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空海说的是唐语。
月琴弦音又响起,空海继续开口吟哦——还知梦事虚诳优。
玉莲仍然翩翩起舞。
白乐天也袅袅弹奏琵琶。
逸势再度吹笙。
仿佛也要与他们应和一般,后方传来编钟乐音。
无明暗室长眠客,处世之中多者忧。
玉莲在月光下缓缓起舞。
四周牡丹花,在月光下聚首盛开。
编钟加入合奏,逸势也渐渐不再挂意无人钟声的怪事了。
不久——大日圆圆万德周。
空海朗朗声歇,吟咏结束。
其声音却随同音乐余韵,残留在月光之下,在半空中飘荡了好一会儿,就像细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飞舞一般。
不知何时,身后作响的钟声也沉寂了下来。
那时——
“啊,那是——”玉蓬低声叫道。
玉莲手指水池方向。
稍离水面的空中,浮现一个幽微发光的物体。
是菩萨。
“那不是干手观音吗?”自乐天说道。
干手观音浮现在水面之上,静静摇动干只手臂,不知在舞弄着什么。
干手观音的身影同时映照在水面上。
“好美……”逸势屏息赞叹道。
月光之下,菩萨一边起舞,一边缓漫地飘升。
仿佛在追赶消失于天际的乐音,菩萨也向天际飘去。
随着逐渐飘高,菩萨身影也愈来愈透明。
逐渐透明逐渐消失。
终于,菩萨身影飘升到在场众人必须仰头才能看得到的高度。
已经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菩萨了。
菩萨身影缓缓消融于月光中,终于不见了。
“那是我给你的回礼。”
有声音自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一名白发老人端坐在编钟之前。
“因为你们让我听到了悦耳的音乐。”
灯光下,老人微微一笑。
“喔……”
空海微笑,望向老人。
“在下丹翁。”老人解释。
丹翁望着白乐天、逸势及玉莲,随后,慢慢将视线移到空海身上。
“对了,空海。”
“是。”
“先给我一杯酒吧。”
“乐意之至。”空海回道。
子英默不作声,屏气凝神地往前走。
他正在追赶走在前面的巨大黑影。
此刻,他人在西绣岭之中。
此处是一条羊肠小径,两旁覆满了野草。
子英脚下,是铺满石子的地面,如果往上走,小径将变成石阶。
小径两旁,耸立着老迈的枫树及粗大的巨松。
由于覆盖头顶的树梢之间,还有月光洒落,子英总算还可行走,否则,他将寸步难行。
稍不留神,前方的那道黑影,便会跟丢。
不知是身体轻巧,还是娴熟路径,前行的巨大黑影,步伐极快。
向前奔走的黑影——就是大猴。
此刻,子英尾随大猴身后。
护送厨师、乐师至山下村落后,他正在折返华清宫途中。
赤留在村落,子英和大猴返回华清宫。
此前不久——子英推测该是快到华清宫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大猴,不知绊到何物,整个身子向后翻滚。
“好痛!”
大猴坐在地上,手按住头。
似乎撞到了头部。
“不碍事吧——”
“不碍事。”
大猴起身,松开按压头部的双手,摇了两、三次。
接着,大猴又向前跨步。
脚步变慢了。
大猴终于呆立原地。
“怎么了?”子英问。
“我想起来了。”大猴说。
“想起什么?”
“我想起我忘记的事了。”
“忘记的事?”
“我必须折回一趟——”
“回哪儿?”
