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刘善因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将军根本就没有将本使已经抵达高原之事,报之给赞普,对么?”
“聪明。”钦陵凝视着刘善因,微微一笑,说道,“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普赞既然全权委托我针对中原的军政大事,本帅就有权决断。不就是个假冒的公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原的女人是不怎么样,远不如中原的女子漂亮温柔端庄贤淑。但是,赞普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是本帅就决定,这亲,还是不要和了吧!就因为一个女人,数十万勇士脱下战袍变农夫,还要大费周章的仿造长安皇宫修筑布达拉宫,这太麻烦了!”
“呵,有意思。”刘善因苦笑一声,摇头而叹,说道,“对一个死人,你都不愿说实话么?”
“你想知道什么?”噶尔钦陵饶有兴味的盯着刘善因,典型的猫玩老鼠的眼神。
“你如此野心昭昭,违逆赞普与大论的意愿私下决断,毁了大唐与吐蕃的议和赐婚大事,就不怕赞普降罪么?”刘善因问出了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贵使问得好啊!”钦陵笑道,“这要是在中原,我肯定是个欺君罔上祸及满门的大罪。你们汉人的君王,就是多疑,没肚量。但吐蕃不是中原,赞普不是皇帝。他既然敢将二十万铁骑与东面门户交给我,就会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对我做出的决定完全认可,此其一。其二,本帅岂能不知,打仗并不能解决问题,和亲有和亲的好处?但是对我们来说,现在还不是和亲的时候。你们汉人,对于和亲的需求越迫切,我们就越不能和亲——就是这么简单!”
“一针见血,你果然厉害。”刘善因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本使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再活着回去了。你说得对,我们对和亲的需求越迫切,你们就越不愿意和亲。我们朝廷上的一些人,的确是有些太过天真了。对你们吐蕃人的奸诈阴险与狼子野心,缺乏足够的认识。”
“呵呵,过奖了。”钦陵连笑几声,说道,“眼下,秦慕白坐镇兰州,看似一切太平安稳,实则危机重重如履薄冰。他的战线太长兵力太寡,朝廷上对又他并非完全信任与支持。如此,兰州就如同一头虚胖的病牛,其势虽大,不堪一击。而此时,秦琼仗恃蛮勇刚愎自用,孤军伸入到高昌腹地,非但是将自己置于险难之地,还会在军事战略大局上给兰州带来极大的负担与被动。此时此刻,我噶尔钦陵怎么忍心放过这样的大好战机?——话说回来,这条战略纵然是最终失败,那也无妨。我们若是打输了,随便派个使臣往长安走一趟说起结盟和亲,你们的朝廷也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的答应。一次败了,我们结盟休养积攒实力,第二次打回来;第二次不行,再结盟再休养再打回来……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总能立于不败之地,雪域高原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天下之巅!汉人整天唠叨‘以和为贵’就是怕打仗,我们偏就爱打仗。怎么样,你明白了?贵使,刘鸿胪?”
刘善因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绝望而惨淡的微笑。
“我真该将你的这番话,说给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听,尤其是那些主和派的大臣们听一听。”
“不用你说,他们其实都明白的。你们的皇帝大臣,远比你我这样的跑腿小卒要聪明得多。”噶尔钦陵微自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他们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都不说破,都装糊涂。他们以天下为棋盘,把我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摆来摆去,并以此为乐。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乐趣所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身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本份。我这颗棋子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你请到逻些城,陪赞普去喝上好的青稞酒。怎么样,这不错吧?”
“迢迢千里冰封雪域,这一路过去至少要走上半年。我若是半道冻死或是葬身雪崩狼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对吗?”刘善因说道。
“哎,刘鸿胪,有时候人太聪明了其实并不好。”噶尔钦陵摇头微笑,昂首看天,悠然道,“赞普与我父亲正在逻些城筹备与文成公主的大婚事宜。苦等数月,他们会发现你这个唐廷的使者居然在高原之上杳然无踪了……那会怎么样呢?几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哈哈!”
此刻,已有了必死觉悟的刘善因突然脑中闪过一记念头,惊声道:“钦陵!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不是在高昌那边也动了什么手脚?”
噶尔钦陵猛一扭头看向刘善因,咧嘴而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我说过,偶尔,吐蕃人也是会动一动脑子的。这将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大战略,必定带来惊人辉煌的战果!贵使若有兴趣,就请多活几天。你会亲眼看到,我把秦慕白生擒到高原之上的!”
刘善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他点点头,说道:“无论如何,本使要感谢将军,对本使说了这样的实话。如此,本使死亦无憾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震惊,一点也不着急?”这一次,噶尔钦陵拧起了眉头,有几分狐疑的看着刘善因,说道,“你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就凭一个字。”刘善因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什么字?”
