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你师父,以后便不许再出来咧。”
那孩子闻言扮了一个鬼脸径去,翠娘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的姨娘丁七姑,老实告诉你,那天我父亲中了火枪,便是由我两个从那水师之中救了出来,也就是那鞑虏心目中的主犯,你明白吗?”
程子云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弟子明白了,此番回去,必有一番人心,会让师叔和各位尊长知道。”
七姑忙又喝道:“你既明白,还不快回船,等天亮再开船回去,这里却非你久呆的地方咧。”
程子云慌忙率了两位老捕头告辞,绕过山峰之后,果见那船泊在湖边,才一上船,那艄公便迎着道:“三位赴宴,怎么才回来,小人们原来泊船的地方,上岸极其便当,'奇+书+网'为什么差人着小人泊到这里来,你们来往不也要多跑路吗?”
程子云半天没进饮食,又大呕了一阵,腹中愈加空虚,闻言不由大怒,但又说不上不认这本帐,只有苦笑道:“俺因故交多年未见,以致席散又复长谈,不知不觉便混到现在,船上如有什么吃的,还得预备一些才好。”
船家又笑道:“船上伙食本来预备得好好的,只因你老人家打发人来说被一位师爷爷留住要赴一个盛筵,所以大家只好吃掉,如今哪有剩的?倒是你老人家饭后向来喜饮的浓茶早预备好了,如果实在饿了,只还有几个鸡蛋,还有点饭,说不得只好炒来充饥咧。”
程子云没奈何,只有点头,上船匆匆吃罢,外面已是晨鸡动野,解衣正待入睡,猛听一声炮响鼓角之声大起,不由又吃了一大惊,慌忙又披上衣服起来,等抢到船头上一看,只见斜月在林,星河欲曙,那湖上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小船,黑压压的一队又一队,正在向水天空阔之处棹着,看去便如雁阵惊寒,暮鸦归林一般,简直将偌大水面全布满了,再仔细看时,每一只船上全是四人,前后二人棹桨,中间立着二人,一个手提雪亮鱼叉,一个拿着一面网兜,那进退先后之状,分明是一种攻守阵法,一会儿,单只号角一响,那提叉的,各自把手一扬,所有鱼叉均脱手飞向另一队船上去,那船上拿网兜的,一声鼓噪,一手抡着网兜一手伸手便接,所有飞来鱼叉,竟全被接住,极少有堕落湖中的,接着便听一阵鼓声,急如竹楼骤雨,那各船鱼叉齐飞,此发彼接,银光缭乱,交织成一片,但那船只进退序列丝毫不乱,便久经战阵的水师,也无此整齐严肃,又半会之后,忽然号角又响,鼓声寂然,那千百只小船,阵势倏又一变,方才是一队一队的,各自为战,此刻却变成两行长列,仿佛两军对阵,那拿网兜的,各将手中网兜放下,每人拈起一根竹篙,远远看去密密层层,便似麻林,双方严阵以待,中分一线,相隔不过数丈,接着鼓声又起,两阵立即相互进攻,各用竹篙刺击,不但冲杀真如战阵,便竹篙使动,距离较近的,也可以看得清楚,分明是六合大枪使法,而且便寻常武师也不过如此,在鼓声频催,屡进屡退之后,猛又听一声炮响,那千百只小船上的人,忽然一齐跳下水去,两行船只全空,自然分散,有的载沉载浮,有的翻了个身,船底朝天,有的竟沉没得无影无踪,湖上也一片静悄悄的,便似大战忽停,全军覆没,半晌之后,炮声再响,那些已经分散,沉了下去船只,忽又像浪扫浮萍,直向湖边涌了上来,等离岸数十丈,号角一起,那些下水的,又各持鱼叉网兜篙桨,翻上船来,鼓噪而前。