“山下的村子。”
“为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先回华清宫。事情办好,我就回来。”
“所以我要问你是什么事呀?”子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总之,你先上路。我去去就来——”大猴说。
“我懂了。”
到底是什么事,子英不得而知,却也只能如此作答。
“我马上会回来。”
说完,大猴转身,走下方才爬上来的山路。
起步往上走的子英,也停下了脚步。
大猴的事,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愿明说事由,让他感到不解。
此种情况下,大猴还要赶回山下村落的理由,令他难以想象。
或许,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空海和大猴之间曾有某种约定。
大猴应当是突然想起此项约定,才说出这番话的吧。
于是子英也掉头折返,追赶在大猴身后,开始往下坡走去。
说来,子英确实是奉命派遣到空海身边当差的。
然而,那是奉朝廷之命。
本来,他就在朝廷当差,会被派到空海这儿,完全是遵从柳宗元指示。
正确地说,自己该当听命的对象,是柳宗元。
当然,关于这回华清宫之行,他早已详细回报柳宗元。
空海也没要求他保密,而且这是他的任务。
关于华清宫之行,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
“察觉任何异状,立刻回报。”
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赤。
遵照指示,此刻,赤该已快马飞报长安了。
至少,在看到数量如此惊人的狗尸之后,他不能不立刻上报。
因为有人在华清宫作法下咒,肯定错不了。
子英再一次对空海的直觉——或说能力,感到震惊。
子英打算对空海说,赤留在山下的村子,但对方若是空海,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赤其中一人,会策马奔回长安通报吧。
如果空海和大猴隐瞒自己,准备做出什么事,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么。
此举若是大猴个人行为,也还是要查。
大猴究竟想干什么事,子英必须先行了解。或许,大猴折返回去,就是想查明赤在不在村子里。
此一想法,在子英脑海中翻腾起落。
大猴转身下坡,还不算太久。
刚好是尾行跟踪的适当距离。
蹑手蹑脚走下坡,马上便看见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这道人影正是大猴。
他的身影十分诡异。
他并有没赶路前进。
大猴停下脚步,正望着一旁树林。
子英顿步,压低身子,侦察大猴动向。
大猴有时望向林中深处,有时又在月光下观看自己脚边。
他的模样不像在搜寻掉落的东西,也不像在寻找哪个人。
不久,大猴跨步向左边树林走去,子英这时才了解大猴在找什么。
大猴似乎在寻找进入树林的入口道路。
大猴灯也没提,就这样走在深夜的树林之中。
树林内的枝叶还不像夏天般那么繁密。
月光正好也可照射到林中。大猴似乎借助那月光,行走在林子里。
子英尾随大猴,也穿入树林。
大猴的方向,看来是朝着华清宫南侧的西绣岭。
“奇怪——”
西绣岭一虽说是山,却盖了许多殿堂。
冬天一到,长安的政治机能便整个移转至此地。
山中到处铺设石阶小径,也建造了不少大小楼阁。
而今,楼阁若非遭到盗贼所拆窃,便是任其毁坏倾颓。
大猴究竟要去哪儿?子英默默地在大猴身后追赶。
此时,大猴终于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栋屋顶毁坏、陈旧腐朽、看似道观的建筑物之前。
大猴在原地呆立了一下子。
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此时,子英感到困惑了。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尾随进去呢?虽说大猴还没察觉已被跟踪,但若走进那座道观——总之,先靠近道观,由外窥伺内部动向,应该没有问题吧。
于是子英悄悄向道观挨近。
大概是屋瓦大半都已掉落了。道观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瓦片。
从大猴进入的附近窥伺,部份屋檐已腐朽洞开,月光自此射入。
看不到大猴身影。
道观内部,像是用灰墙隔成数个房间。
大猴似已走进其他房间。
正当困惑不知所措时,突然传来了声响。
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那声音,有时像是在搁置某个小东西,有时又像在摩擦那个小东西。
就在此时——灯亮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灯光,辉映在眼前墙壁之上。
接着,仿佛在敲打物体的声音响起。
好大的声音。
随后,便听到嘎吱嘎吱撕裂某物的声音。
然后是敲打的声音。
然后是捣毁的声音。
过了一会,声音停止了。
然后,又传来丢弃东西的声音。
大猴巨大身躯来回走动的声音。
粗重的喘息声。
墙面映照的灯光,这回摇晃得更厉害了。
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搁在何处的灯火。
灯光在墙面上晃动。
大猴像是手持灯火在走动着。
他打算走到外面吗?子英搜寻隐密的地方,摆好架势。
然而,大猴却没步出房内。
映照在墙面上的灯光,慢慢减弱下来。
大猴的脚步声也愈来愈小。
渐行渐远了吗?并非如此。
那是往下走的声音。
是步下石阶的声音。
不,或许是爬上阶梯的声音。
大猴到底要做什么?这座古老的破旧道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子英不禁生出兴趣来了。
然则,若是被大猴察觉——到底该如何辩解呢?有什么好辩解的?该辩解的人——应说是大猴吧。
子英如此作想。
就在此时,“喔喔喔……”一阵低沉的声音传来。
一开始,子英听不出是人的声音。
他还以为,是枯枝雨露被风掀吹起的声音。
或是衰老的野兽声音。
在子英耳里听来如此。
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人声。
喔喔喔……
啊啊啊……
那样的声音——宛如缓缓将肺部膨起,一边呼吸一边清喉咙的声响。
又像是打哈欠声,痛苦呻吟声,或哀号哭泣的声音。
继之,变成了喃喃般的私语。
声音主人似乎在述说某事。
听来像是回答问话的,则是大猴的声音。
只是,他们到底在交谈什么?子英却无法听见。
如果能再挪近一点——屈服于好奇心。
子英缓缓跨步走人道观之中。
他小心翼翼,避免地板发出声响,然后朝下一个房间前进——走到那儿,子英吓了一跳。
地板上,赫然裂开一个黑色大洞。
月光照射在此地洞上。
而且,还有石阶通往地洞。
子英喑忖——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才传来的声音,是在破坏地板,寻觅通往地下入口的声音。
不知不觉,声音沉寂下来了。
只有通往地下的入口敞开着。
而且,内部深处还摇曳着灯光。
不再有任何声响了。
子英心想,该怎么办呢?蓦地,耳畔传来嘶哑的声音:“你为何而来?”