“士。国士无双之士。”
噶尔钦陵轻拧眉头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是太明白。
“将军若是不明白,再去多读点书。”刘善因微笑道,“你虽是读了很多汉家的典籍,但也就仅限于寻章摘句不得神髓,东施效颦罢了。华夏的‘士’之精神,你就不明白。或许,你们偶尔可以凭借霸道、蛮勇、兵法、诈谋来击败我们的军队,但你打不倒汉唐这个民族。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有我们的民族精神作为灵魂,而你们没有,宛如行尸走肉。试问,行尸走肉如何战胜万物之灵?——现在,我要将秦少帅说过的一句话转赠给将军,请将军务必牢记。”
“你说吧。”噶尔钦陵仍不动怒,淡淡的道。
“胡人从无百年国运。八个字,你记牢一点。本使言尽如此。”刘善因说完,双手一抖袖,拱手施礼微笑道,“将军要如何处置,本使,都在此恭候了。”
“胡人从无百年国运……”噶尔钦陵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一双鹰眼已然微微眯起,头一次在刘善因面前,脸色微变神情僵硬。
——杀气,迸射!
兰州,江夏王行辕后院之中。
刀光剑影,人影翻飞。秦慕白与李道宗,正在切磋武艺刀法。
“停!——”李道宗大喝一声,二人分开两旁,各自放下了刀剑。
高阳公主立马跑了过来拿条毛巾亲自给秦慕白擦汗,笑嘻嘻的道:“慕白,你好厉害!居然能和皇叔大战这么多回合!父皇曾经说过的,皇叔的武艺可是十分厉害的呀,当年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可是我李家最出类拔萃的大将军!”
“呵,你这丫头,真是嘴儿抹蜜越来越会说话了。一开口就夸了一群人,这拍马屁的功夫你可真是炉火纯青了。”李道宗笑道,“慕白,你的刀法武艺虽有精进,但显然心不在蔫破绽百出。怎么,最近可有烦心之事?”
“实不瞒王爷,确有一些事情让我烦恼。”秦慕白点了点头,擦罢了汗走到李道宗身边,说道,“高昌久无军报传来,刘善因去了高原也无回信。战线千里防不胜防,钱粮耗费日重朝廷又久无援助……现在我感觉,兰州真是独悬海外孤军奋战了,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爹不亲娘不要,苦命!”
“哈哈!”李道宗大笑,说道,“要是没点困难没点风险,是个白痴都能干的差事,还要你秦慕白来干什么?坚持住,往往越是吃力越是艰难的时候,就是越关键的时候。眼下兰州是有危机与麻烦,但也并非是致命的。本王以为,高昌既已降服,但西域不可一日辄平,应步步为营稳固根基,以图长远之计,不可托大弄险。眼下当务之急,应是撤回你父亲的那支孤军深入的兵马,与蒲昌海薛万彻所部汇兵一处,退守玉阳二关并以凉州为根基。如此,兰州退可守进可攻,可立于不败之地,也可解决开销巨大补给困难的大问题。”
“王爷高论,秦某佩服。”秦慕白点头,说道,“其实,秦某与苏定方等人连人商议多次,都认定兰州眼前的大方略,该是稳固为主,图求长远。我等议定的战略,正与王爷不谋而合。但是……”
李道宗苦笑的摆了摆手,“不用你说,本王明白。以你父亲的性情……哎!”
高阳公主见秦慕白又与李道宗商议起了军国之事,便识趣的走到正厅里,与端坐于堂中的文成公主聊天叙话去了。二人左一句皇姐右一声皇妹,聊得还挺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时,行辕门吏来报,说大都督府苏定方前来求见。
“定方亲自前来找我,定有要事。王爷请恕在下少陪。”秦慕白拱手请辞。李道宗自然应允,还将高阳公主这条小尾巴留在了府中玩乐,也好给闲闷无聊的文成公主做个伴。
秦慕白到了行辕大门处,见苏定方神情严峻,知有大事。二人互递一个眼神并未多言,径直先回了大都督府。
“定方,何事?”不及坐定,秦慕白问道。
“一件怪事。”苏定方眉头轻锁眼神灼灼,说道,“鸿胪寺少卿刘善因之子刘义,今日突然找到我,百般哀求转请我求见少帅,说要重要事情禀报。”
“刘义,要见我?”秦慕白也是甚觉奇怪,问道,“他可曾说了,所为何事?”
“我问了,他不肯说,非要将说辞面呈少帅。少帅何不亲自去问?此时,他正在门房听唤。”
“快请!”
第390章 八方雷动(五)
苏定方亲自出门,去请进刘善因之子刘义。正当他走到大都督府府门时,一骑快马风尘卜卜的落定在门口,马上跳下一名身披令箭使旗的小卒,手执军情公文袋就往都督府里冲。
“站住,是何军情,给我便是。”苏定方将那小卒叫住。
小卒一怔,这才回神认清是苏定方,急忙施了礼上气不接下气道:“小人奉大非川鄯州都督薛将军之命,送来高原信使刘善因的回信,急欲直秉秦大都督!”
“随我一同入内参见大都督!”苏定方心中一凛:来得正是时候!
