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刚刚走进殿内,全场顿时一片寂静,连奏得正欢的箜篌妙音也嘎然而止。在场数十人,无不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国使。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的将“惊艳”二字,写在了脸上。
武媚娘昂首步入款款而礼,朗声道:“大唐国使武照,参见国王陛下!”
说了一声,居然没反应。
武媚娘只得重复一次,并且提高了一些声音——“大唐国使武照,参见国王陛下!”
年近七旬的老国王哈亚曼诺被身边的近侍提醒,方才回神,忙道:“贵使免礼,请上座!”
殿堂内的人方才纷纷回神,各自尴尬。
虽然武媚娘行商数载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面,但眼前的场面多少让他有点紧张。强作镇定的落座之后,她心中也在打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呢?
这时,上首的老国王哈亚曼诺发话了,用他苍老的声音说道:“贵使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可有贵国皇帝陛下的国书传递?”
“回国王陛下话,没有国书。”此一问早在武媚娘预料之中,她应对如流的答道,“在下并非专为邦交大事而来,而是皇帝陛下专授的官商,以行商为契机专为交流两国文化与财富,并以传递友谊、缔结友盟为目的。此行我看到贵国要抓捕我大唐商旅子民,此举无疑将会极大损伤两国友好。吾皇有旨,凡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大唐任何一名子民皆可挺身而出捍卫尊严与存亡、维护和平与盟好——更何况,在下可是陛下亲授的官商,更是义不容辞!”
“哦,原来是这样……”哈亚曼诺若有所悟的应了一声,缓缓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并非是大唐皇帝专行派往我国的使者了?”
“事实,的确如此。”武媚娘从容答道。
殿内顿时有许多人暗暗吁气,马上又传出一片喧哗,有人在吵道——“原来是个假冒使者,连国书都没有!”
“岂有此理,原来是个骗子!”
“别听她狡辩,将她抓起来!”
武媚娘听在耳中,一颗心扑通直跳,但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
顾命大臣卑衍特弥站起身来喝了一声“诸位稍安勿躁”,然后对国王道:“我王,虽然武氏并非大唐专派使者,但她身为大唐官商却是不争的事实。臣已经查验过大唐朝廷颁发给她的准商文书,确实无假。再者,她身为大唐安西大都护秦慕白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来到康国,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
此言一出,满场又静了下来。
武媚娘也越发镇定,略微抬眼看了看上首的国王哈亚曼诺,只见他老态龙钟的半躺在王位上,满脸鹤皮体态臃肿,白胡子都搭到小腹上了,一双眼睛更是混浊无神,显然已是风烛残年。
在他身后的黄金御壁上,有一副鎏金的摩尼先知的图像,金光灿断夺人眼球。御壁的左侧赫然有一尊真人大小、横枪而立威风凛然的纯金塑像。那塑像不是别人——竟是秦叔宝!
武媚娘计上心来!
起了身,她走到卑衍特弥身边,也未急于说话,而是款身对国王施了一礼,然后左移数步,双膝一跪拜倒在了秦叔宝的塑像之前。
“不孝儿媳武氏,拜过公公……”她说的,是粟特语。
这一举动,让瘫坐在王位上的国王哈亚曼诺都耸然动容,下座的臣子们更是大惊失色!
众人纷纷起身,仿效武媚娘的式样跪倒下来参拜,口中道——“参拜真神!”
秦叔宝,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西域丝绸之路上所有商人的守护神!
行商之人,尤其是粟特商人,常年穿行在各国之间,出门一趟走几年那是家常便饭。旅行在外,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了。因此,秦叔宝这尊商旅“守护神”在粟特人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他都堂而皇之的进入了康国的宫殿,与摩尼教的先知摩尼并肩而立了!
而眼前的这位假冒的“大唐国使”,她居然是商旅守护神秦叔宝的儿媳——在康国人的眼里,这份量可能比大唐国使还要重了!
在来西域之前武媚娘就做足了功课,她不光是了解了西域昭武九姓的历史背景与语言风俗,更对他们信仰的宗教做了深入的了解,更加明白宗教与信仰对于西域的教众与信徒们来说,意义远胜王权,许多虔诚的信徒甚至把偶像与神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康国全民皆商,就算大家所尊信的宗教不同,但商旅守护神秦叔宝却是他们共同尊奉的神!——这是武媚娘来到康国后的第一个发现,也是以往在其他地方没有了解到的东西。
武媚娘赌赢了。
常年瘫坐在王座上老态龙钟的哈亚曼诺坐直了身子,对她正目以视;刚才那些叫嚣要将她抓起来的大臣们,纷纷闭嘴。
“有请贵使,到客殿歇息。”哈亚曼诺发话了,“盛情款待,本王亲自作陪!”
