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来是替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准开口道:“不错,替身。还没来得及教你的法术。”
凤仪将胡砂轻轻一推,她趔趄着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清远的那些法术,你以为我一直很稀罕吗?”凤仪森然说着,“不要以为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双目突然变作了血红的颜色,连带着满头乌发也像火烧一般,色泽极红极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来,无声无息地抽刀,刀刃漆黑,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画了画抑或者是写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将短刀朝地上一掷,地上像是突然空开一个洞似的,一瞬间就将短刀吞了,紧跟着地面轰隆作响,寒光乍闪,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地上破土而出。
这个法术胡砂认得,当时梼杌在桃源山作乱,穷桃源山并着芳准数人之力,才使出了这个太阿之术,将梼杌重伤。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将莫名拦腰一提,闪身让过。凤仪似乎也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瞬间便收了太阿之术,那些巨大的刀枪霎时消失,只留疮痍的地面,凹凸不平,仿佛在诉说方才太阿之术的霸道。
芳准将莫名轻轻放在角落里,起身道:“原来如此,你成魔了,凤仪。”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凤仪,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火焰般的头发,如今那熟悉并且亲切的脸庞看着极其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枫林,道童和自己说,青灵真君曾将一个年轻人带来海内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谁想他忤逆不堪,藐视天地,自甘堕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后灰飞烟灭,没有轮回。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是谁。
“二师兄,什么你的朋友……其实,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胡砂问得很小声,她哭了。
何去何从(上)
凤仪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
他说:“以前的事,我已经都忘了。不必再说。”
譬如刚到海内十洲时的恐惧,生活没有一处习惯的茫然,因着身份特殊,被收入师门时,众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初时见到青灵真君,充满希望最后变作绝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颤声道:“那你也是和我一个地方的,你、你家在哪里?二师兄,你要找水琉琴,是为了回家?”
凤仪冷笑道:“回什么家,五十年过去,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胡砂不由哑然。五十年,不过是仙人们谈笑喝茶的几个聚会,在凡人却已是沧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记什么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经是这样了,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将青灵真君那老狗亲手斩成碎末。好教那些东西们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
胡砂垂头半晌,忽然低声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兔子。”
凤仪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颗看都不用看的灰尘,随手就可以拂掉。他们要你来,你就得来,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这样活着,大约也幸福满足的很。”
不是这样!她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一肚子道理却又不知怎么说,只急得满头大汗。
凤仪傲然道:“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想骗自己,闭着眼睛被人丢块骨头就觉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们要清白许多。”
芳准摇了摇头,淡道:“为何成魔?你是怪我没有照料好你?没能让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凤仪长叹一声,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了一些:“师父,你和师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过要留在这里,忘记过往,努力修行做一个逍遥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们谓之的邪恶。”
他疲惫地在额上揉了两下,身上流窜的血红之光渐渐收敛了下去,火焰般的头发也变回了漆黑。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扶在墙壁上,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碍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过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巨人在缓缓朝这里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颤,忽觉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过来,照顾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掷,不由自主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莫名身边。他上半身的致命重伤基本已经痊愈,然而从腰往下还是血迹斑斑,气若游丝地,只剩半条命挂在那里。
她急忙从腰后的小皮囊里取出绷带药粉,然而莫名身上伤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觉内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雾般的模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前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先前被凤仪用法术冻结住的穷奇。它收了翅膀,缓缓走过来,昂首扫视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见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还有个仙人!今日当真是大丰收!”
凤仪靠在墙上,以手撑额,低声道:“把他吃了,岂不是更好?”
穷奇转着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术把老子冻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凤仪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不想见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头我找一千个人过来供奉你。”
穷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这样说话的人我喜欢!一千人不够,我要两千人!”
凤仪微微颔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动手收拾他。”
穷奇一跃而起,当头朝芳准扑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念咒,一时间殿顶落下无数牛毫般细小的银针,锐利之极,穷奇在半空左避右闪,还是被扎中了后背眼睛,痛得大声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长,直直朝芳准刷过来。
他不敢硬接,瞬间移动身躯,绕到胡砂身后,低声道:“带着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见穷奇冲了过来,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将他背了起来,头也不敢回,飞奔到角落暗处。这时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术,满殿飘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银针,穷奇躲无可躲,急得抓耳挠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说穷奇邪恶,只帮坏人专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这怪里怪气的性子挺可爱,身手却差梼杌多矣。”
穷奇登时大怒,也不说话,背上两根翅膀忽地长了老长,弯曲起来,像两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环抱过来。芳准正要躲开,忽听胡砂惊叫一声,他心中一震,身体已是被穷奇抱住了。
“哈哈!这下如何?”穷奇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
芳准没理他,回头一看,却见角落处除了胡砂与莫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道童,粉妆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俩。
是青灵真君的人。芳准眉头微微一皱,正要使力从桎梏中脱开,忽觉眼前人影一花,凤仪不声不响地立在了面前,手里握着那把通体漆黑的短刀,轻轻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别动。”他低声说着。
芳准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却说胡砂眼见青灵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现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将莫名护在身后,仰头直视道童,大声道:“你……你回去吧!那个水琉琴,我是不会取的!你们明知道水琉琴会把人杀死,还叫那么多人来拿,太过分了!如果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凤仪,眉头一皱,发出一个哼声:“看来真君还是太仁慈了,几次三番给你警告,让你不要与此人在一处,你却不听。今日这般猖狂,原来是仗着有人帮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砂皱眉道:“什么警告?!让我做那些噩梦,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话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只会背后鬼鬼祟祟的!你们到底是神仙还是小偷?!”