稍后,苏定方与刘义及那信使小卒一并入了正堂,见罢了礼,苏定方先叫那小卒呈上公文。
秦慕白展文而阅,是刘善因写来的特使公文,专程回报出使吐蕃格尔木商议和盟赐婚一事。信中说,他已面见吐蕃赞普弃宗弄赞,一切洽谈妥当。约定中秋佳节在大非川以西一百三十里的晴罗原大草场,举行两国使臣会盟,正式签定议和盟约,并同时举行弃宗弄赞与文成公主的定婚仪式。当日,吐蕃赞普会亲自出席和盟会议,并用盛大的仪仗迎请文成公主鸾驾驾临高原。
秦慕白详细反复阅读了这一封并不太长的信,眉头渐渐拧起,不自禁的喃喃道:“真的议和成功了了?……”
“议和成功了?”苏定方惊讶了一声,显然不可思议。
“你自己看。”秦慕白将信递给他,这才回头看向刘义,问他道,“你便是刘鸿胪之子刘义么,前来见我有何贵干?”
“小人正是刘义。”满身书卷之气的年轻后生刘义,对秦慕白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谈吐倒也大方得体,温文道:“敢问大都督,此信,便是家父的来书么?”
“是的。”
刘义迟疑了片刻,肯求道:“小人斗胆,可否将家父的书信,给小人一观?”
秦慕白点点头,对苏定方道,“也不是什么绝密,给他看一眼也是无妨。”
“谢大都督。”刘义接过信,全神贯注一字一行的细细阅览了至少有三次,眉宇之间顿时泛起浓厚愁云,最后闭目摇头,无限伤感与悲愤的长叹道,“家父,性命休矣!”
“什么?”秦慕白与苏定方都大吃了一惊,“何出此言?”
“大都督容禀。”刘义双眉紧锁,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拱手道,“家父曾与小人有约定,此行吐蕃,必是凶多吉少。和亲若不能成,他必葬身吐蕃高原。若能成,三月之内必有书信回报大都督府。临行时家父反复叮嘱说,若是大都督府接到他的亲笔回书,须得仔细堪明真伪,谨防伪造。”
“伪造?”苏定方惊讶道,“你是说这封书信是伪造的?应当不会吧!我与刘鸿胪也算相熟,他的笔迹,我认得!”
“笔迹大有九分相似,但书信绝对是假的。”刘义十分肯定的说道,“家父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临行时特别叮嘱我说,若有他的回书,第二、四、六、八句当是藏头之句,合起来应该是‘仁义两全’。但是这封信,没有。由此可以见得,书信,绝对是伪造的!而且,字迹虽然极像,但语气并不十分相似。家父虽是饱读诗书,但行事粗犷狂放不羁,哪怕是写公文,也是洋洋洒洒粗声大气,绝不会像这般低婉温文。”
秦慕白与苏定方各自惊异,拿起信来参照刘义所说的方法细细比对,果然如他所说一般,破绽百出。
“你父亲还对你说了什么?”秦慕白问道。
“家父曾言,忠义难两全,公私不可兼顾。”刘义的心情已是十分沉重,缓缓道,“朝中有人指名道姓要我父亲出使吐蕃,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秦慕白说道,“十年前你父亲还只是河北相州一小县的区区主薄,后投入长孙无忌门下,才扶摇直上做到了四品鸿胪寺卿,朝堂大员。说到底,他是长孙无忌的人。”
“是这样没错。”刘义并不否认的点头,说道,“以往家父对长孙无忌一向是十分推崇并信任的。可是在这一次的战和之争中,家父却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议和赐婚并不妥当。他在鸿胪寺供职多年,接触的吐蕃人不少,深知胡人秉性贪婪无信,深为厌恶。但又碍于师生之情,不好违逆长孙无忌之意,只得奉令而行。其实家父心中十分清楚,对吐蕃是战是和,在将军与家父这样的人看来是关乎国邦命运与百年大计的事情,可是在长孙无忌等人看来,却是党争伐谋的关键所在。家父痛恨朝中的党争,但又无力去改变……家父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长孙无忌等人生活在狭小的长安与皇宫之中,渐渐的迷失了利益与权力的争夺之中,丧失了国士该有的眼界与主张。现在的长孙无忌,已经不是建国之初的长孙无忌了。其实,对吐蕃的战和问题无须争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争斗就将永远继续。因而从长远来考虑,只有凭借武装力量来进行征伐平定、再进行彻底的兼容并包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可是长孙无忌等人不愿意将兵权与权力外放,不愿意有人获取比他更高的功绩与威望从而在朝堂之上竖下强敌,于是……”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秦慕白点点头,叹息道,“于是你父亲十分的为难。于公,他根本不愿意与吐蕃议和;于私,他不能违逆了恩师长孙无忌的意愿。他很为难,于是决定以死解脱,对吗?”
“不是解脱。家父虽是一介儒生,但却是宁可断头绝不屈膝的硬骨头!”刘义突然大声道,“家父,是抱定一颗必死之心,赶赴高原的!他之所以将我带来,一则是留待今日给将军报知实情;二则,也是希望让我能转请大都督相助,看能否迎回他的骸骨……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四个字,刘义说得伤至肺腑,潸然泪下。
“必死之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