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卒答道,“来了一个使团,约有十余人。使者乘坐的,是大唐皇族专用的彩绦金络四乘车,而且,那车闱是粉色的。”
“哦?”噶尔钦陵也略感惊疑,“皇族女眷的用车,规格还不低啊——可有询问,来使是谁?”
“问了,对方不予回答,还狂妄的要求……赞普与元帅一同到营前亲自恭请!”
“如此狂傲,难道是秦慕白的妻子高阳公主?”噶尔钦陵双眉一沉,马上又道,“不可能!据闻高阳公主有孕在身留在兰州歇养——那就只会是她了!”
小卒一头雾水,迷茫道:“元帅,那怎么办?”
噶尔钦陵转了几下眼睛,说道:“赞普何在?”
“今日清晨赞普带了数名随从去晴罗原射猎,至今未回。”小卒答道。
“很好。你现在去一趟晴罗原找到赞普,想法子让他今天不要来我军营,更不可以让他知道唐军使者的消息。”噶尔钦陵说道。
“是!”
再行略作寻思,噶尔钦陵又道:“马上将唐军使者请进来,不能让他们大肆宣扬造势。他们若是不肯进来,就拿下,绑进来!”
“是!”
小卒马上小跑而走,办事去了。
噶尔钦陵面露诡笑,不急不忙的坐了个四平八稳,好整以暇的等着唐军的使者。
吐蕃大营前,兵甲林立刀枪煞雪,一片肃杀之相。
文成公主李雪雁坐在车里,透过窗闱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紧张局促。
毕竟还是个十几岁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子,眼前数十万人的大军阵里,随便走出一个人来也能活活掐死她,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将她淹死。且不说是两军对垒相互仇视,若是寻常,她一个姑娘家面对这许多陌生男人,也是难免尴尬与紧张。
李雪雁觉得脑子有点乱,说不紧张不害怕绝对是唬人的鬼话。可是脑海里左右就盘旋着秦慕白躺着病榻之上,不省人事的样子。正是这样的景象,让她心底里时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与力量,让她脑子一阵阵的发昏,什么也无暇顾及了。
这股冲动与力量,是如此的陌生,且又强大。换作是往日,她绝不敢想像,自己居然孤身一人来到两军阵前,就在几日前,站在云台之上看了一场战争,都浑身发软几夜睡不着觉。
“我真的爱上他了么?……曾几何时我尝听闻,感情让人变得盲目,变得愚蠢,也变得伟大,变得坚强!——曾经我以为,我愿远离父母下嫁吐蕃那是一种紧张和伟大,但至从认识了他,我才明白我那是多么的荒唐与幼稚。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与已失去,而是摆在眼前就可以把握的幸福!——慕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成功的!”
前方营寨寨大门口跑出几名吐蕃士兵,来到文成公主车驾之前,说道:“噶尔元帅,有请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入营!”
“如此无理!”文成公主驾前的卫士喝道,“我天朝公主屈尊来访,尔等敝蛮小国竟不出迎!”
那传话的吐蕃士兵也不急恼,胸有成竹的淡淡道:“两军交战,只认使者,余者皆是敌寇细作。既是军队,便有军中的规矩。纵然是我吐蕃的赞普亲至,也须得下马步行入营,并无元帅亲自出营相迎的道理。贵国既是自称礼仪之邦,也须得明白这军中自有军中的礼数!”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卒,这番话语便是噶尔钦陵教与你说的吧?”文成公主坐起身子撩开车窗走到车外,朗声道,“噶尔钦陵身为一方军师万人之上,竟只知道欺负我这远来的女眷。也罢,本宫就不与他一般小儿见识专逞口舌之能、较尺寸之长短,但以国事军务为重——本营自便步行入营,又有何妨!”