子英回过头一看。
那儿浮着一颗狗头。
狗头双眼溃烂,腐蚀了大半,眼看就快滑落地面。
牙间垂出长长的舌头,舌尖还滴着粘糊的鲜血。
宛如半熟蛋黄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那双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正盯着子英看。
狗的舌头动了。
“你为何而来?”
悬空的狗头开口说话。
“啊!”
子英惊叫一声,倒退一步,右脚浮踩在半空中。
随后,倒退的脚步踩落敞开的地洞。
“哇——”
子英面向窟窿下方,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击。
话虽如此,由于头部未经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识,还活着。
“痛……”
双手撑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顶缝隙洒落的月光,勉强映照至洞穴底部。
借助幽暗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了某物。
有个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儿。
看似人影,却又比常人来得巨大。
“大猴?!”
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然而,那道人影既没响应,也没移动。
子英起身,伸手触摸。
那人影硬得像块石头。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视——终于看清楚了,是个士兵模样的脸孔。
“是俑……”
子英喃喃自语,就在此时,兵俑动了起来。
“你为何而来?”
那兵俑追问子英。
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
酒杯内映照着月光,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来自胡国。
是葡萄酒。
“哎,这回让我来弹琴吧。”
丹翁心血来潮,伸手取来月琴,轻挑慢捻地弹了起来。
他所拨动的琴弦,在月光下流泻出异国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
弹奏终了,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伸手取琴。
有时,逸势吹笙应和。
或者白乐天弹奏琵琶,为月琴助阵。
“今晚真是醉人哪。”
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说道。
“是的。”空海颔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点头的空海伸去。
“空海,来,喝酒吧——”
“是。”
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斟满丹翁的空杯。
仿佛极其甘美一般,丹翁举杯细细啜饮。
“你也喝一杯。”
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这主意真好。”丹翁开口。
“我没料到,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
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
盛宴。
穿着华丽服饰的宫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往的荣华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动的身影,也不复见了。
如今只剩——
“我一个人了……”
丹翁用苍老衰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着。
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丹翁闭上了双眼。
“丹翁大师……”
出声叫唤的是逸势。
“什么事?”
“督鲁治咒师会来吗?”
“喔——”
丹翁睁开双眼。
“你是说,白龙吗?”
丹翁动了动嘴唇。
“你刚刚说什么?”逸势问道。
“你是说,白龙吗?”
“啊——”
“换句话说——”
“督鲁治咒师就是白龙。”
“什么?”
“白龙这名字,你该听过吧。”
“是的。”
“过去拜师黄鹤门下的我们,就是丹龙和白龙。”
“我听过。”
“白龙是督鲁治咒师,丹龙,就是丹翁我。”
“啊!”
逸势惊呼出声。
“空海……”丹翁对空海说。
“是。”
“你看到长汤内那些东西了吧?”
“看到了。”空海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
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还有蛇、虫的尸骸。
“那,你应该明白吧?”
“——”
“来不来都不是问题。因为督鲁治咒师——白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宫。”
“是。”空海点点头。
“不过,没想到会是华清官——”
“——”
“连我也没察觉到。不过,仔细想想便可明白。除了华清宫,别无他处了。可是,空海啊,来自倭国的你,居然也会想到这里。”
“不。”空海摇头。
“最先察觉此事的,并非我,而是乐天先生。”
白乐天摇摇手,不同意空海的话。
“不,我什么也没察觉到。别说察觉了,此事攸关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