一阵喊杀之声直欲天崩地裂,每一条船上,全是最前一人拿着网兜上下飞舞,后面竹篙鱼叉,分在左右做攻击之状,只后艄一人操桨前进,这才知道,那网兜是代替藤牌钢盾演习,看看前面的船虽离岸已经不远,倏又听一棒锣响,全部船只,登时一齐停了前进,又掉转头,后队作前队,缓缓向湖心退去,仍旧分成一队一队慢慢散去,那天色也大明,再看时,只见对面一座小岛上,晨光熹微之中,隐约可见一面绣旗在高处招展着,只可惜宿雾未收,却看不清那指挥的是谁,又停了一会,便全归平静,这一来,不由将一位以知兵自豪的东鲁狂生看得呆了,竟舌翘不下,良久方才回舱,索性便觉也不睡便吩咐开船回去,这一路上竟闹了个反舌无声,淹头搭脑,豪气全消,却不由将两位老捕头,暗中笑得肚子疼,原来自从鱼老一回镇江,肯堂和太阳庵诸长老便料定非出事不可,早已派人相机接应,清廷方面,各衙门和扈从各大臣行动全有人分别打听,曹宅更有内线,程子云一到,便已得讯,并将一切情形随时探报,那化名舒三喜的苏仲元,更是主持人之一,左天彪张大勇两位老捕头,也早被网罗入教,只可怜这位东鲁狂生吃了大亏还不知道,等到镇江曹寓,曹寅见三人回来,连忙迎着向程子云道:“程兄如何来去神速乃尔,想必已将那鱼家父女消息探明了,当真藏在那太湖之中吗?”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俺是上了那老叫化的当咧,此番太湖倒是去了一趟,只那地方水天空阔,却没处打听,偏住的又全是些渔父乡农,慢说俺语言不通,无法详询,便这两位老英雄也只好干瞪眼,俺这趟却真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只好有负尊命了。”
曹寅却微笑道:“程兄虽然未探得消息,却其功自在,那老叫化所言也属实在,自足下行后已经有人探得确信来,不过搜捕不易而已,如今江南水师已经奉命入湖专办此案了。”
程子云不由一惊,继而又笑道:“俺虽然谋事未藏,有负期望,曹兄何得相戏?俺已上当,如果真的劳师动众而无所获,那更是笑话,你难道又将此事据实奏闻,那俺却无法吃这诖误咧。”
曹寅正色道:“小弟幸承程兄示以线索,方期将这些朱明遗孽一网打尽,以免圣虑,焉有相戏之理。”
接着又道:“自程兄行后,小弟原也以为未必可靠,谁知圣天子自有百灵呵护,竟又有一位深悉湖中秘奥的,已将实情详细密奏上达天听,皇上竟转向我垂询起来,幸而程兄事前曾略示端倪,小弟应对之间才未舛错,如今确实水师已经开赴太湖去了。”
程子云方欲再问,曹寅连忙以目示意,一面命人备酒替三人洗尘,那左天彪和张大勇忙道:“下役奉命,只空跑了一趟,并无尺寸之功,焉敢又蒙大人赐筵。”
接着又道:“下役自退卯之后,便在下蜀务农为业,承蒙大人赏脸呼唤不敢不来,但家下尚有琐事,不容不稍微料理,还望放下役先回去,以免家人悬念。”
张大勇也道:“下役木行中,有若干帐目,也非算不可,匆匆离家一切全搁置着,也望大人恩准,容下役稍微料理,再听驱使。”
曹寅点头,连忙一拱手道:“既如此说,恕我虚邀了,二位但请先回去便了。”
二人闻言,连忙告辞而去,曹寅等二人走后,又屏退左右方道:“方才因为有这两个老捕头在此,小弟不便多说,如今确实查明,不但那鱼家父女全藏太湖之中,并且得知,湖中确有好多朱明遗孽潜伏,其中主持谋逆的首犯便是前明的长公主,独臂老尼,现正联络江湖豪雄,准备大举,所以皇上非常震怒,除已严饬江南大史调取水陆精兵连夜前往搜剿而外,小弟还几乎又遭严旨斥责,幸而程兄得讯于先,小弟又据实奏闻在前,所以未曾获谴,这能不相谢吗?”
接着又笑道:“此次虽累程兄空跑上一趟,在小弟却受益匪浅,那玉燕儿,我决脱籍奉赠便了。”
程子云心下愈惊,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转大笑道:“此讯俺也于无意中偶然碰上,成固不敢邀功,败亦不任其咎,至于那小妞儿,前言也只相戏而已,曹兄怎么竟认真起来?俺虽狂悖,却决不敢无功受赏,这厚赐只好方命咧。”
接着又道:“倒是这位密奏上达天听的是谁,你能告诉俺吗?”
