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白。”
正当秦慕白在嘀咕的时候,李世民发话了。
“微臣在。”秦慕白上前一步拱手拜道。
“朕问你一件小事。”李世民面带微笑,便如闲聊般轻松的说道,“当一个人,敢于把他的后背空览无余的面对你,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人对我非常之信任。”秦慕白心中暗忖:方才他就是这样一直背对着我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对我十分信任了?看来要说到主题了……
“朕对你就非常之信任。”果不其然,李世民说道,“朕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微臣知道。微臣对陛下的宽怀与依赖铭感腑内。”秦慕白说道。
“可是往往,越是朕信任的人伤害了朕,朕就越伤感。”李世民突然说道。
秦慕白心头一震眉头拧起:“微臣错在何处,请陛下明示。”
“你没有错,错在朕。”李世民依旧背剪着手,眉头却是枯锁起来表情也变得有些沉寂与严肃。
“陛下,微臣糊涂了……”秦慕白茫然的说道。
“不必糊涂。”李世民轻笑了一声,说道,“朕今日之所以叫你到这里来说话,只为聊私事。武德殿是国事政务的公议之堂,有些话题不便在那里讨论。”
“陛下有何训诫,但此示下?”秦慕白问道。
“嗯……朕很早,就想找你好好的谈一谈了。不谈别的,就谈高阳。”李世民说道,“朕现在就正问你,你与她,究竟是如何了?”
秦慕白苦笑一声:“陛下,微臣……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那就从一开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的说起。”李世民说道。
“是……”秦慕白应了一声,但将自己与高阳公主从第一次冲突开始,到教琵琶,出宫游玩,都给说了。当然,个中省略了二人之间的暖昧,自然也不会提到他教高阳公主密计对付房遗爱的事情。
“是朕大意了。”听完之后,李世民也有些苦恼的无奈一笑,“高阳从小被惯坏了,性情又刚烈倔强。朕还忽略了她已是快要长大成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情感与想法。当朕意识到这个问题准备将她赐婚于房家时,仿佛已经为时晚矣。高阳,她已经喜欢上你了。”
“陛下,这……”秦慕白作瞠目结舌状,为难的愣住了。
“放松,朕没那么糊涂。”李世民反而轻松的呵呵笑了,还拍了拍秦慕白的肩膀,“高阳喜欢上你,这可不是你的错。其实也不是高阳的错,错在朕身。”
“陛下何出此言,您龙御天下,岂能有错?”秦慕白说道。
“朕名为天子,实则也是人身凡胎,且能无错?要不然,朕何以需要魏征那样的谏臣,在朕身边时常提醒劝谏?”李世民面带微笑,还流露出一丝伤感,悠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高阳的婚事已经闹得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房玄龄居然不顾朕的圣令,将他儿子房遗爱逐出家门流放到了西北边疆从军,并以辞去相位为威胁,说宁死不敢再受皇婚之赐。高阳最可怜,她……她疯了!”
“啊!!!”秦慕白演技十分到位的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君无戏言,朕还能骗你么?”李世民面露凄怆之色的苦笑一声,“高阳,是朕最爱的女儿。虽然她最能令朕生气,却是最能与朕心犀相通的。从小到大,朕都像心头肉一样的呵护着她。朕远远没有想到,朕为她终身着想为她选了一户好人家赐婚,到最后会闹成这样。现如今,高阳疯了,房玄龄也与朕之间有了隔阂,早知如此,朕又何必当初?”
“陛下也不必如此伤感,以御医医术之高明,陛下天赐鸿福之所致,公主殿下定能转危为安的。”秦慕白只好出声安慰了。心中却在不停的暗忖:李世民怎么是这样的一个态度与说法呢?
原本,我还以为他会怒斥于我,或是不动声色的给我一个小鞋穿将我赶得远远的。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好像没有一丝追究我责任的意思,反而只流露出伤感,而且隐约还像对我有所求似的。
“哎……”李世民长叹一声,举目看着远方,悠然道,“事已至此,朕也徒剩喟叹了。朕可以定鼎天下管缮万民,却对朕自己的宝贝女儿无计可施。其实赐婚于房家,朕也是为了她好。就算她不愿意整天与朕胡闹,也远比现在疯了强啊!”
真情流露。
秦慕白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李世民此刻的表现。毫无疑问,他仍是深爱着高阳公主这个宝贝女儿的。毕竟是血肉相连又一惯娇宠的心头肉,冲突起来时李世民恨不能亲手立毙了这个不肖女。可是一但高阳公主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时,李世民这个做父亲的,又心软了。
“陛下,为今之际该当如何,可有微臣能够效力的地方?”秦慕白很识趣的主动请缨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哪!”李世民说道,“高阳疯了,事情多少因你有关。眼下朝中大小的御医都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高阳已经疯到连她母妃也不认识了,见了朕更是大哭大闹扔东西要砸朕,朕现在都不敢去见她了。朕想让你……去见她一见。看能不能,让她的病情有些好处。”
“微臣自当遵命,尽力而为。”秦慕白轻声道。
“哎……”这已经是李世民今天的第三次叹息了,他拍了拍秦慕白肩膀,语重心长道,“慕白,其实朕心中何尝不知,你胜那房遗爱百倍不止?但君王戏言,早在两年多前朕就已经答应过房玄龄,将高阳许配给他家二郎了。事出无奈,你千万不要怨怼朕才是。”
“微臣岂敢!”秦慕白急忙一拱手,“陛下圣听,微臣对高阳公主可是没有半分的非份之想!”
