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震佯作失言也笑着把手一拱道:“老山主幸勿见怪,晚生委实言出无心,决非含有讽意,还望恕罪才好。”
云霄笑道:“老朽也是实话实说,委系如此,怎能对你见怪,那不岂有此理吗?”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人生真是难说,老朽只因得罪本朝,不得已窜身草野,不想又不谅于前明遗老志士,如非王爷深恩厚泽赐顾于盗窟之中,许托并蒙以观后效,那便真难说,如今老朽是知恩必报,今后这一腔热血,也便算贡献于王爷了。”
雍王方道:“以老山主声望,如果早日投顺本朝,自不在洪(承畴)施(琅)诸公之下,这数十年来真正有屈之至。如今虽然圣主在上,宇内澄平,四夷拱服,但天生奇才,决当有用。我之所以相邀来此,也不过为国储才待用,老山主如此想法,未免太言重了。”
正说着,忽听门上前来报道:“现在府外有一个老头儿,一个少年人,口称身有奇冤要请王爷昭雪,请示王爷,是否放他进来?”
羹尧忙道:“你曾问过他的姓名吗?”
那门房听差请了一个安道:“奴才已经问过,那老头儿自称姓裴名虔,那少年姓魏名承志,乃已故翰林魏景星之子,因为魏翰林被恶仆邓占魁谋杀,冒名投降本朝做了大官,他们又杀了那姓邓的,特从江南赶来请罪伸冤。”
雍王不由大喜道:“原来飞天神驼师徒来了,你快着他们进来。”
那听差答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胡震笑道:“方才王爷不是要网罗人才吗?这飞天神驼就是一个有名的能手,只要能结之以恩,将来便是一个得力人员,他那徒弟虽然不知功夫如何,但名师出好徒,料想也不会太差,这真是王爷的洪福,只一想到便有送上门来的。”
云霄捋须略一沉吟道:“这飞天神驼昔年在江湖上薄有声名,但已有好几十年没有听说,怎么会忽然出世,如论年岁最少也该在八九十岁,此老纵有绝技在身,也和我一样英雄老去咧!”
胡震笑道:“老山主的话却不尽然,内家功夫是没有止境的,真正练到家,却愈老愈形炉火纯青,便您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怎能说是英雄老去咧?”
羹尧忙道:“这位老前辈也是擅长内家功夫吗?胡兄既如此说,想必知之甚详了。”
胡震道:“这人我虽迄今尚未谋面,但从江湖客前辈口中却深知其为人,据说他所以外号飞天神驼的,便是因为天生是个驼背,又擅长轻身趋纵之术,昔年在洪泽湖边曾经和人打赌,从墙帆林立之中,曾连翻过十七条船桅人不落地,其神妙就可想见了。”
雍王不由失声道:“真有这事吗?照这样一说,便不枉这飞天神驼四字的外号了。”
正说着,那听差已经带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驼背老人,和一个一身素服的少年来到花厅外面高声道:“禀王爷,那裴虔、魏承志二人均已带到,有请王爷当面讯问。”
一声报罢,那秘阁外面的听差便打起门帘,雍王闻报大笑道:“既是义士孝子到此,便应以客礼相待,你们何须如此喝报。”
说着便从那间房中迎了出来,一看只见那裴老幺虽然白发盈颠,个儿也不大,又是一个驼背,但短小精悍,一付老眼炯炯有神,那魏承志却是一个白皙俊美少年,连忙一摆手道:
“裴老义士,魏公子且请里面坐,有话容待细谈如何?”