“多谢国王陛下!”武媚娘暗吁了一口气,心中也自明了,这国王老是老了,但并不糊涂。他是想和自己私下商讨一些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武媚娘被请到了客殿。哈亚曼诺派了十余名宫姬仆女前来伺候她。片刻后,殿中摆起了丰盛的宴席,哈亚曼诺在一名女子的搀扶之下,来亲自陪宴了。
“贵使请容小王介绍。这位是我最爱的新月王妃,她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因此我请她来陪宴,希望贵使不要介意。”哈亚曼诺说道。
新月王妃看来信奉的是伊斯兰教,身为王妃却穿着十分朴素,一身纯白宽大的穆斯林长衫,白衫遮面,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
但她那对宛若流星顾盼生辉眼睛,就算是在武媚娘看来,也算是极美。
“见过新月王妃。”武媚娘用粟特语问好。
“贵使不必客气。”新月王妃回了礼,却说的是流利的汉话,声音隔了一层轻纱依旧美妙婉转,她道,“我的母亲是汉人,虽然嫁到了康居国,但我从小跟随她学习汉语。大唐也是我的故乡,我和母亲|日夜都在思念东土!”
“呵呵!”哈亚曼诺朗声笑道,“那么今天你看到了来自东土大唐的亲人,是不是应该很高兴呢?快敬尊贵的大唐客人一杯酒吧!”
“是,我王。”新月王妃应了诺,伸手,缓缓取下面纱。
武媚娘心中暗暗惊异,据她所知,时下信奉伊斯兰教的女穆斯林,是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轻易摘下面纱的。她的容貌只可以向自己的丈夫展示。假如她这样做了,面对男人则是将生命与身体一同托付;如果对方是女人或是长辈,则是表达至高无上的敬意!
出于礼貌武媚娘正待推辞,新月王妃已经将面纱取下。
下一秒,武媚娘从未有过的失神愣住了。
“妖儿?……”两个字,不自禁的从她嘴里说出来。
眼前这位摘下了面纱的新月王妃,除了那一对眼睛,居然和妖儿长得一模一样!!
第507章 遍插茱萸少一人
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兰州,秦慕白倍感轻松。
在陈妍的耐心劝说与秦慕白的软磨硬泡之下,高傲的突厥公主阿史那血莲终于乖乖就范,“回”了秦家。其实她也未必就真是不愿意嫁给秦慕白,只是出于女人的矜持和公主的骄傲,对“奉子成婚”这样的事情有点难以接受罢了。陈妍摸准了她的心思,一边对她加以劝说,一边让秦慕白答应给她一个足够的台阶下,那就是——举行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婚礼!
而且,这个婚礼要在草原上、按草原的风俗来举行。
陈妍对秦慕白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多娶一房妻室如同多添一件衣服;而不管什么样的女人要嫁人,就是决定一辈子命运的事情。将心比心,并出于对草原公主的尊重,都值得这样做。
秦慕白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并且还额外的承诺,会正式的向血莲的娘舅、回纥大首领吐迷度下聘(血莲父母已亡族中长辈无一幸存),并亲自前往北方草原与她举行正式的、盛大的婚礼,并到突厥人的圣地金山,接受神明的认可与祝福。除此之外,秦慕白还会向大唐的朝廷上书,表述血莲是阿史那贵族唯一嫡系后裔的事实并说明她在平蕃一役中的巨大功劳,请求朝廷予以封赏。
秦慕白知道,血莲的祖父曾是东突厥的突利可汗,他在大唐北定突厥之时立下大功并被封为北平郡王,后来血莲的父亲阿史那?贺逻鹘继承了爵位并在北方草原担任都督亲民官。
这一算起来,血莲不仅仅拥有突厥人眼中高贵的血统与出身,在大唐,她也该是“王族”。现在拥有爵位的血莲之父已经被薛延陀人所杀,他这一脉阿史那家族只留下了血莲与夕言两个女儿;再考虑到北方初定回纥倔起各方局势微妙,以及血莲现在与大功臣秦慕白的“特殊关系”,朝廷上的那些人如果脑子没有发昏,封她做个有名无实的“郡主”,半点也不为过。
秦慕白知道血莲不在乎什么郡主头衔,她只是想要得到尊重与认可。去草原正式下聘与举行婚礼,是秦慕白对她的尊重;大唐朝廷对她的封赐则是对阿史那家族与她起兵助唐的认可。
秦慕白与陈妍一同做足了功课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终于将血莲说服打动。第一次回府的那天,就算心中在大骂“臭男人又在外面拈花惹草”的高阳公主,也拿出了“秦家主母”的胸怀,热心招呼善意相待。再加上血莲已经怀有秦慕白的骨肉,身价为之一涨,秦家上下都将她视作宝贝疙瘩。
得到善待与礼遇的血莲,终于扫去的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安心在秦家住下。
秦慕白自然是暗中欢喜。虽然与血莲相处日短,但毕竟在自己最艰苦的时候,一直由她相伴。二人之间,既有着共患难的男女之情,也有一份同袍战友的战场情谊。而且实际上,一直以来血莲也从未要求秦慕白给她什么——从遥遥万里的北方草原起兵相助一路杀到逻些城,血莲都在为秦慕白付出。
从素不相识到身怀六甲,血莲从未开口找秦慕白要过哪怕是一样东西。而她给秦慕白的,除了一份炽热执着不求回报的爱,还有数万回纥铁骑。也正是这数万铁骑,帮助薛仁贵创造了军事的神话,同时也使得秦慕白得已力挽狂澜。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血莲先是成就了薛仁贵,然后成就了秦慕白,然后成就了大唐战胜吐蕃!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秦慕白亲口对血莲说道,“血莲,我秦某人兴许就是上辈子修下的福缘,今生才能得到你的垂青。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我花心,我好色,我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但请你相信,今生今世,我一定会善待于你。因为……我若负你,天理不容!”