曹寅忙摇头道:“此事不但我不知道,便江南总督,几乎闹了革职交部议处,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穿的紧鞋,你却教我拿什么告诉你。”
程子云听罢不由默然不语,曹寅心疑不快,又悄声道:“程兄不必见疑,皇上天禀聪明,无微不烛,有些地方的确令人莫测,你只想他冲龄践柞,不久,便不动声色,亲率小监,将鳌拜那样权臣拿下,便可想而知,此事如依我料,也许他老人家,竟白龙鱼服,亲自向民间访查亦未可知。要不然,江南能向皇上密奏的不过这几个人,此事连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扈从南来诸人咧。”
程子云只有点头称是,当天曹寅当真又备酒相劳,并且仍旧将那吴莺莺苗玉燕二妓召来陪伺,直闹一个晚上方罢,程子云虽然一样狂放不羁,心中却怀着老大一个鬼胎,他原宿在那花厅暖房之内,只因时正春末夏初,窗户全开着未关,仆人早代将行李铺好,并且点上一枝绛烛,他进房之后,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正秉烛独坐,在叨念着:“俺不弄鸟吗?为什么偏要到这江南来上一趟,这一来又难免诖误咧。”忽听外面那院落角门屈戌微响,又闻莲步细碎,似乎有个女人先把角门关上,人再走来,接着又听那屏门后的门也关上了,方疑宅中婢媪查点门户,忽听足音踅转,竟向这间房间而来,方待起来查看是谁,倏又听一声冷笑道:“你这厮说话算数吗?如今却不能怪我咧。”
再抬头看时,只见翠娘一身劲装,手提长剑,满脸杀气,人已站在面前,只吓得他慌忙拜倒在地道:“师叔来得好,俺正待有机密大事禀明,如今已经有人在皇上面前泄了底,派出水陆两路人马前往太湖搜捕各位尊长了,此事委实与弟子无关,你老人家千万不必误会才好,俺决不惜此微命,但是非却不可不明,不然便屈杀俺咧。”
翠娘脸色猛又一沉,抡剑一指,娇喝道:“你这厮少来这一套,你只说,你对曹寅这老儿如何说来?那两个老家伙又到哪里去了?”
程子云忙又道:“俺回来委实没有说什么,只说太湖水天空阔,又言语不通无法打听师叔是否在那湖中,这密奏上去的另有人在,连曹寅和江南总督全不知道,俺怎么会做这说了不算的事咧?”
接着又道:“俺之所以对师叔如此,一则既在弟子之列,决不敢对尊长侮慢,二则也望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却非无耻之言,还望明察。”
说罢便将经过情形一说,翠娘又冷笑道:“你这话也许不假,不过那鞑虏就水陆并进,也是枉然,这用不着你管,你只要赶快回北京去,不再献策生事,便算不负你那恩师教导一场,否则那也由你,但各位老前辈却不比我好说话,你可自己估量着。”
程子云忙道:“弟子决当遵命,明天即便动身回去,只要诸尊长有所训示,无不唯力是视。”
说罢偷眼一望,翠娘词色之间已经和缓多了,忙又道:“弟子还有大惑而不解的,能向师叔求教吗?”
翠娘道:“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也不必再跪着,须知执礼虽恭,却不如此心无亏,果真你不忘本,也不在乎这点礼节,否则便当面再恭敬些也是枉然咧。”
程子云又连忙一跃而起道:“弟子谢谢师叔教导,现在所要问的,是弟子对江南诸遗老侠士决无举以邀功之意,但对清廷诸王之间,却诚有亲疏不同,更不愿其和衷共济,安享太平,而目前诸前辈胥皆为雍邸罗致,那年羹尧以一八旗贵胄子弟,又竟出顾肯堂先生门下,如谓心存匡复明社,实不应有此,如谓诸君子业已变节,则又未闻有所纠正,此诚弟子所大惑而不解者,师叔能明加训示吗?”