瞬时,千百道目光一齐落在了迎风而立于车辕的文成公主的身上。
这些终日圈于军营之中的蛮汉,几时见过女子?更何况是李雪雁这般清丽脱俗贵气袭人的大唐佳人。此时她尚且戴着宫纱垂沿帽看不清面目,但光是那袭华丽耀眼的宫廷盛装与风中婀娜的妙漫身形,就让许多吐蕃士兵当场看傻了眼。
那几个传话的吐蕃士气,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文成公主,一时居然忘了言语,眼睛都直了。
李雪雁何尝被这么多陌生男人逼视围观过,一颗芳心砰砰的乱跳,强作镇定鼓足中气喝道:“尔等蛮夷,如此无理!本宫既已现身,还不在前引路开道!”
“呃!……”那几个传话的小卒回过神来,各露一脸尴尬之色,忙道,“公主请!”
左右侍婢便引了文成公主下车,身后的卫士小卒们纷纷错愕,彼此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的暗道:今日这文成公主,还真有了几分公主的派头!威风!
宫纱迎风,长裙及地,文成公主不急不徐款款而走,步入了吐蕃三十万大军的营中。
第430章 暗战
左右皆是长戟大刀排成的甲兵步道,威风凛然煞气森严,可是文成公主目不斜视直步向前,脸上始终泛着骄傲与自信的微笑,让那些吐蕃士兵都不由得暗暗惊疑,险些就忘了军中肃重的礼仪,纷纷侧目而视,随即个个面露惊艳之色,以为天人下凡。
步入军营之中走了百余步,李雪雁反而是冷静与淡然下来。她便把自己视作了一个将赴刑场的人,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左右便是无畏了。眼前,随便一个甲兵便能致她于死地,再多三十万人也莫过于此,因此,她索性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定要从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那里,要来解药!
走进噶尔钦陵专用的大毳帐之前,李雪雁还是在心中嘀咕了一下,琢磨怎么应付开场白。可是步入帐中之后,她反倒有点异讶——原本以为,这帐中该是文武林立戒备森严,谁曾想,如同宫殿一般若大的一顶毳帐之中,居然只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高出几阶的大椅榻上,左臂手肘撑在左膝之上,左手拇指与食指支成一个八字撑住下巴,坐姿颇为慵懒、眼神甚是玩味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李雪雁生生的站在那里,平空的感觉自己很突兀。左右环视,的确是不再见到另外一人,只有上座那个男子,眼神不屑神态轻佻的看着她,既不言语也不动作。
文成公主一时没了主张,准备多时的若干台辞与开场白,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她万没有料到,自己将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沉默的对手。
“此人,必是噶尔钦陵!……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孤傲冷漠?看这情形,他是早已准备好如何应付于我。此刻帐中仅有他一人,想必那赞普也不知我来了营中的消息——坏了!既是噶尔钦陵一手策划的投毒暗杀,他又怎么可能会给我解药?”
李雪雁心中,一时有点纷乱起来,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料理眼前这局面。
“远道而来的大唐使者,尊贵的文成公主殿下,因何一言不发独自愁眉不展呢?”噶尔钦陵终于开腔了,慢条斯礼字正腔圆,故作的客气之间夹杂着扎耳的傲慢与讥讽,说道,“放心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有话,你就说。”
李雪雁被他的傲慢与不屑,激得有点心头光火。在来之前她也早已料定,如自己这般的稚嫩角色肯定不是老辣的噶尔钦陵的对手。若要与独逞口舌的其争锋对垒,除了败阵没有其他下场。
因此,与其斗心眼、论辩才,不如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
“你是何人,敢如此跟我说话?”文成公主镇住心神,朗声道,“我乃大唐国使、关西军军使,只跟你们赞普说话。”
“很遗憾,赞普不在。你若要见他,可以去逻些城。”噶尔钦陵笑得越加玩味,就如同一只猫,在玩弄逮住的小老鼠时的那种表情神态。
“那本宫便告辞了。”文成公主说罢,转身就走。
“站住。”噶尔钦陵起了身来,走到李雪雁身前拦住她。
“何事?”李雪雁仰头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足足高了大半个头、体型有她两倍大小的男人,说道。
“你就不问一问,我是何人?”噶尔钦陵背剪着手,如同逗小孩子玩乐一样的,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问道。
“你不就是噶尔钦陵嘛,我对你没兴趣。问与不问,皆是一般。”文成公主冷然的笑了一笑,说道。
“你……找我们赞普,有何要事?若是紧要,本帅倒是可以代为转达。”噶尔钦陵也不生气,反而是笑容可掬的问道。
李雪雁发誓,她没有见过比噶尔钦陵的笑,更配得上“笑脸藏刀”这四个字的了。
“本宫给你们赞普捎来了一件礼物,须得面呈于他。”说罢,文成公主拿出那个侯君集交给他的小锦盒。
“那便让本帅转交吧!”噶尔钦陵话未落音,眼疾手快一把从李雪雁手中,将盒子抢去。
李雪雁不大小小的吃了一惊,倒也镇定,只作抿嘴冷笑。
不出意料的,噶尔钦陵当着李雪雁的面就打开了盒子。
李雪雁很期待看到他惊讶,甚至瞬时变色的惊悚表情。
且料,噶尔钦陵就像是虚荣的女子看到了珍稀的宝石一样,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好东西!赞普一定会喜欢的!”
