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盈脾气爽直,当下从皓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到云清霜手中。羊脂白玉,晶莹通透,看起来十分名贵。
“这……”
“小小见面礼,妹妹就收下吧。”
云清霜本该推辞,但念及即将展开的行动,目光盈盈一动,还是收了下来。可是,她找遍全身,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回赠司徒盈,除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而这唯一能送得出手的东西,也是她唯一没有权利去支配的东西。
司徒盈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安抚地笑道:“清霜妹妹,姐姐送妹妹见面礼天经地义,你不用放在心上。况且……”她停顿了下,斜斜地睨了夏侯熙一眼,也是压低了声音,“况且,你能带我去找张大哥,这已经是最好的见面礼了。”说完,红云满布双颊。
也只能先如此了,云清霜眼角余光轻轻掠过夏侯熙,笑容若有似无。
夏侯熙被她俩你一眼我一眼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好开口相询,只能闷在肚中。
回到农舍时,天上挂着的那轮淡白色的晓月已渐渐失了光芒。鸡叫三声,朝曦东升,明星坠落。
司徒盈见到张若生自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张若生身负重伤,几乎体无完肤;喜的是他终究还是保住性命逃了出来,两人得以再度相见。二人抱头痛哭,对着云清霜和夏侯熙又拜又谢,弄得他俩有些手足无措。救下张若生,实属偶然,而且也是张若生间接救了他俩的性命——没有他指点机关所在,他们到现在恐怕还被困在地牢里。而将司徒盈带来这儿,更是举手之劳,何况云清霜另有图谋,对于司徒盈的再三感激,她也觉受之有愧。
云清霜不善言辞,夏侯熙在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司徒盈性子洒脱,自己慢慢抹干净眼泪,又替张若生掖好被角,背对着他走到窗前,秀眉紧紧蹙着,若有所思。
世事难料无端竟成局中子(6)
云清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畔,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目光低垂,“盈姐姐,你有何打算?”
司徒盈的视线从窗外薄明的曙色上收回,微仰头,“清霜妹妹,我想尽快离开宣城。这里始终还在我父亲的势力范围内,我怕他迟早会找来。我们要是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会放过若生哥的。”
这其实也是云清霜心中所想。司徒盈早一日离开,她便能早一日实施计划。她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无痕迹的笑,“那你们准备去哪里?”
“当然是离我父亲越远越安全。”司徒盈细声细语地说。
云清霜心思一转,或许可以让他们先去邀月山庄住下。柳慕枫名震天下,邀月山庄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别说司徒寒要找到邀月山庄的具体位置不容易,即便他可以寻到那里,也未必敢跟师父动手。她刚想告知司徒盈,后者忽一笑,“我们可以去南枫国。听说那里终年积雪,瑰丽壮观,离西茗国又有千里之远,我想若生哥也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听她如此一说,云清霜把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
“等若生哥的身体恢复了我们就上路,”司徒盈握住云清霜的手柔声道。
张若生挣扎着坐起,“盈儿,不要再耽搁,既然已有决定,我们即刻动身。”
“可你的伤……”
“不碍事了。”张若生转向夏侯熙,好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张若生的伤虽经过清洗包扎敷药疗伤,但实在太重,短时间元气难以恢复,但留在此处危机四伏,趁早离开也许才是上策。夏侯熙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张若生的建议。
连夏侯熙都赞同,司徒盈没有理由再反对。永禄是极识眼色之人,立刻出门雇了辆马车,在车内铺上厚厚的稻草,又叮嘱车夫小心驾驶,这才和司徒盈一起搀扶着张若生上了马车。
“永禄,你送张公子他们一程。”就在司徒盈和云清霜挥别之际,夏侯熙突然开口道。
别说是永禄愣住了,就连云清霜也跟着一愣。她知道永禄是夏侯熙极为看重的下属,如今却被支使做类似保镖的差事,足见护送张若生在夏侯熙心中是何等大事,也能在侧面看出,他虽然外表冷酷,其实乃重情重义之人。
永禄虽然心中诧异,也有少许不情愿,但夏侯熙一言既出,自是不会更改,他也习惯了唯命是从,当下恭敬应道:“诺。”
马车缓慢前行,司徒盈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体,朝着云清霜及夏侯熙挥手。云清霜嘴边缓缓扬起一抹弯度,却在瞥向夏侯熙时,意外地看到他的唇缓慢嚅动,但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分明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云清霜有些发懵,心陡然沉了一下,他这是在同谁对话?
夏侯熙侧头撞上云清霜不解的眼神,见她身体有些僵直,眉心也蹙了起来,眸光闪动着,似乎想问,又开不了口,不由得淡然笑了。云清霜抿紧了唇,不发一言。夏侯熙伸手欲揽住她的肩头,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将双手背负身后,长声道:“云姑娘,我马上要赶往秦凰山。你有密信面呈圣上,是否与我同行?”
