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种石造建筑,有时可以透过石头传来极为遥远的声音。大概是石头与石头重叠时的状态吧,碰到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某个石头边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远处的石头上。
虽然明白了这一道理,我却又开始挂念,到底是谁说了这番话?
我把耳朵紧贴石壁之上,想要更清楚听到那个声音。
“话又说回来,事情进行得真顺利。操纵杨国忠,根本轻而易举——”
听到那声音,不知为何,我内心竟莫名地骚动起来。
看样子,我现在似乎正在窃听某人的秘密对话。
“我们先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合,再让杨国忠与哥舒翰反目……”
声音传入我的耳里。
我惊吓得仿佛心脏将迸裂出声。
真是令人震惊!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反目,促使安禄山叛乱的人是我,那声音的主人如此说道。还说,使哥舒翰将军与杨国忠反目的人也是自己。
到底谁说了这样的话?
那声音实在太小、太微弱了,以致初时完全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不过,那声音我确实曾在哪里听过。
难道顺着石头传音到这里时,那音质中途改变了?
“喔——”
从仿佛点头一般的上扬声音可以判断,这绝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声音主人正和某人对谈。虽隐约还可听见对方声音,但即使将耳朵紧贴石壁细听,也听不清楚那声音在讲些什么。
或许声音与传声石头之间的距离,以及说话者的位置,存有微妙差异,才会造成如此结果吧。也或许石头和声音主人之间,有所谓的适性吧。更或许某种音质,只有某种石头才能清晰传递吧。
“不过,我先声明,绝非我硬将那种感情灌注人心之中。说起来,那是他们内心本来就有的……”声音主人说道。
我本想确认对话是在何处进行的,所以剎时从石壁抽身,但是立刻又打消念头了。
我担心,离开此地会漏听对话内容。再者,如果我开始搜寻他们,万一被察觉动静,或许他们就会停止交谈。
如果这伙人是危险人物——不,从谈话中已确认这伙人非常危险,若是让他们察觉我在偷听,那我将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了又想,原地不动继续偷听他们谈话,才是上策。
“杨国忠本来就对安禄山起疑,我才能培养他的疑惑啊。”
感觉听到这话的人——或是这伙人,做了点头动作。
“我只是培养杨国忠心中本有的东西而已。正因为杨国忠看哥舒翰不顺眼,我才能利用这点。那个高力士,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那声音主人竟然点到我的名字?而且从话里头听得出来,高力士——也就是我,已遭到声音主人操控了。
“因为想要守护自己的地位、权力,那男子才会如我所愿,安排杨玉环与玄宗见面——”
听到这话时,我终于知道声音主人是谁了。
黄鹤!
说出这些话的就是黄鹤。
一点没错。
那声音、口吻,都是黄鹤所有。
既然如此,黄鹤交谈对象必定是白龙和丹龙。
“安禄山已攻克潼关——”黄鹤继续说道:
“如此一来,就会毁灭。”
令人恐怖的声音响起。
“如此一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
什么?!
黄鹤究竟在说什么?
唐朝的毁灭?
大唐王朝即将毁灭吗?
他是说,是他促使事情如此演变的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不,一点没错,黄鹤确实说了,是他促使事情演变至此的。
他分明说到,不但是他挑起安禄山之乱,也是他逼使哥舒翰将军战败的。
啊——
而追根究底,事情会演变至此,全都因为杨玉环登上贵妃之座引起的。
因为皇上看上贵妃,黄鹤这伙人才能以随侍道士身份,进入内廷。
啊,只是——
啊,只是,晁衡大人。
黄鹤这帮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吗?
大唐王朝的毁灭——
难道他们正是为了此一目的,才将杨玉环之事告诉我们,然后借此深入宫廷?
若是如此,事情的源头,就是从我将杨玉环之事禀告皇上开始。如果我没禀告此事,如果我没安排两人见面,杨国忠也不会成为宰相吧。如果没有这些,杨国忠自然也不会跟安禄山反目成仇,长安也不至于陷入险境了。
唉,可是,晁衡大人。
当时那样做会演变成这样,又有谁会知道呢?当时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并非神明之人,又哪能事先预知呢?
