清理,最后还是发现了少梅写给我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
雨桓:
生气了?整天瞎忙,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滑过去了。也没给你写信,对不起。
不过,要是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你也许会可怜或笑话我。想告诉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你自个儿想吧。我只想说明,我比任何时候都规矩——至少雨桓所嘱咐的,我都百分之百地做到了。那倒不是因为你要求(关心),而是我根本不愿在别人的面前放纵自己。相对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