“这个朕自然明白,你不必辩白。”李世民笑了一笑,说道,“这些事情现在都不必讨论了。高阳疯了,什么赐婚之类的事情已是巧言虚话。眼下,朕只希望高阳能康复过来,这比什么都强。只要她康复,朕就心满意足了,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勉强于她了。”
“陛下舐犊情深,令人感佩。”秦慕白一边说,一边心中暗忖:李世民这话对我说得有意思啊,她这是让我向高阳公主传达这个信息么?——房玄龄已经执意不受皇婚了,这门婚事吹了,皇帝不会再勉强高阳了!
高阳赢了!
可是……高阳也疯了!
秦慕白的心中一时愁肠百结,不知是喜是忧。
无论如何,只要人好好的,一切都好,什么麻烦与问题都能想办法解决。可是现在……高阳这样一个状况,真是令人始料不及,莫大的悲剧啊!
“好,我们君臣就不必多说了。”李世民面带微笑的道,“因为高阳一事,朕有些心乱如麻,一时都没心情听你汇报绛州的公务了。现在你先去一趟仙居殿见见高阳,回来之后,朕在蓬莱殿等你回话。还有雉奴与兕子,他们可是每天都念着你的。”
“微臣遵旨!”
第164章 高阳,高阳
龙舟抵岸,秦慕白拜别了皇帝,往仙居殿而去。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复杂过。
说不出是沉重、庆幸、苦恼、愧疚还是感动。
李世民与高阳公主这一对父女,让秦慕白感觉到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在他与李世民、高阳公主三人之间,交织着君臣、父女、爱侣甚至还有敌对仇人这样的复杂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对高阳,从一开始秦慕白是当真没有任何非份之想,甚至连一丝好感也谈不上,只想避而远之。可是这个情窦初开的执着小姑娘,用她无怨无悔的一股子傻劲,着实让他感动了。
对李世民,一直以来,秦慕白都把他当作心中的一个“符号”。他是历史上名君的代名词,是贞观一朝无人可及的神砥,他威加四海福泽宇内,可是到了生活中,他又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父亲,和朋友。
李世民对秦慕白有知遇之恩,从一开始就是。从武媚娘的婚事开始,秦慕白就感觉自己在面对这个皇帝时,总有些提防之心,因为自己曾得罪过他。但是一直以来,李世民都对他十分的信任。就连一次高阳公主一事事发后,他也没有表现同任何责怪秦慕白的意思,反而在秦慕白面前反省自躬。
这都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
诚然李世民是一个智深如深将帝王心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人,可是他的这种心胸与气度,着实有些让秦慕白感佩,不得不生出一丝折服之心来。
设身处地的将自己换位成李世民,秦慕白料想,自己未必会有他那等好脾气与好耐心。
要是谁抢去了自己想要的女人,秦慕白定会毫不犹豫的夺回来并将其人秒杀;如果有谁将自己的女儿弄疯,那更会不顾一切的将其轰杀得连渣都不剩!
李世民,他是如何开解自己、如何忍耐下来的?……千古一帝,果然不同于凡俗啊!
高阳公主时常说,她一到长安就感觉到束缚与压抑。她还只是一个公主而已,换过来说,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岂不是比他更加压抑与束缚?尤其是,他立志做一个明君圣君。因此,他的心中永远都要装着江山社稷与黎庶万民,时时留意着自己身为一个君王的一言一行。
黎庶草民可以因一时之怒而拔刀杀人,天子则不能随意发怒,尤其是圣君明君,更加不行。
李世民,也不容易……
且行且想,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到了仙居殿外。秦慕白远远就看到了衣甲鲜明的百骑卫士们。此前也问过了,今日在此领班值哨的,正是庞飞。
看到秦慕白前来,庞飞急忙快步跑过来拱手而拜:“将军。”
“嗯,我来看高阳公主。”秦慕白简短的道。
庞飞微自一怔,当着众人也不多问,点点头:“将军请。公主殿下……但在仙居殿后殿的浣衣偏殿之中。”
“浣衣偏殿?”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又叹了一声心中暗忖道:果然是冷宫啊!
“宫殿通道曲折,还是末将给将军带路吧!”
“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仙居殿中,秦慕白眉头深锁目不斜视只顾前行。感觉今日这殿中,分外的冷清,似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四处袭来。
“殿中为何如何寒冷?”秦慕白不经意的问道。
庞飞低声道:“自从高阳公主殿下疯了后,阴妃娘娘将宫殿之中大半的宫女侍婢都撤走了,仅留下一两个传送饭菜的。殿中暖冬的炉炭也都用完了,平日里窗门也都不开,因此分外清冷。”
“怪不得我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什么人。”秦慕白轻叹了一声,悠然的叹息在空洞的宫殿之中传出许远。
正在这时,一记悠悠之声从旁侧的一间半开窗户的房中传出:“何人哪?”