云清霜倒没有想到他会出声相邀,她本就有此打算。假扮司徒盈去套取司徒寒的秘密这事可暂缓,将云静庭的亲笔书信交与晋鸿帝才是当前紧要之事,即使夏侯熙不带她前往,她也会偷偷跟着去。
云清霜回答的语气有些淡漠,“好。”
云清霜先回客栈结账并取了纯钧剑,再来到将军府,等待夏侯熙集齐人马,会同丞相一同上路。电子书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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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难料无端竟成局中子(7)
夏侯熙换了身月白色轻袍,疏朗隽秀,湛然若神,眼底含着隐隐笑意。见了云清霜,他略一迟疑,缓缓道:“你这身装束多有不便……”没待他说完,云清霜便低头端详,这身紫罗衣裳还是她回客栈以后换上的,并没有看出有任何不妥帖之处。
夏侯熙极淡地笑了笑,“你一单身少女跟在军中难免惹人注目,不如易钗而弁,换掉这身装束。”
云清霜仔细一想,这话不错,可现在要她到哪里去弄一套男子的衣衫来。
夏侯熙眼眸澄澈明亮,也不说话,径自递了件衣裳给她,式样极普通,料子也寻常。云清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
夏侯熙目光如炬,笑意盎然,硬是塞进云清霜手中,缓慢退出房间,轻淡的话语飘散在风中,“是新做的衣衫,云姑娘无须介怀。”
云清霜嘴角挑起淡不可察的笑,依言换上这套行头,白绫束腰,青巾束发,端的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饶是夏侯熙心无旁骛,在乍见到云清霜的新扮相时也是眼前陡然一亮。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还得委屈姑娘扮作熙的侍从。”
云清霜眼中水波轻动,温婉一笑,“理应如此。”
青骊马太过招摇,云清霜并没有唤它前来,而今却有些后悔。将军府中的骏马皆是战马,高头阔背,性子又烈,云清霜虽不畏惧,但她毕竟是女子,在身形上已是吃亏,再加上那匹枣骝色骏马根本不配合,只要云清霜一接近它便把双耳高高竖起,四个蹄子胡乱踢踏,云清霜只有无奈地望着它,一筹莫展。
夏侯熙适时走来,见云清霜一脸窘相,忍俊不禁。他忍住笑,先是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再低下头凑近马耳朵悄声说了几句,那枣红马嚣张的气焰当场就收了。夏侯熙仰起头,噙着笑,“这下老实了。”
云清霜再度走近时,它温驯如小猫,她轻松跃上马背。她身材娇小,又骑着高头大马,混在大约有百人的队伍里,几乎看不到人。
西茗国的丞相大人一直稳坐马车中,云清霜只在出城门时匆匆一瞥,是年纪在四十上下的中年儒士,眼神有些阴郁。不知为何,他明明是文士,身上却有种落魄的草莽气息,这种感觉让云清霜觉得很奇怪。但她怕被人识穿身份,又不敢多看,才把头一转,丞相已经坐进马车。
夏侯熙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云清霜本来在中央,想了想,还是放缓速度,等待夏侯熙齐头并进。她现在的身份是他的近身侍卫,就算冒充也不能给人落下把柄。
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想想也是,有西茗国的大将军坐镇,哪个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进犯。
秦凰山离宣城约莫两百里,日夜兼程能在第二日太阳初升前赶到。云清霜是学武之人,夏侯熙又是武将出身,自然不会觉得辛苦,但夏侯熙考虑到随行还有丞相和其他几位极少长途跋涉、平日又养尊处优的文臣,还是决定中途找寻驿站歇上一夜,明日再行赶路。
是夜月光如水,星斗漫天,云清霜徘徊树下,回想起这几天的离奇遭遇,就好像做了场梦似的。
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云清霜抬头,与来人目光交错,那眼清明如水,眸光流彩熠熠,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底笑意深深。
云清霜脸上倏然掠过一片红晕,幸好夜黑风高,旁人看不见,夏侯熙自然也瞧不清楚。她定了定神,淡笑道:“夏侯将军也有兴趣赏月吗?”