翠娘倏又变色道:“你为什么忽然又问起这个来,这用意又何在咧?”
程子云忙道:“弟子已承苏老前辈之命,一再指出师门渊源并加训诫,决无恶意,不过雍邸为人,在清廷诸王之中,实为最阴鸷而难制,目前他为夺储起见,自不得不各方罗致人才,一旦稍得如愿,奇Qīsūu。сom书那话便难说,以诸前辈远识,自胜弟子千百倍,而竟如此做法,却还恐未免失策,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其实决非窥探,还望明察。”
翠娘按剑而立未及答言,猛听窗外哈哈大笑道:“你休问这个,须知士各有志,我辈也向不强人所难,只要不尽违师训稍明大义,我辈便未尝不可放过,固然前此雍邸所邀各人皆有情非得已之处,便那年小子只不丧心病狂出卖师友以干功名富贵,我辈也自一样可以暂置不问,要不然你这次能囫囵着回来吗?”
说着,但见烛影微动,便如落叶飘坠,那室中早已多了一个人出来,再看时,却正是这次戏弄自己的苏仲元,忙又跪拜如仪道:“弟子方才对鱼师叔所言,实由肺腑所出,决无虚伪,还请老前辈不必再生误会。”
苏仲元却又哈哈大笑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说的全是实话,所以才也把老实话告诉你,你此番回去,只照你鱼师叔的话做,便行了,其他全用不着你管,在京诸老前辈,虽然已应那鞑王允祯之邀,却与变节出仕不同,我辈也一时难加责难,那年小子却一言一行,全难逃我辈耳目,他本八旗子弟,只要不悖天理人情,为国为民,便算不负乃师一番教诲,否则我老人家也不会放过他,至于那允祯为人,我辈更知之甚详,用不着你说,你还是好生回京去干你的,我老人家和你鱼师叔,既不想夺储固宠,又不想做皇上,却无须你来借箸代筹咧。”
说罢二目顿露异样光彩,虽然看去,仍然是一个莲头垢面鹑衣百结的老丐,却威气逼人,程子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问,忙又叩头道:“弟子遵命,但今后决当稍明心迹,以求自效,还请老前辈赐一投书往还之法,以便随时请益才好。”
苏仲元略一沉吟,又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扇牙牌笑道:“既如此说,足证你这小子尚有人心,我这老叫化也不怕你卖了,你如真有大事不决,须问我老人家,可先写好一封寻常问候书信,赶往丰台花神庙,放在神前香炉下面,隔上一天再去,那信如果不见了,却扣上一只破碗,便算信已送到,然后你再拾块砖石,将碗砸碎,自然会有人向你论理,教你赔碗,你不妨说,东西是你无心打碎,情愿赔还,但身边无钱,只有一面牙牌可以作抵,那人验明之后,必定问你姓名,你只须说本来姓程,现在过继朱家,已经姓朱,那人自会问你来意,你如有事便可商量,有信也可替你送到,决不会误事。”
程子云接过牙牌一看,只见那牌长可二寸,宽才一指,厚也不过分许,一面镌着岳武穆那首满江红词,一面镌着一只大船率着几只小船渡江,—个人坐在舱首上,做击揖之状,连忙收了起来,又叩谢了,方才站起来,又道:“弟子明日便当北返,老前辈和鱼师叔还有训示吗?”
苏仲元又笑道:“那也无须这等匆忙,你不妨再勾留数日,且看看他那水陆两军到太湖去的情形如何,再回去也还不迟。”
程子云方才躬身应命,只听苏仲元低喝一声:“小子努力自爱,你我也许后会有期。”
便自窜身出去,接着翠娘也将宝剑插入剑囊,跟着穿窗而出,程子云不由一抹额汗,吐舌不已,但心下却安静多了,这才登榻安眠,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清早便起来,将角门和屏门后面的门开了,不多时便见那曹升匆匆进来道:“程老爷,你老人家睡觉为什么将前后门全关了,小人已经来了三趟了,我们大人出了事,特着小人来对您说,他老人家就来,务必稍等片刻,千万不可出去。”
程子云不由又是一惊道:“大人出了什么事,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吗?”
曹升悄声道:“您可别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