“是阴妃娘娘。”庞飞急忙低声告诉秦慕白。
“禀告阴妃娘娘,微臣秦慕白,奉旨前来探望公主殿下。”秦慕白站在门旁拱手回话。心中暗暗惊疑,怎么刚才听到的声音,如此之苍老又疲惫?此前曾听过阴娘说话的,虽说不是天籁之音,但也威仪自重嗓声通透,至少要比现在听来年轻二十岁。
房中的阴妃沉默了片刻,只是说道:“哦,那你去吧。”
从这一声中,似乎听不出她的任何情感波动。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呻吟与叹息,暮气沉沉冰冷生硬。
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拱手回话:“微臣告退。”
二人走出数远,秦慕白问道:“阴妃娘娘怎么样?”
“哎,甭提了!”庞飞叹息一声忧心的道,“自从高阳公主逃出皇宫之后,她就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也没吃过一顿饱饭。再后来,公主疯了。阴妃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去,连头发都白了一半……事后,皇帝牵怒于阴妃娘娘再不搭理她,就算是来探望公主,也过阴妃之门而不入。到现在,她每天都窝在榻上甚至很少下床,只靠一两个宫婢侍候着饮食起居,简直就像是瘫痪去了一样。真可怜啊!”
“知道了。”秦慕白淡淡了应了一声,心中却猛然揪疼了一下。
这难道都是我造的孽么?!!
……
“恩师,到了,就是这里。”庞飞在一处圆拱门前停下,指着里面一间院落说道。
“嗯,你回去吧。”
庞飞退下了,秦慕白背剪着手,慢慢走进这个小院落中。
院子的中央拉着许多绳子,也有许多的支架,都晾晒着衣服。靠墙的四周摆放着许多木盆棰子等洗衣用物,一栋木屋孤零零的矗立在当中,与整座金碧辉煌的大唐宫殿,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里便是浣衣局。历来,这里都是掖庭当中最为卑贱的宫女,做粗重杂活的地方。譬如洗衣洗马桶。此外,也有一些犯错了或是被冷落了的嫔妃被扔到这里来受罚,一般都从此不见天日了,甚至还要被这里管事的蝇头小宦官欺负,比大臣被流放还要惨。
一朝得伴君王侧,是何等的风光;但只要犯下错误,就从此永世不得操生,生不如死!
可还很少有哪个公主,受到过这等待遇。可见当初,李世民是真的非常之震怒了!
……
缓行进去数步之后,一名在侧厅耳房中打盹的宦官急忙跑出来,将秦慕白上下一打量,轮着眼睛道:“你是何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百骑使秦慕白。”秦慕白掏出金令给他瞟了一眼,说道,“高阳公主何在?”
“呃!……”那宦官着实一惊,显然是对高阳公主的事情知之甚详,猛咽了一口口水后,他低声说道:“将军,小人久闻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可以在后宫掖廷任意往来。可是此般光景之下……你何不避嫌,偏却还跑来见公主了?”
“少废话,你一个宦官下人,也敢来教训我?”秦慕白冷哼一声,“说,公主何在?”
“呃……就在后院静室之中。将军请跟小人前来便是。”宦官被骇了一骇,只好带路向前。
后院人不少,大约有十几名穿着粗布衣服的女子,清一色的排坐在一眼井水旁边,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这些女子,年轻的不过十三四岁,年老的也有五十六了,看到秦慕白这个大男人到来,纷纷停住了手如同打量珍禽异兽一般死盯着他不放。
这些女人,恐怕几年难得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
“贱婢,看什么看,洗衣服!”那宦官大声咆哮,提脚就踢倒了一名小姑娘。那小姑娘惨叫一声扑倒在木盆里头部重重的磕了一下,浑身都湿透了。
其他的女子都惊得一弹,也没半个人上前来扶她,纷纷惊惶的埋下头来飞快的搓洗衣服了。
秦慕白停住脚,脸色一沉死瞪了那宦官一眼,走上前去将那婢子扶起。
“多谢郎君,多谢……”那女子受宠若惊,又十分害怕的偷瞟了宦官几眼,慌忙推开秦慕白坐下来,倒下半桶水在木盆之中,卖力的洗搓衣物。
“你!”秦慕白转过身来,眼神如刀盯着那宦官,咬牙低喝道,“再让我知道你欺负殴打这里的女子,小心我一把捏死你!”
“啊!”那宦官惊得一弹脸皮直抽搐,呆呆的看着秦慕白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小人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是百骑使,皇宫大内任意往来。后宫掖庭之事,我也多少能管上一管。”秦慕白沉声道,“今日这话我就撂在这里了,此后如若再让我发现有谁敢欺负这里的浣衣女,我定叫他百倍尝还!”
“是、是!将军虎威,我等肖小安敢冒犯?将军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宦官吓得额角冷汗直流,急忙应道。
那些女子们个个暗自欢欣鼓舞,用送神拜佛的眼神目送秦慕白走开远去,暗声嘀咕道:“此人是谁呀?好威风!”
“他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