世事难料无端竟成局中子(8)
夏侯熙沉静的微笑漾在唇际,“左右睡不着,出来走走。”
前夜一夜未眠,此刻两人竟都未觉半点儿倦意,不觉有些好笑。云清霜低眉把玩着衣襟,一时无话。
月影被云遮去半边,欲隐欲现,霜雪样的清晖柔柔打在云清霜微醺的脸颊上,分外温和透明。夏侯熙思及昨夜在司徒别庄的花园内温香软玉在怀的情景,心中一动,面上似喜似笑,目光在两人间游移,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抑住了心中的悸动。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声,云清霜抬眉飞快地瞥了夏侯熙一眼。他的侧面轮廓鲜明,五官深刻有如石雕,深沉清冷的眼黝黑无垠,削薄的唇此刻坚定地抿着,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外貌极其出色的男子。云清霜自小接触过的男子就只有师兄和师父,总以为师兄沈煜轩的品貌已是这世间少有,未料想,夏侯熙比之决不逊色,甚至,他的刚毅和不经意间展露的温柔,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可巧此时夏侯熙也偏过身瞧她,一瞬间的对视,两人都有些移不开目光,云清霜更是因为自己偷瞧他被抓个正着,面上染上可疑的桃色,衬得整个人绝艳无双。
“云姑娘。”夏侯熙低唤道,胸口因紧张而微微起伏。
“什么?”云清霜手指绞在一起,稍显局促不安,一张俏脸越发绯红。
夏侯熙浅笑而立,一双深邃的眼就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而她就在其中漂浮、沉沦。她有些慌乱,有些怅然,心不受控制地跳着。夏侯熙的双手就在这时极慢地扳过她的肩头,同她静静相视。
云清霜心头小鹿乱撞,夏侯熙偏偏又伸过手将她落在鬓边的一丝散发拨到了耳后,她全身的气血更是在刹那间都涌到了脸上。她呼吸一紧,低眉敛眸,而就在此时,一阵剧痛自下腹传来,如同刀绞一般,痛感迅速上扬,很快弥漫到全身。疼痛来得突然,云清霜全身都蜷缩起来,冷汗自额上冒出,又一串串地滴落,脚下虚软无力。她在树干上使劲撑了一把,才没有跌坐在地。
“云姑娘你没事吧?”一双手适时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柔荑,云清霜痛得说不出话来,只微微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幸好有夏侯熙掌心的温暖传到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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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熙一手握着云清霜的手,一手抵在她背上,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她体内,但奇怪的是,她体内真气游走顺畅,可是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来愈猛烈。云清霜死死按住腹部,胸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而人却如滚落冰窖中,当真是*两重天,难受至极。夏侯熙内力纯正浑厚,可事与愿违,云清霜此时倍感煎熬,终于承受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摇摇欲坠。
“云姑娘!”在夏侯熙焦急的呼唤声中,云清霜支持不住地倒在他怀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有一两滴洒在夏侯熙浅色的衣襟上,开出朵朵艳丽的鲜花。
夏侯熙连连唤道:“云姑娘,云姑娘。”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云清霜的病势汹汹让他感到了恐慌。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给云清霜喂下一颗灵丹,又将她打横抱起,细心地抚去她唇边的血渍,柔声道:“别担心,我马上派人去找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等他将云清霜抱入房中、安置在床上后,后者竟奇迹般地清醒过来。这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夏侯熙派去的侍从还没回来,她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了。
世事难料无端竟成局中子(9)
“有劳将军,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云清霜恹恹道,嗓音有些许嘶哑。
夏侯熙倒了杯水给她,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昨夜的伤势又复发了?”
云清霜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是内伤。”内伤发作不会腹中剧痛,云清霜也跟着师父学过一些浅显的医术,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这样的症状……倒像是中了毒。云清霜眼皮跳了下,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没有抓住。
夏侯熙微微弯下腰,眼底不见波澜,“大夫一会儿就到,相信很快就会知道病症在哪里。”
云清霜本想推辞,但想到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突发状况了,还是“嗯”了一声。
大夫很快赶来,是位眉阔额广的老者,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颔下白须飘飘,但步履坚实。他将手搭在云清霜的右手脉搏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又从她的右手换到左手,再换到右手,反反复复诊了好几次。就在旁人都等得不耐烦之际,他终于开了口,“姑娘是中了剧毒。”
云清霜浑身一震,果然是中毒。夏侯熙眸子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挑,“她中了什么毒,傅先生你能不能治?”
白发老者摇头晃脑道:“这是一种南疆的罕见剧毒,只有下毒者才有解药,老朽无能为力。”
云清霜在心中暗道:莫非是前日遇到的那胡搅蛮缠但武功奇高、一上来便要取她性命的白发老妪?她还记得对方临走前说的话,要她带骆英奇去找她,她便给自己解那穿心附骨针之毒。可是,她已经连服下两颗师父独门配制可解百毒的灵药,还是没能清除吗?
夏侯熙沉静的黑眸泛出一丝异样,“可还有其他方法?例如,用内力助她逼出毒素?”
老者连声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内力会牵动体内毒素发作得更快,如果毒素经经脉逆转散布到全身,那即便是找到解药也救不了她了。”
云清霜听罢不觉微微颔首。难怪方才夏侯熙一动内力,她体内反而更加难受。
老者又道:“那毒素是随同人周身|穴道运行,妄提真气或者运用内力,都会加剧毒性的发作,姑娘在毒未解之前切不可再与人动武。”
云清霜顿时明了,那穿心附骨针之毒竟如此厉害,怪不得师父所给的解药也解不了。
夏侯熙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轻愁,反倒是云清霜神色木然,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白发老者给云清霜留下一颗丹药,“姑娘先服下,可以暂时将毒控制在一处,但必须在一个月内拿到解药,否则还是会毒发身亡。”
云清霜依言和水吞下。老者告退,走至门口忽然回头,“将军,老朽想到一人或许可以替姑娘解毒。”
夏侯熙眼中黯沉尽褪,忙把老人又迎进房。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回天谷,那里住着一位当世有名的神医。”老者轻捋胡须道。
夏侯熙眼一亮,“傅先生说的可是怪华佗?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