“你!……”李雪雁有点措手不及。
“嗯,这是谁的耳朵?”噶尔钦陵合上盖子,依旧是笑容满面。
“你倒是有脸来反问我?”李雪雁不屑的冷笑,“试问,除了你们吐蕃人,还有谁在耳朵上圈这么大的铜环,如同套在牺畜口鼻中的嚼子?”
“呵,有意思!”噶尔钦陵哑然失笑,双手剪背将盒子放到了身后,笑道,“你就说,这是谁的耳朵吧?”
“不就是你们派往唐营的细作,卫茹大将军德格?丹巴旺杰将军的耳朵么?”李雪雁说道,“你这是故弄玄虚,明知故问。”
“咦!奇了怪了!”噶尔钦陵惊讶道,“我大清早还与卫茹德格大将军一起骑马射箭,他何时有空就把耳朵落在了你们唐营?”
“胡说八道!”李雪雁有点恼怒,“你们卑鄙无耻的派谴刺客与细作前往唐营,阴谋毒害我军主将秦慕白秦少帅,被我们抓了个现形人赃俱获,还在狡辩!”
“细作?投毒?人赃俱获?”噶尔钦陵先是一惊,随即哈哈的大笑,摇了摇头也不与之争辩,大声道,“来人,去唤卫茹德格大将军前来!”
片刻过后,一名吐蕃将军踏入毳帐。约摸四十来岁,牛高大马络腮胡子,壮如熊罴,活脱脱就是个能够杀人喝血的野人模样。
“汉人小女娃儿,找本将有何事情?”吐蕃的卫茹大将军,声如奔雷!
“公主殿下不用害怕,这位就是我们吐蕃都城的逻些卫茹的德格大将军。”噶尔钦陵笑道,“你可得看清楚了,他可曾少了半片耳朵?”
此时李雪雁倒是冷静了下来,淡然道:“谁是真谁是假,总有一个人在说谎。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德格?丹巴旺杰,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你不用在此搪塞作戏。我只想告诉你的是,既然你号称英雄誓要马踏兰州剑指中原,就请堂堂正正的战胜秦慕白击败关西军,来完成你的理想与夙愿。你却倒好,专用一些不堪入目的鬼蜮伎俩,在两军通使之时下毒谋害我军主帅——亏你还在我面前如此堂而皇之的惺惺作态,真是虚伪恶心之极!世上怎么会你如此卑劣下作、无耻不堪的猥琐男人?偏却你这样的男人还就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吐蕃元帅!——真不愧是茹毛饮血的蛮荒之族,与禽兽何异!!!”
如果说此前李雪雁是强作镇定勉强支撑,那么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可是触动真情发了真怒了。这连珠炮一般的一通说辞下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惊异,自己何时学会了这些刻薄狠毒的说辞,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骂人的?
这绝对是生平头一遭啊!
噶尔钦陵既不动怒也不惊讶,脸色表情平静到死的一直注视着李雪雁,待他稍作停歇犹自脸红喘气的时候,才淡淡道:“你……骂完了?”
