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那时,尉迟骏只是含笑注视着师妹雀跃而明净的面容,目光投向远处,笃定道:“会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兮妫,息妫。与那个战国时娇柔的女子不同,兮妫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样瞬间燎原。
那时候九岁的尉迟骏生辰里第一个心愿是,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尉迟家门下,第二个则是……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般明朗干净。
天不从人愿。年幼的鹰终究有一日会长大。
那一日,尉迟家派人来,道尉迟骏的父亲病重归家,要尉迟骏速速回家以尽孝道。
尉迟骏捏着信去见了李笑。李笑只是叹了口气,挥挥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经出落得内敛而沉静的少年叩首,静默转身。
背后一身火红色衣衫的兮妫,脸上尚带着泥巴,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呆怔地问他:“师兄,你要走了么?你不要阿兮了么?”
尉迟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巴,温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师兄回来。”
兮妫眼睛里涌出泪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脚道:“我再也不要见到师兄了。”转身哭着跑走的少女,红衣飞扬而起,似是盛开的花朵。
尉迟骏清静的眼里微微起了波澜,却只是良久地看着兮妫远去的方向,沉默离去。
那一年,尉迟骏十二岁。
然而,当尉迟骏跨入尉迟家大门之时,迎接他的,不过是道道白绫。
那满城的繁华犹如旧时大门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浓艳得惊心动魄。然而,飞红之间却有一联素白色的飘带,沿着城墙飘扬如柳絮,那连绵相缀的缟素装饰,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隐约透出了沉肃而郁冷的气息。
红与白交相辉映,越发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绝艳来。
在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的父亲,亦追随母亲而去。
尉迟骏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当尉迟骏看到他脸上如同母亲一般释然而平静的笑意的时候,终于恍然明白了什么,自己亦只是转身面对着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书生模样,清润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亲那般,透彻的瞳孔里静若山河。
尉迟家血脉里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无情,都融进了沸腾的血液,张狂着,奔流着。
历尽沧桑慧剑难断此生情(18)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绝情。当他低头,张开手掌的时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么的感觉。阳光从十指的缝间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个江山,秀丽灿烂。
()
慢慢地收紧,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我生而为王。
被送去北辰国陪同皇子做质子,没有丝毫怨言的少年拈花微笑,去便是去,终究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做质子的岁月是寂寞的。他曾无数次回想起李笑与李兮妫,那段时光里的美好回忆,定格在记忆深处,是如同珍珠一样宝贵而光洁的事物。
北辰国的小院子里,陪伴他的,只有诗书琴棋,偶尔扮作纨绔子弟去赌场玩乐几次,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韬光养晦,这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独在异乡,挣扎着生存。
然而十九岁时,师父的一封信才让他知晓,物是人非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词。
兮妫爱上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惜为他反抗李笑,离家出走,带走了纵横,也带走了尉迟骏对那个身着红衣的粉雕玉琢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般明朗干净。
最终,不过是浮生梦一场。
如果说,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现今风淡云轻的男子。
那么云清霜的出现,才真正让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不是作为木偶一样的生活,而是一种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觉。
初遇时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应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净,不沾染杂尘、不经世事。
再见时,她已是带了疲倦的神情,平静而透彻,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地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她上路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渗透进了他过去单调而苍白的生命。
爱么?他自问。
是如母亲等待着父亲一般的情感么?
是兮妫为之不顾一切的付出么?