那裴老幺和魏承志两人连忙跪叩头道:“罪民等身负奇冤,又擅杀致仕官员,自知罪该万死,本不敢惊动王驾,但闻得王爷睿智圣明举世无双,所以不避斧钹之诛,特来为死者请求昭雪,倘蒙能将此事上达天听,得使沉冤大白于天下,便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雍王连忙上前,亲自扶着裴老幺笑道:“此事我已尽知实情,老义士且请起来,我如可以为力,绝不使忠臣含冤地下,义士孝子抱恨终天,老义士和魏公子虽有擅杀之嫌,但我这里并非有司衙门,既来便是宾客,却无须如此咧。”
裴老幺连忙站了起来,躬身道:“罪民等能蒙王爷如此破例成全,自是感激涕零,但既来请罪,怎敢放肆冒渎,还请讯明,送交该管衙门以便领罪方好。”
魏承志也道:“罪民此来只为先父沉冤莫白,叩求王爷昭雪,能容待罪天牢,已是生死俱感,绝不敢再行僭越,还望王爷开恩,”
雍王大笑道:“我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老义士抚孤复仇,固然难能可贵,便魏公子为了令尊名辱身冤,竟然不计生死,到这北京城里求我昭雪,亦复何让古人,这正是令我倾慕求之于世俗而不可得的奇士,何必乃尔,此事二位也许说不定要到刑部走上一趟,但法有定律,我却不是刑曹,此间更非法堂却用不着如此咧。”
说着胡震也从秘阁走出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现在此间滥竽西宾,裴老前辈卓行奇节,我久已倾慕,并业经对王爷陈明,敝居停素以忠孝教人,礼贤下士,更有擢发吐哺之风,既对老前辈视如宾客,还望不必再为世俗礼法所拘,仍以从命为是。”
裴老幺忙也把手一拱道:“胡爷是以铁笔书生得名江湖的吗?老朽也早已闻名,我与少东本皆待罪之身,虽蒙王爷抬举,怎敢以宾客相见咧?”
接着云霄也从秘阁出来拱手笑道:“裴老义士不必太谦,王爷向来求才若渴,在下山西云霄便也一样以待罪之身得充宾客,并蒙奏明皇上,赦免过去一切罪行,足下却非破例咧。”
裴老幺一面答礼一面道:“我真想不到云老英雄也在此间,不过裴虔出身草莽,末弁下士却不能和云老英雄相提并论咧。”
雍王却大笑道:“诸位全是一时知名之士,也许彼此均各神交已久,如再客套便俗,今日无论旧雨新知,且由我来做个主人,连那江南新来的白大侠,也请来一叙便了。”
说着便携了裴老幺待向秘阁走去,羹尧又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王爷既要做这个胜会,待我也先来见见裴老义士如何?”
说着,也抱拳笑道:“后辈年羹尧虽然不及见老义士当年雄风,却曾从敝业师顾肯堂口中得悉大名,近日又因这位胡兄一再道及,也倾慕已久咧。”
裴虔慌忙答礼,一面又向羹尧上下一看,不由暗暗点头,一同到了秘阁坐下,又和魏承志向各人重行见礼,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状子来,递向雍王手中道:“罪民本拟等王爷讯问之际,面递此状,却想不到蒙王爷如此恩宠,如今且请赏阅,便知罪民恩主魏太史这场恩怨了。”
雍王接过一看,只是那状子所述,魏景星殉节,邓占魁弑主冒名投降等情,与胡震所言大略相同,只更详细而已。后半截却注明,踏遍天涯访寻仇人未遇,直到江南才知邓占魁已经致仕卜居洞庭东山,因而偕同小主人乘其月夜游湖之际意欲下手,不图同游有一少年能手,起而格斗,少年虽被打落湖中,邓占魁也赴水逃命,一路追赶直至湖心,方能将其刺杀等语,不由沉吟半晌方道:“老义士既从江南来,曾晤及本府护卫马天雄吗?”
裴老幺躬身道:“罪民因为江南大吏对此案查究甚急,所以未敢露面,不过那天夜间动手追赶恶奴之际,曾被大侠周浔看破,疑为盗劫,加以喝阻,经罪民说明实情才许报仇,其后又蒙指点,着来王爷这里呼冤。据周大侠说,王爷曾遣护卫马天雄邀他入京,不日也必到王府来,当再代为陈明邓贼弑主冒名经过,其实罪民却未与马护卫谋面,江南各衙门也并未得知邓贼已被罪民刺死湖中,还望王爷始终成全。”
雍王忙向羹尧道:“这张状子二哥可再仔细看一下,和胡老夫子详为商酌,如依我见,这后半截的话却不便据实奏明咧。”
羹尧接过看了一遍,又和胡震商量了一会笑道:“王爷所见极是,这刺死湖中的话虽系实情却用不得,果真据实奏闻,不但皇上难免疑及其中有不实不尽之处,便裴义士和魏公子也难免有擅杀之罪,这个还须斟酌才是。”
雍王不由又沉吟道:“那么这张状子又如何改法才好?坏的便在这邓占魁贼奴已死,死无对证,这魏太史的真伪,却又用什么来证明,才能使沉冤大白咧?否则那贼奴如在,只由魏公子和裴老义士三面一对质,便不愁他抵赖了。”
裴老幺忙又起身拜伏在地道:“罪民该死,只因一时报仇心切,致将邓贼刺死湖中,却不料因此反令恩主沉冤莫白,真是百身莫赎,不过恩主昔日虽然死在乱军之中,全家葬于黄沙河畔,当地土人事后曾私立碑记,书明魏景星太史全家殉难处,不知这可算得证据吗?”