“还没呢!”此时,李雪雁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态、公主尊荣了,索性一吐为快道,“帐外有口大箱子,里面装了十一颗人头,肯定是你个个都认得。噶尔钦陵,不管你如何矢口否认,你心知肚明你干了一些什么!”
“我干了什么呀?”噶尔钦陵嘴一撇眉一挑,作苦笑状将手一摊,“说了半天,你想干什么?”
“把解药交出来!”李雪雁有点急了。
“我若是不交呢?”噶尔钦陵笑眯眯的道。
“那我们就会杀了德格?丹巴旺杰!并宣告天下,你噶尔钦陵是如何的卑鄙下作无耻之尤!”李雪雁已然有些怒不可遏、口不择言了。
让她动怒的,倒不完全是因为急于秦慕白的病情,或是憎恨于噶尔钦陵的卑劣手段,而是眼下,噶尔钦陵的态度简直就是玩世不恭,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你们就请便吧!”噶尔钦陵摇头而笑,说道,“我只说一遍,我既没有投毒,也没有派谴刺客细作。要对付秦慕白收拾关西军,我根本犯不着用这些手段。这也不是我噶尔钦陵的风格!至于你要的解药——那也便无从说起了!”
“噶尔钦陵,你休得太过无耻!”李雪雁这下真急了,要是弄不回解药,秦慕白还不命在旦夕?
“随便你怎么骂,就算你们布告天下了,让全天下人一起来骂,我噶尔钦陵也依旧只有那一句话。刚刚说过,于是也便不再重复了。”说罢,噶尔钦陵嘴角微然一咧甚是冷漠不屑的瞥了李雪雁一眼,自顾朝坐榻走去,将手朝天一扬,“送客!”
“噶尔钦陵,你!……”
李雪雁又急又恼,都想大哭一场了。两名军士上前来带她出帐,她真想拔出那军士的佩刀,上前砍了噶尔钦陵才算解恨!
……生平头一次的,李雪雁感觉到如此的绝望,与无助!
“慕白,原谅我!是我太过无能!……如我这般的废物,为何偏就忝活于人世?!……”走出了毳帐的时候,李雪雁仰头看天,面白如纸,眼前一片俱是灰暗。
大毳帐之中。
噶尔钦陵坐在榻上,打开那个小锦盒子,拿起圈着铜环的一边耳朵细下看了几眼,将那名熊罴样的男子叫到身前,问道:“仔细看看,这可曾是你亲弟丹巴旺杰的耳朵?”
“是他的,没错。”熊罴男面带怒容,沉吼道,“在汉人听来,我与我弟弟的名字是差不多的。我叫丹巴乌尔济,他叫丹巴旺杰。念得快了都一样,也就我们自己人都听清楚。”
“不,他们是故意的。”噶尔钦陵将耳朵放进锦盒中,冷冷笑道,“你弟弟是赞普的卫队队长,而你是卫茹大将军,这个肯定混淆不了。可刚刚那个文成公主说,‘卫茹大将军德格?丹巴旺杰’,这是个用心险恶的口误。”
“什么意思啊?”丹巴乌尔济迷惑的道。
“你想想,你是我麾下的大将,而丹巴旺杰是赞普的亲勋卫队长。按他们的话说,现在是丹巴旺杰去做细作被俘虏了,然后谎称自己是卫茹大将军,这意味着什么?”噶尔钦陵说道。
丹巴乌尔济满头雾水迷糊了好一阵,突然一拍脑壳叫道,“哇呀,我知道了!他们这是在利用丹巴旺杰,对赞普和元帅挑拨离间哪!——明明是赞普派去的细作,他却来找元帅要解药换俘虏,真是用心险恶啊!”
“你总算开窍了,但是不是应该小声点?”噶尔钦陵冷冷的一笑,说道,“此等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我?我非但不承认,就连赞普也不能有承认的机会!牺牲一个丹巴旺杰是小,若是我与赞普之间出现了隔阂与猜忌,那才是大!”
“元帅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