略有发福的血莲轻捧着鼓起的肚子,微笑,说道:“花言巧语我一句也不想听。你敢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你说。”
“将来,不管我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你敢让他姓阿史那吗?”
“可以。”秦慕白坦然的微笑,“就当是……我对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的谢礼。感谢他们生下了你这么好的女儿,并将你赐予我。将来不管你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让他姓阿史那,让草原上最尊贵的阿史那家族——后继有人!”
血莲的眼睑垂下来,轻轻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谢。”
这是血莲,头一次对秦慕白说出这两个字。
因为她知道,在中原这个最重礼法与血统的国度里,血缘是绝对要从父的,生下的孩子从来没有从母姓之说。否则,便是乱了纲常礼法,要受到世俗的抨击与耻笑。
方才这一句她不过是略带挑衅的戏言——没想到,秦慕白居然答应了!
“慕白,你的确与我认识的其他任何男人都不同。”血莲轻声道,“虽然我已经怀了你的骨肉,但我觉得,我都还不太了解你。”
“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秦慕白笑道,“你可以一边做我的妻子,一边做孩子的母亲,一边……与我恋爱!”
血莲噗哧就笑出声来,“荒唐!”
巧不巧,正被走来的高阳公主听见了。她顿时忿然道:“好哇,你个秦慕白,厚此薄彼哦!”
“我哪儿敢哪!”秦慕白笑道,“手背手心都是肉,一样的,一样的。”
“那你怎么不说……让我也继续跟你恋爱呀?——恋爱,这个词真肉麻,哈哈!”高阳公主笑得没心没肺,把血莲都逗乐了。
看到血莲笑,秦慕白的心情又轻松了几分。
大战结束了,是该享受一下家庭温暖的时候。秦慕白琢磨着,现在仗已经打完兰州安宁了,是时候去长安把母亲和妹子也接过来住了。加上媚娘一家子也住在琼玉山庄,到时候家里才真是人丁兴旺热闹非凡。看到小楼儿、鹰儿、迪儿,母亲肯定会高兴。
“至从父亲去世,接连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也是时候让她老人家过两天好日子了。”秦慕白寻思至此说办就办,马上派出了几名能干又信得过的百骑卫士,派他们前往长安一行。
此外,秦慕白听闻魏征已于不久前故去,吩咐他们代替自己前去祭奠聊表心意。并且,高阳公主已在兰州诞下了麟儿,于情于理都应该给老丈人家报个喜。于是,秦慕白又捎去了一封给皇帝李世民的“家信”,与高阳公主写给母亲的家信和秦迪儿的画像。
当然,秦慕白所写的这份家书,实际上也是一份“密奏”。信中所言之事,当然不足以为外人所道。这其中包括侯君集的事情,长孙涣的事情,以及讨论“西域大计”。
在很早已前秦慕白还没来过兰州的时候,他与李世民这君臣二人,就对吐蕃、西域有了一个规划宏远的大计蓝图。平定吐蕃,其实不过是蓝图的一部分。现在吐蕃打完了,秦慕白当然要去问一问李世民这位“总工程师”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苏定方已经在西域混得风声水起扬名立万了,但距离制霸西域还有很大的距离。此前秦慕白为了让出功劳,在报捷奏报之中,公然肯求朝廷改封苏定方为安西大都护,不出他意料之外的,朝廷至今未作批复。
这也就意味着,李世民还没有忘记他心中的那份蓝图。现在,秦慕白也是时候去私下去问一声了,这样方才显得默契。
信使走了。秦慕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待。
期待母亲的到来,与实施心中最后一个宏图大愿的时机到来。
同时,秦慕白也开始惦记与担忧此刻远在西域的武媚娘,不知她行踪如何是否安妥。虽然她很能干,但一介女流在战乱之地晃荡,终究是危机四伏。再加上她此行并非只是简单的经商赚钱,还怀有其他就连秦慕白也不知道的重大目的——那便如火中取栗,更加危险了!
眼前此景,可谓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武媚娘不在,这个家仿佛显得都不那么完整。秦慕白一边享受天伦之乐家庭温暖,一边牵挂武媚娘,恨不得即刻身生双翼飞到西域将武媚娘弄回来才好。
此刻,康国王宫后殿之中正在进行那场特殊的宴会。
“武姑娘,在宫中歇息一晚过后,你就走吧!”老迈的国王哈亚曼诺歉意的微笑,说道,“并非是本王不近人情要下这无礼的逐客令,实在是……”
听到这话武媚娘心中略惊,问道:“国王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哈亚曼诺的表情似有一点无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实不相瞒,现在本王的宫驿之中,就住着来自大食与北庭的使者。也正是迫于他们联合的压力,我才不得不下令抓捕萨末建城中的汉商与汉人。但请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