不论是谁,人的一生多半填满了无法挽回的物事吧。
不过,再仔细一想,如果我不曾安排杨玉环与皇上见面,就不可能拥有那些宛如梦境的欢宴时光。
乐师奏乐、吟唱、舞蹈——在座的皇上、贵妃、李龟年、李白。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幸而能体验那种日子,该说是一种无上的喜悦吧。
不过,也或许是面临生命即将结束的今日,我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在长生殿偷听到黄鹤的声音时,我只是惊慌失措,根本无暇思考自己的人生等等。
多少事都是黄鹤主谋的——这且不论,那黄鹤为何非这么做不可呢?
如果对皇上怀恨,他其实不乏杀害皇上的机会。若是黄鹤想杀死皇上后一走了之,想必也可以策划得万无一失吧。
由此也可知道,黄鹤是如何深入内廷了。
身为道士——且是杨玉环的道师,只要贵妃同行,他可以随心所欲踏入宫里任何地方。
然而——
我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当事者之一的杨玉环,对于黄鹤阴谋,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呢?
我再次将耳朵伏贴在石壁上,不知是否对方正在低语,有一阵子,完全听不到黄鹤的声音。
不久——
“别一副不满的模样。”
黄鹤的声音传来,似乎在责备白龙或丹龙或两人。
“那女人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杨玉环一无所知,事情才得以顺利进行——”黄鹤如此说道。
呵。
呵。
呵。
黄鹤那低沉的笑声,响了好一阵子,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之后,任凭我如何凝神倾听,如何将耳朵紧贴石壁,再也听不到任何语音或响声了。
不知黄鹤一伙人停止谈话,还是转移阵地了。总之,从此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回到房里,我根本无法入睡。
方才听到的事,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来应该立刻禀告皇上此事,但当时的情况实在糟透了。
没有任何证据。
就算我禀告这件事,皇上会相信吗?若非当时状况紊乱,或许他会相信。
可是,即使我坚持听到黄鹤如此说,黄鹤也可以装胡涂说不知道吧。
既然只是石缝微微传出的声音,声音如此微弱,为何能听出声音主人是谁?在此问题之前,彼方说话声音,真的可以顺着石壁传送,让此方听见吗?
皇上恐怕无法信服吧。
此事端视皇上到底相信我,还是相信黄鹤所说的话了。如果只是我和黄鹤的事,皇上当然会相信我。
不过,问题在于中间还夹着杨玉环。
如果杨玉环站到黄鹤那一边——
事情或许就会演变成我为了诬陷黄鹤而说谎。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果杨玉环不存在——我可以立即逮捕黄鹤一帮人,砍他头或把他关进牢里。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必须立刻逃离长安,在这种紧急时刻,我竟然遭逢这样的事。
如果有谁跟我一起听到了这件事,我一定立刻禀明皇上。当时的我,却无法这样做,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
开始感觉有些迷糊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声音。
“高力士大人、高力士大人……”
蓦地醒来,只见床边站了一个男子。
“高力士大人……”那男子一面说一面俯视我:
“是我,陈玄礼。”
借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看,床边之人确是陈玄礼。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男子因某种理由前来杀我。
咽喉几乎要迸出惊叫声,好不容易我才打消这念头。
因为陈玄礼语调沉稳,如果他打算杀我,根本无需打招呼,趁我睡着时直接一剑刺入我的胸部或咽喉也就够了。
我从床上抬起身子,说道:
“陈玄礼大人……”
“贸然如此唤醒高力士大人,请容我先向您致歉。”陈玄礼压低声音说。
陈玄礼官拜龙武大将军,自哥舒翰将军阵亡后,他是长安现役将军中最具实力者。
皇上已暗中决定逃离长安,届时授命护驾的,将是这位陈玄礼。
“应该有警卫才对——”
“今晚负责警卫的,都是我的部下。我已下令他们退下,再无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陈玄礼虽然如此说,却始终压低声音。我想,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说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让别人听见。不得已才对您失礼。”陈玄礼继续低声说道。
“什么事呢?”我问。
“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来的——”
说毕,陈玄礼慢慢拔出垂挂身旁的腰剑。
床上的我本能地往后缩身。
陈玄礼果然是要来夺取我的性命——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陈玄礼反持剑刃,而将剑把递交给我。
黑暗中,剑刃仿佛闪烁出蓝色光芒。
“这个——”陈玄礼说道。
“这个?”
