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
“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
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
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