手抚摸着她冰凉苍白的面容,他只想笑着说。
这一次,算是我尉迟骏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听说,他却仍是要执意一试。哪怕将清霜的毒牵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命让她来延续。
她的眼里,不但有不甘,也有愤怒。
那是骄傲的女子,宁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愿牵累他。
听她口口声声唤着“师兄”,心里就有钝钝的疼痛。
尉迟骏有尉迟骏的骄傲。他不想问,夏侯熙和师兄,云清霜更爱哪一个,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他身边,这就足够了。
清霜生长的云苍山,青山环绕,树木苍翠,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蓦然回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地方,李笑的山庄里,大片宽广的田野,夏季里汇成海洋的花丛,纵马奔驰而过时的心潮澎湃,一切都与这里不同。
清霜的母亲,终生需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少女那样虔诚而欣喜地感受着母亲的话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里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潜意识。
也许能够坚强地说着,不过一死而已。
也许能够骄傲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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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也还很年轻,还有更多的光阴和岁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宫换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齿之时口中弥漫的腥气……
换血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尉迟骏有生之年里,身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时光。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他,强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亲说说话,能再和师兄比比剑,能再行走在各国之间,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听到她说与小谨听的那四个字:生死相随。
指甲深深的印进手心,唇畔上那一缕苦笑,刻骨铭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尉迟骏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慢慢延伸开来。
那个女子低头浅笑的时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开了的山花一般,虽不艳,却清馨。
所以,能够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终庆幸那一刻自己的选择。
只要你活着,就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大的恩赐。
bao。
情字煎熬渺渺芳踪无觅处(1)
西北风夹着雪粒子,就好像尖刀似的刮着路人的脸。行人无不加快步子,没人愿意留在冰天雪地里经受寒风的考验。
而就在他们中间,有一名女子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步伐不紧不慢,心无旁骛,别人的匆忙来去都与她无关。她面上蒙着薄纱,头上戴着斗笠,全身俱裹在宽大的黑衣黑裤中,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掩去她曲线分明的曼妙身姿。
乾定城是天阒国的国都,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往来,其中也不乏奇装异服的异族人,黑衣女子这副装扮倒也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响起,奔马疾驰而来,转眼已到跟前,卷起淡淡尘烟。路人纷纷闪避,然而那女子仿似心事重重,竟未发现危险正在靠近。
马上男子及时拉住缰绳,那白马啸啸长嘶,前蹄高抬,激起尘土飞扬,擦着女子的身躯险险停下。
男子轻嘘一口气,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子仿佛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娇躯微颤,良久没有做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男子匆匆扫了她一眼,抚了抚马背。
女子侧过身,示意让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气,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有发现女子悄然揭开面纱,露出的剪水双眸流淌过淡淡哀愁。
男子在宫门外下马,自有内侍将马牵走,他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入。
“尉迟大人。”沿途不时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皆以点头回应,不亲近亦不疏远。他此时的身份是嘉禾帝萧予墨的伴读,因着他祖父的关系,同僚尊称他一声“大人”。
内侍将他引入宣德殿,嘉禾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神情稍有不耐,“你总算来了。”
尉迟骏和萧予墨有少年时期建立起的情分,还陪同他在北辰国度过八年艰难的人质生涯,他们之间的情谊已超越了寻常的手足情。尉迟骏可以在嘉禾帝面前畅所欲言,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他双膝跪地,铿锵有力道:“微臣参见圣上……”
话还未完,就被嘉禾帝拉起,没好气地道:“好了,免礼平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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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骏轻笑,“圣上有什么难解之事,还连下了三道手谕,非要臣即刻进宫?”
“还不是为了……”萧予墨以拳掩口,“麻烦已经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尉迟骏顺着他的目光瞥去,顿时变了脸色。他忍了半晌,咬牙切齿道:“你害惨了我。”毕竟座上乃一国之君,哪怕他们从前的关系再亲密无间,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萧予墨肩膀微颤,嘴角弯起,忍得极其辛苦。他这个臣下兼好友自视甚高,待人温和有礼,一派君子风度,唯有见到他的皇妹时,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能立刻躲起来。
“骏哥哥。”人未见,笑声先至,一个娇媚的女声惹得尉迟骏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
“我跟你没完。”尉迟骏狠瞪萧予墨一眼,压低了嗓音道。
萧予墨只是笑。俊朗洒脱的尉迟骏和娇憨天真的初云公主十分般配,加之公主对他一往情深,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制造机会撮合他俩。
“骏哥哥,你是来看我的吗?”转眼,初云公主已飞奔至身前。
尉迟骏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恭敬道:“微臣参见公主。”
“骏哥哥不必多礼。”公主一摆手,笑容甜美,“骏哥哥陪我去御花园赏花吧。”
尉迟骏不卑不亢道:“微臣有要事向圣上禀奏,望公主见谅。”
初云公主嘟着嘴,满脸的不情愿,目光求救似的落在嘉禾帝身上。后者似笑非笑,“其实……”触到尉迟骏快要杀人的眼神,他临时改了口,“孤确有要事与尉迟爱卿相商,皇妹暂且退下吧。”bao。最好的txt下载网
情字煎熬渺渺芳踪无觅处(2)
皇兄发了话,初云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殿外。她步子缓慢,不时地回头,企盼皇兄能够改变主意。
尉迟骏沉默不语,宣德殿中气氛一时凝滞。
萧予墨略一沉吟,“孤这个皇妹虽自幼骄纵,但心地善良,才情容貌亦出类拔萃,你就丝毫不动心吗?”
