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黄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日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床上起身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
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床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身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吟。就像有人将我的身体紧紧压制在床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白、黄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身体还给我!”“身体还给我!”并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宫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彼时的慌乱,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黄鹤及其两名弟子白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一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陈玄礼是天生战将,战场上的耀武扬威,使他一路飞黄腾达。
他与贵妃的亲人——杨国忠立场完全相反,杨国忠是因为身为贵妃兄长才能出入宫廷,大半靠着贵妃撑腰而出头。
陈玄礼认为,正因为皇上对杨贵妃太过着迷,而将朝政几乎全都交给杨国忠处理,才会发生安禄山之乱。
我也明白,说不出口但与陈玄礼想法相同的人为数不少。
就此意义而言,我与杨国忠同罪。
因为再怎么说,为皇上引见杨贵妃,让杨国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无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贵妃的立场,我也对杨国忠的飞黄腾达尽了不少力。
为了在宫廷生存下去,守护自己的地位,我无法违逆皇上最亲宠的贵妃。再说,随侍明艳的贵妃,为了讨她欢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从心底没有一丝不悦。与其说没有不悦,还不如说根本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去做这些事。
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远从他国运来冰块为她消暑。
她可说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侍候贵妃,说是侍候一个人,感觉却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现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个国家里,或许百年才偶尔会出现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贵妃之间也曾数度发生争执。
甚至贵妃也曾抱着赴死决心,离开宫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我为他们调停修好。
不过,玄宗愈沉迷于贵妃,我也愈发忧心。
因此,对陈玄礼来说,我是杨氏一族的人,而我忧心的一面,又让我像是陈玄礼这边的人。
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关黄鹤。
如前所述,黄鹤在宫里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是杨贵妃的道师。
道——指的是道教。
为化身为女道士的贵妃传授教义,是黄鹤的主要任务。
但那是表面,实际上,他并未教导贵妃有关道教之事。
然而,在杨玉环转为杨贵妃的过程之中,这却又是必经的一种形式。
每个宫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贵妃移往其他宫殿时,黄鹤与两名弟子也随同动身。
心血来潮时,贵妃会进入太真堂,与黄鹤讨论道教种种,有时为了解闷,也会和他说起各种闲话。
至少,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是这样。
原来黄鹤所要求的,说到底就是这些而已,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因此以为,黄鹤的要求,仅是出人头地,到宫廷当官而已。
我所想的却是大错特错。
黄鹤要求的,是更恐怖的东西——
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先前已提过,而我确知此事,则是在我们走避蜀地的前两天。
安禄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乱,逼使皇上和我们一行人逃离长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宝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六月十日,名将哥舒翰镇守的潼关被安禄山军队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发生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吧。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潼关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哥舒翰将军会战败。
想到之后我们仓皇逃离长安的过程,您应该也能深刻体会我们所受到的冲击。
当时,哥舒翰统帅大约二十万大军。虽因攻陷洛阳而气势逼人,但安禄山军队不过十五万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禄山头颅,众人都认为,哥舒翰必可击退敌军。再说,潼关是天下要塞,古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我们一直认为,只要先将安禄山军队击退至洛阳,此后的事还可再行研议对策。
既然如此,为何哥舒翰还会被安禄山所打败呢?
我想您也晓得原因。本该守住潼关等待敌军来袭的,没想到将军却开关直攻敌营。
宜守不宜攻——关于这点,哥舒翰将军应该十分清楚。
那为何还要出关迎战呢?
原因出在杨国忠身上。
哥舒翰将军曾被再三要求出关决战。
“出战!”
主张出关决战者,正是杨国忠。
杨国忠既是贵妃兄长,又是天宝十一年继李林甫之后的宰相。
杨国忠与哥舒翰不和,事实上,正是潼关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扩张势力。另一方面,他也怀疑哥舒翰与安禄山密约,串通伺机进攻长安。
因此,他才会刻不容缓要求哥舒翰与安禄山决战。
禄山虽窃据河朔,不得人心,请持重以弊之,待其离隙,可不血刃而擒。
虽说洛阳已陷落,安禄山却尚未掌握人心,此时固守潼关,待其军队疲弊、民心背离之时,再一举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杨国忠却出面阻止。
听闻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
贼远来,利在速战。王师坚守,毋轻出关,计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观事势,不必速。
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打算速战速决。我方坚守潼关,毋轻率出兵,落入敌人圈套。当以顺势观望为宜。
哥舒翰的奏书,读来令人心痛,杨国忠却依然故我,坚持出战。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开关出战,结果兵败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数万人。
如果杨国忠不起疑心,长安就不会落入敌手。
再加上深孚众望的高仙芝,虽突破敌围进入潼关,却又因为与宦官边令诚交恶,遭致谗言而被斩首。
就这样,多位名将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对于毫无作战经验的杨国忠代行指挥战局,武将们倍感失望。
以陈玄礼为首,留守长安的武将发出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来安禄山所以叛乱,原因也出在杨国忠身上。
如果他不那么嫌恶安禄山,或许不致引发叛乱。
杨国忠非常讨厌安禄山,逮到机会便上奏:
“安禄山有窃取天下之心。”
此前也曾数度传出安禄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坏其事者也是杨国忠。
“彼不谙文书,外使谒见,以彼为相,岂非颜面尽失——”
杨国忠如此主张,断送安禄山为相之路。
其次,杨国忠要求安禄山入京晋谒。
“入长安拜谒朝廷。”
杨国忠三番两次诱劝安禄山进京请安。
当然,这是杀害安禄山的借口,安禄山一来,杨国忠肯定不问有无而将之杀害。
安禄山深知杨国忠计谋,当然也不肯轻易进京就范。
他编造了日程不宜、患病等各种理由,拖延进京拜谒,然而,杨国忠却执意要他来参拜皇上。
“不进京拜谒,等同谋反。”
被杨国忠逼到如此地步,安禄山也就不得不下定决心。
安禄山知道,一旦进京拜谒天子,自己就将被捕杀头。因此,最后手段只有造反了。
安禄山就这样举旗叛变。
他召集谋反的麾下武将这样说道:
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说来,举兵叛乱的安禄山,所高举的旗帜正是:“讨伐杨国忠。”
由此观之,他绝不是要杀死皇上,改朝称帝。
“安禄山那家伙,终于动手了。”
杨国忠听到安禄山造反消息传来,在我面前开心地这么说,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还深深记得。说他惧怕叛乱,不如说他庆幸结果正如自己所料。
总之,在这场叛乱之中,安禄山终于攻陷潼关。
接下来,安禄山何时将会进攻长安,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当天我们反复研议到深夜。
舍长安就蜀地,或是留在此地奋战到底?
连皇上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入夜,疲惫的我倚靠在长生殿石壁上休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我的头自然而然触及石壁,这时——
“事情变得好玩了。”
有声音传来。
是谁?!
我将头部移离石壁,朝四周搜寻人影,但是察觉不出任何动静。
是男声,而且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举目四望,却不见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吗?
这么想过后,我又把头贴在石壁上。
“安禄山终于有动静了。”
声音再度传来。
然后,我才察觉一件事。
那声音,我一把头贴在石壁就听见,一离开就听不见了。
声音很细微,像是呢喃,但我确实听见了。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种石造建筑,有时可以透过石头传来极为遥远的声音。大概是石头与石头重叠时的状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