“请拿着剑。”
“——”
“此刻起,我要对您坦述一件事。说完后,会要求您当机立断。到时如果所言不合,就请您杀了我。”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当真的。”
声音虽小,陈玄礼却说得斩钉截铁。
事情到此地步,我终于也有所觉悟。
我在床上整理装束,然后说:
“说吧,陈玄礼大人——”
陈玄礼几次调息后说道:
“我已经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
“是的。”
“压不住什么呢?”
“我的部下。以及——”陈玄礼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我自己。”
此时,我已明白陈玄礼想做什么了。虽然明白,却无法将那骇人的事说出口来。万一说出来,进而成真的话——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你想由我说出来吗?”我如此说时,陈玄礼接道:
“我要申讨杨国忠。”
陈玄礼真的说出那事了。
“这一、二天我们就要逃离长安。跟随我的将士约有二百骑。我想我们绝不会失败。”
黑暗中,陈玄礼那无礼的目光,丝毫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直盯着我看。
“龙武大将军——”我故意如此称呼陈玄礼:
“你说的事,我明白了。可是,为何要告诉我——”
“——”
“你想要我加入吗?”我说。
“不,不是。”陈玄礼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高力士大人——”
陈玄礼捏持住我手握的剑身,缓缓往上举起。
“在某种意义上,您比杨国忠更亲近皇上。或许您是仅次于贵妃,最接近皇上的人。”
“没错。”我坦然颔首。
“加上,您又是个冷静明白的人。”
“冷静明白?”
“这是赞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
“——”
“皇上身边,再没人比你看得更透彻了。无论宫里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比谁都清楚。”
“——”
“这次我要做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诚如陈玄礼所言。
陈玄礼为何要申讨杨国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入我们。只要起事之时,恳请高力士大人将我们的本意转达给皇上——”
“转达?”
“此事绝非谋叛。都是为了申讨杨国忠,我们才决定行动的。”
“然后呢?”
“事情发生时,请您如此转告皇上,我们绝对不想伤害皇上。讨伐杨国忠之后,我们会立刻护卫皇上前往蜀地。”
“不过——”我望着陈玄礼说道。
“什么事呢?”
“你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
“她并没罪。”
“她罪在深受皇上宠爱。她本身无罪。可是——”
“——”
“高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贵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顺利进行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了。
陈玄礼所说的意思,我十分明白。
“我们杀了杨国忠、他的妹妹杨贵妃却随侍皇上身旁,您想我们能安心吗?”
“——”
“日后或许贵妃会突然向皇上进言,我们是杀她兄长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杀死我们。明知可能会有这一天,还要留下贵妃活命——”
之后的话,陈玄礼没有说出口。
然而,正如陈玄礼所说。
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的话,不知何时将惹来杀身之祸。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彻。我所说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陈玄礼说完,把按握着的剑身往上一提,将剑尖紧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请您当机立断!”他静静地说道。
“此时此地——”
陈玄礼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如果您稍有迟疑,或想拖延决断,就请用这把剑刺入我的咽喉。”
我握着剑把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杨国忠、贵妃的性命,系乎我此时的判断了。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如果——
如果方才没有听见黄鹤的声音,或许我会一剑刺进陈玄礼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听到黄鹤那番话,还决定要对皇上隐瞒到底了。
几次我想出声却又闭嘴无言,闭上了嘴却又想开口说话,就这样反反复复着。
最后——
我终于说了这句话:
“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
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晁衡大人。
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黄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
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身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黄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
黄鹤欺骗了我——那股强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黄鹤的当,将杨玉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乱。
上当了……
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
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日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后,从坟内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泄漏他和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