尉迟骏淡淡一笑,脑海中那一抹倩影就像下在他身上的蛊,挥之不去。
见他如此神情,萧予墨低叹,“当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了。”
“圣上,您能忘得了沐姑娘吗?”尉迟骏笑意转浓,把话扔回给他。
嘉禾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婉儿。”很快恢复平静如水,“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尉迟骏神清气爽道:“所以微臣的婚事圣上就不要总是记挂着了。”
萧予墨神色之间颇不以为然,“孤不信你的意中人会比初云更出色。”
尉迟骏挑一挑眉。在旁人眼中她是怎么样的都无关紧要,只需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就是了。他也无谓和嘉禾帝争论,淡然微笑,“她若秋水芙蓉般清丽脱俗,又如空谷幽兰雍容迷人。”他闭了闭眼,恍若佳人就在身畔,可伸手去触探,终究是一场空。
萧予墨目光如炬,意味深长地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岂不是把婉儿都比下去了?”
“呵,”尉迟骏含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圣上该明白的。”
萧予墨视线好似越过尉迟骏飘到很远的地方,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良久,他道了声:“你说得对。”
尉迟骏装作不经意地道:“听闻太后她老人家又催圣上选后了?”哪能每回都被他掌握主动,也该扳回一局。
萧予墨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是啊,孤正头疼呢。”
“头疼该选哪家的姑娘吗?”尉迟骏打趣道,“公孙将军府中的二小姐,英姿飒爽,十八般武艺皆精通,颇有老将军的风范;于相爷待字闺中的四姑娘,聪慧过人,五岁便能出口成章,若不是生就女儿身,实在是状元之才;还有文大人的小妹,能歌善舞……”
“你还没完没了了!”嘉禾帝抚着额角,神色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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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骏眼底浮起淡笑,心却被刺痛似的,轻蹙起眉头。
有促狭笑意盘桓萧予墨面上,“尉迟,你若有姐妹,孤一定纳为皇后。”
尉迟骏不慌不忙,针锋相对道:“微臣有堂妹二人,表姐三人,不知圣上中意哪一位?”
“……”萧予墨摇摇头,无奈认输。
这时,殿外似有人影一闪,萧予墨喝道:“谁在那里?”
“是臣林恒安。”林恒安和尉迟骏乃至交好友,两人同为萧予墨的左臂右膀。
“进来吧。”嘉禾帝平和道。
林恒安大踏步而入。他现为尉迟炯的副将,按理这个时候是不该出现在皇宫中的。
“恒安,你有何事?”萧予墨温言道。
林恒安神情格外凝重,“圣上,臣刚从城门守将处得知,东裕、南枫、西茗、北辰四国各自送来公主一名,供圣上选后之用。”
萧予墨几乎从龙椅上跌下来,“你再说一遍。”
林恒安重复后,续道:“四国听闻圣上有选后之意,纷纷派出使者意图和亲。”
“这个孤知晓。”嘉禾帝拂袖,语气平平,“太后也曾征询过孤的意思,但孤并未应允。”
林恒安迟疑道:“太后认为圣上一时之间难做决断,所以下了懿旨,请四国将公主送来乾定城,让圣上自行挑选。”
萧予墨脸立刻白了。尉迟骏幸灾乐祸,在一旁火上添油,“恒安啊,你说四国公主已经到了乾定城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情字煎熬渺渺芳踪无觅处(3)
林恒安点点头,“不错,并且四位公主已经被安排住进了锦华宫。”
“什么!”萧予墨和尉迟骏异口同声道。
嘉禾帝拍着额头,喃喃道:“谁能告诉我,为何四国公主都进了皇宫了,孤才得到风声?”
“太后她老人家说,”林恒安边观察萧予墨的脸色边惴惴道,“要给圣上一个惊喜,所以才暂且瞒住圣上。”
“惊喜……”萧予墨无奈地道,“果真是天大的惊喜。”
有尖细的嗓音在殿外高声禀报,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宫女玉兰姑娘,奉太后之命请嘉禾帝往锦华宫一叙。
萧予墨脸色由白转黑,又从黑转青,精彩极了。
尉迟骏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说过的话尽数还给他,“圣上您自求多福吧。”
萧予墨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和他拌嘴。他微微扯起嘴角,笑容是万般的无可奈何。
尉迟骏同林恒安先后走出宫门,牵了马,边走边闲谈几句。
林恒安笑语晏晏,“尉迟兄,你可知如今乾定城百姓口中谈论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还不是四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