胡震笑道:“不仅这个可以做得证据,便吏部档案也有年貌可查,殿试朝考笔迹可对,只要王爷肯在皇上面前代为昭雪,这却非难事。至于那邓贼已死之事,既然无人见他被刺死在那湖中,尸首又未发现,这状子上便不妨用个赴水逃走无踪字样。将来官中少不得要追他到案对质,等他久不出面,便可以畏罪潜逃结案咧。”
雍王又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这一来十四阿哥决不肯缄默认过,自必以全力对付,我们还另须有决策才好。”
胡震笑道:“此事容晚生再和年兄妥筹善策,只要裴老前辈来此的消息不泄漏出去,不妨从长计议,却不必忙在此时决定,少时白大侠必来,大家还须尽欢才是。”
雍王连忙点头,不一会白泰官也到,大家尽欢而散。那裴老么师徒由此便宿在雍王府,过了几天,由胡震和羹尧商量了一张状子,暗中又经周浔白泰官诸侠教了一套话,竟自叩阍告了御状。因为内里有雍王和羹尧布置好了,允题事前又毫不知情,所以非常顺利,一下便上达天听,有旨澈查严究。不但允题因此获谴,还连累了好几位大臣,裴老幺和魏承志虽然在刑部过了几堂却并未吃亏,反落了一个义士孝子的声名,只等邓占魁归案再行发落,却把个允题和程子云恨得切齿不已。
又过了些时,便是小阳春,羹尧吉期已届,纳彩行聘自不待言,那佟宅也是满洲世族,双方铺张极盛。只年遐龄因为远在任所,无法回来主婚,一切全由希尧做主。到了十二这一天,循例迎亲,送入洞房,那位佟小姐虽然不及中凤娇媚可人,但也知书达礼,柔顺贤淑,又受了父母之教,惟恐开罪雍王,竟闹了个一切毋违夫子,羹尧因为中凤之事,也恐正室夫人不快,处处预先赔着若干小心,所以显得和美异常。这一来只把年夫人乐得眉花眼笑。转眼三朝过去,又悄悄的,背着人对媳妇将雍邸作伐娶中凤为次室的话说了。佟小姐转娇羞不语,半晌方笑道:“慢说是王爷的主张,便婆婆和相公有命,媳妇也绝无不依之理,一切但凭婆婆做主便了。”
这话一说,年夫人更加高兴,直夸媳妇贤德不已,接着又准备中凤喜事,虽是纳妾,但有雍王授意布置,更加锦上添花。
却偏偏直到腊月初旬,天雄一行尚未到京,只急得雍王连派数人,接二连三沿着运河,一路迎了下去。在另一方面,那由运河北上的马天雄,此刻也正心急如焚,原来那押运贡品的千总万家驹,和押运妆奁的总管曹连升两人全受了曹寅之教,把船开行得极慢,沿途又常常借故逗留,三天还行不上一百里,走十天倒要歇上五天,惹得天雄和鱼老全发了脾气,着实数说了几顿。无如那万家驹、曹连升全是两个积年成精的滑蛋,一味的只给他一个叩头赔小心,有时更不等二人发话,先抢着诉苦请罪,简直弄得二人无法可施。好不容易才出了江苏境。这天舟行将近微山湖,又遇上逆风,一连几天狂风不止,那船不但无法开行,连较大城镇也赶不上,只好停泊在夏镇附近一个荒村上。那地名是双柳屯,全村还不上百家,本来就是一小去处,偏因阻风船泊极多,连酒肉菜蔬全抢买一空,先是老管家曹连升愁眉苦脸来禀道:“禀马老爷,看这样,这风还得有个两三天,这可实在没法咧。”
接着那万千总也踅来道:“马老爷,这一来可糟透咧,这风如果再不停,不但船不能开,连吃的全不易买咧。”
鱼马二人不禁全都焦躁不已,曾静却笑道:“舟行阻风也是常有的事,各位便急也无益,只日常能多行一点,便也补上,反正我们又没有什么急事,便这妆奁也到年外才用,贡品迟早又不是我们的差事,聊当游山玩水不也很好吗?”