道童不愿听她斥责,只望着凤仪,冷道:“你如今胆大包天,明目张胆与真君作对了。以后可要做好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凤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胡砂还要再说,忽听莫名呻吟了一声,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声道:“莫名大哥,你别动,伤还没包扎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听见了仙使的声音……是真君来了吗?”
胡砂鼻子一酸,低声道:“青灵真君没来,是他身边的道童来了。”
莫名急忙挣扎着起身,果然见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动难抑,扑上去便抱住他的脚,颤声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于特殊缘故,不能用手触摸,反而受伤严重。求真君怜悯,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见半丝诚意也无,还说什么怜悯!”
莫名急道:“小人怎会没有诚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处奔波,为真君寻找两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为此弄得重伤,怎么能说没有诚意!”
道童叹了一声:“你既说你有诚意,那么便当着我的面,将水琉琴取来双手奉上,我自然会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头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腿上还有许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凄声道:“仙使不曾见小人身上的重伤?都是因为取水琉琴所得,想来那神器是天神之物,圣洁无比,凡人实在触摸不得。还求仙使怜悯!”
道童双眉倒竖,怒道:“你既没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还敢与我讨价还价!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许你个仁慈,让你在这里多活十年,为着你这一番奔波劳累!”
莫名本来受了伤,脸色就已是苍白,如今更是和死人无异。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声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拿人当人!你别去!水琉琴会把你杀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笑来,轻道:“那样……好歹也死得痛快些,胜过生离之苦。”
他推开胡砂,蹒跚着跳入清池,回头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么意味的。忽而弯腰将那水琉琴从池中捞起。那水琉琴顿时放出万道寒光,他脸色居然变也不变,两手一抛,竟把琴直接抛向道童。
他在笑:“给你!”
那道童脸色剧变,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烟,闪过了水琉琴,只听“叮”地一声,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丝毫未损,依旧宝光流肆。
莫名呵呵笑了两声,低声道:“难怪要我们帮你取,原来……原来你们自己也摸不得。”
他旧伤未愈,身上又添了无数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撑着他僵立在当场,直至毫无气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要过去,背心突然一紧,却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头冷冷看着她,说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过来。”
胡砂心中已然悲愤之极,猛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道童也不强迫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缚,再无人来护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带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么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来,指尖白光流肆,轻轻朝她头顶按下去。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凤仪笑道:“那好,黄泉路上有芳准陪着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满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满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几分,芳准脖子上立时流下血来。
胡砂猛然转身,定定看着他,那种目光竟看得凤仪有些心悸,低声道:“还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我拿!”
她毫不犹豫,弯腰就将旁边的水琉琴抓了起来。
一瞬间,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无法睁开。
何去何从(下)
她的手突然出现无数个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身体像是被细小的冰刺扎透了似的,一瞬间不觉得疼痛,只觉冰冷彻骨。
水琉琴会毫无例外杀死任何没有资格触摸它的人。胡砂在那一个刹那,居然觉得有一丝可笑,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这些神仙,凭什么以为她就可以拿的动呢?
胡砂僵硬地回头看看莫名,他已经没有气息了,一缕魂魄怕是归了地府。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至今她也没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与他一样的道路,将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耻辱。
她的手紧紧攥住冰冷的水琉琴,只要不松手,那些寒光就会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杀死。
她的身体都像是被掏空一样,空荡荡的,疼痛与冰冷都远远离去。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后面的凤仪与那个道童似乎甚为遗憾地发出感慨声,大抵是想不到原来她也拿不起水琉琴。胡砂慢慢转头,定定看着那个道童,他捂着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场滑稽戏似的看着他们血流披面的狼狈模样。
再缓缓转动眼珠,看到凤仪,他温柔又遗憾地看着自己,用唇形告诉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胡砂看了一会,唇角一勾,也露出个笑容来。
“你们不是想要水琉琴吗?”她轻声问,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似的,“好,我给你们。”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无的琴弦,奋力一扯,只听“铮铮”几声裂响,那天地无双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把五弦扯断了。胡砂举起水琉琴,运足了劲,狠狠砸在地上。断了弦的琴神光大减,在地上弹跳起来,竟被她砸裂了一个角。
她像是还觉得不够,从靴筒里掏出大师兄给她的护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对准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后面传来道童的惊呼声,他飘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将水琉琴捧在手上,厉声道:“你不怕它扎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惧,只得低声劝道:“你……不要损坏神器!否则你的罪便是天大,十个真君也护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罪,是你们给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动不动就用死来逼迫我,以为我会怕吗?”
彼时她身上的血已将水琉琴染红大半,神器被人血所污,宝光已然收敛大半,伤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么锐利。她捉起匕首,对准了水琉琴,使劲砍下。
那琴发出一个清脆的裂声,紧接着,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其上流肆的宝光与神气一瞬间化为虚无,滟滟的冰蓝色泽也收敛了去,神器水琉琴现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是断成两截的。
胡砂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略带孩子气地回头看看道童,再看看凤仪,见到他俩青白交错的脸色,她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给你们!”她一脚将水琉琴的残骸踢了出去,跟着却站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浑身痛得难忍,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似的痛。
她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