正说着,那翠娘忽在舱后一声娇叱道:“瞎了你的狗眼咧,你姑娘这条船走遍五湖四海,向来是诸神免参,龙王免朝,也是你能做记号拿买卖的吗?”
鱼老正好坐当窗口,忙向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青布道袍的矮小老道士,正用一条竹篙驾着一条小船,从艄后擦了过来,虽然那斗笠一直压到双眉以下看不清面目,但竹篙起落之际矫健异常,心知有异,忙道:“翠儿不得无礼,既承朋友盛情赏脸,我们又在客边,却不可冒昧咧。”
接着连忙探出头去大笑道:“朋友,在下这条船虽然老走长江难得到这运河里来,微山湖的诸位山主,和水面上掌舵的朋友多少还有个认识,只因有事在身不敢惊动,所以没有喊趟子,投帖拜山,如果因此以为鱼某失礼,不妨请到船上叙一叙如何?”
那老道士蓦然一停船,把斗笠向上一掀,两只小眼凶光四射地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竟有这么大的威风,只凭几个营混子,便敢保这么重的贡品,打从运河到北京去,船上连镖旗也不打,原来却是鱼老英雄改了行,这就难怪咧。”
接着冷笑一声道:“照这么一说,那位姑娘一定是你的千金翠娘了,贫道在江湖上,一不开山,二不立柜,这微山湖更不是我的码头,但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凭你这样保镖,眼睛里也太没有江湖朋友咧。”
鱼老闻言,忙将身子一缩,就中舱之中一个窜步上了船头,卓然而立高声道:“原来朋友你是为了这点过节,不过,在下一不当差,二不应役,更非改行吃了镖行饭,你却错怪人咧。”
那老道士又冷笑道:“既如此说,那算我看错了,少时容我再行谢罪,不过这几船东西既然与你无关,那我便要全部留下,你能不管吗?”
鱼老双眉一耸大笑道:“这几船东西本来错不了,你要打算留下,那也但凭于你,在下本可不管,也犯不着替谁去当看家狗,不过朋友你既然冲着我来多少也有一个字号万儿,且说来容我听听好吗?”
那老道士又仰天一个大哈哈道:“贫道本来在江湖上没有什么了不起声名,也值不得一提,不过你既要问,那我便直说咧,贫道姓闻双名印生,法号道玄,鱼老英雄,你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吧。”
正说着,舱中诸人也全出了舱门,了因大师首先冷笑道:“闻道爷,你别这么说,是在江湖上混混的谁不知道秦岭阎王峡有你这么一个人。当真你就看得鱼老将军这样孤陋寡闻吗?便他认不得你,还有我这老和尚咧,你还记得当年在黄河渡口那场旧事吗?”
那闻道玄闻言,不由又大笑道:“今天真是天生的缘法,想不到你也在这船上,这样倒好,贫道这数十年来工夫总算没有白花,也要算算旧帐咧。”
说着大喝道:“了因贼秃、鱼壳老贼,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此番赶上几千里路,原本专为寻鱼翠娘这小贱人而来,却不料你两个也在这船上,既如此说,那边河滩之上,现有一片打麦场,你我且到那里去再拼一个死活便了。”
话犹未完,只见眼前一大片翠影一闪,翠娘已从后艄,越过船篷飞纵过来,一手挺剑娇叱一声道:“你装模做样的说了半天,我还道是什么东西变的,原来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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