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乌从昭正在九天乾坤仪前,少卿祭司关岳引了孙仕安来见。乌从昭颇有些奇怪,寒暄道:“太常侍有日子没来钦天监,请里面坐。”
孙仕安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烦劳乌大人。”自袖中掏出个封口信笺:“上面两人生辰八字,还请乌大人起卦推算。”
乌从昭接过,随口道:“什么人还要你亲自来一趟?”
孙仕安向南拱手一笑,乌从昭抽出封中张明金底笺纸,已知是御书房出来的,早已会意,只问道:“测何事?”
孙仕安道:“婚配,姻缘。”
“好。”乌从昭点头:“请太常侍稍候。”命关岳陪同孙仕安,自己入内进了卦房。
笺纸上写了两个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时三刻。笔力苍迈,看起来竟是天帝亲书,乌从昭只觉得这生辰八字颇为眼熟,未曾深思,静心起了一卦。
卦出,乌从昭凝神看去,却大吃一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潜龙出海,凤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缘天合,更隐了君临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来钦天监中掌管的夜氏族谱,一番翻阅,拍案道:“是了!”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乌从昭深吸了口气,印象中立刻掠出一双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几年冷眼旁看,这是个叫人看不透的主。这一卦若是上呈天听,后果叵测。
历年来凌王于战、于政、于民诸般行事历历在前,乌从昭静静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的敲着桌面。稍倾,似是下定了决心,提笔润墨,在纸上写道:爻象中上,夫妇平和,相敬如宾,家安无妄。最后一笔缓缓一顿,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泽,极清,极暗,一径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吗?” 淡灰的身影负手立在亭前,衬着四周春意浓转,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嚣,夜色中潜定的透着几分寂静。莫不平悠然看着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老师……”乌从昭抬手轻弹了弹飘上石桌的几丝落花,开口道。
“从昭。”
“哦,先生。”乌从昭无奈摇头:“从昭心中始终待先生如师。”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见的笑纹漾在脸上:“急着找我,便为此卦?”
乌从昭站起来踱到他身边:“学生从未见过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请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于卦象上,从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学生不敢。”乌从昭道:“学生所知无非皮毛,还请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遥看星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此理,你也不便过谦。近年来于星相上,可有所得?”
乌从昭仰观天象,夜空繁星如许,浩瀚无垠。广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量测,似乎包含了宇宙间无穷无尽的奥妙,“天星预灾,前些时候学生倒验证了一回。”他说道。
莫不平点了点头,目光锁定一颗遥远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乌从昭凝神远目,那颗颗灵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做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间万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尔一道摄人的星光骤现,乌从昭浑身一震,自那种奇妙的窥探中惊醒过来:“帝星明动,入紫薇天宫!”
“还有呢?”莫不平看似随意而问。
“请先生赐教。”乌从昭躬身道,知尽于此,难再深预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那一瞬间整个人竟带了些凌人气度,四周幽深的花枝叶影亦为之微摄,缓缓说道:“孤星主天下,覆紫薇七斗,凡光避之锋芒,近宇澄清。然有异星盛芒而伴,纵横成双星镇宫之势,如今其势已成,无人能遏了!”
“双星镇宫?”千古相传的卦象令乌从昭颇为惊愕:“其后如何?”
莫不平语中透了丝感慨:“双星镇宫,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术,却也是只有听闻而从未见过此像。此之为天数之神奇,诱人深入。呵呵,从昭,你的卦数倒是越发精妙了。”
乌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学生这一卦,是孙仕安奉圣上旨意来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将卦象解了?”
乌从昭顿了顿,道:“学生……解了。但只书呈了夫妇平和,相敬如宾之语,并未言及其他。”
习风扑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这浓浓夜色中,静谧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畅笑起来:“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听?”
乌从昭皱眉道:“此卦之生辰应自凌王,凌王纵为人冷肃,却谋事正,处政明,清而不近阴柔,傲而不为狭隘。学生虽难深知其人,只观其表亦不愿以一卦而误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况尚有江南陆迁,疯状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孙等人尽心辅佐,但凡有些刚硬严峻,不近人情之处,也差不多弥补了。”
乌本昭恍然明白了什么,先生出京十年有余,此时并非无故而回天都啊!随即诚然而道:“从昭愿追随先生而为。”
“老夫不过顺天应数尔。”莫不平淡淡说道。
“学生知道。”乌本昭道。
莫不平看着深深夜色,目光中透着些辽远的神情,多处的隐忍如今收效一时,当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势的布局。钦天监虽不涉朝政,关键时却有莫大的用处。心内长叹,先帝的知遇之恩铭记在心,二十余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辅佐嫡皇子登临大统,是以为报了!
两日后,大明宫中颁下一道恩旨:文澜殿首辅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左丞相凤衍之女,清平郡主凤卿尘,配凌王妃,敕封一品诰命夫人,择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十里红尘迎卿来
五月春暖红尘,凌王府的兰花早已娇姿多展,静静绽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珑高洁,娴雅里透着几分清傲,却也悄然带上了盈盈喜气。
数日之前,伊歌城中几大花窖的兰花都供不应求。尤其是珍品瑞玉水晶、妙法莲华同落叶三星蝶,凌王府差人尽数定下,吉日一到,天尚蒙蒙亮便送入了府中。
王府上下华灯结彩,早布置出十分的雍容喜庆。内侍宫娥奔走忙碌,热闹非常。凌王府的主事白夫人,亦是自延熙宫始便照看凌王的乳母,这一早便梳洗整齐,着府中仆从仔细收拾了“亮轿”的百支红烛,将迎亲的旗锣伞扇一一检看。
虽说了不予铺张,但盼了这些年了终见到这一日,便是不铺张也难。听说这将入门的王妃温婉通慧,人也是极美,不由拜天念了声佛。晚些时候便见着了,白夫人眼角忍不住逸开一丝慈和的微笑。
依皇家制,礼部执典行了纳采礼、问名礼、纳吉礼,凌王府的彩聘也在纳征之日送进了左相府:白头雁一对,金丝鸳鸯一对,纹云如意一对,细金合欢钿一对;温茸俪皮两副,卷柏两株,鸾凤结两双,五色丝两束;金尾鲤鱼二十条,彩翼云鸡二十只,陈年女儿红二十坛、清田贡酒二十坛;绀地绛红鸣鸟束锦十丈、香色地红茱萸云锦十丈、四色显纹散花贝锦十丈;闪色隐花水波纹孔雀纹锦十丈,隐花奇卉八角星重锦十丈,夔龙游豹散点彩绒圈锦十丈。另有肥羊千头,稻米百石,粳米百石,稷米百石;余者蒲苇、香草、金钱、六谷糕、九子墨、长命缕、延寿胶等等花样繁复,令人目不暇接。
宫里出来的赏赐更是丰厚,只延熙宫便赏了吴绣百年好合一幅,石榴醉红晶石串珠一副,玉玲珑步摇一对,祖母绿嵌金垂环一对,穿花百蝶金镯一对,福禄寿温甸玉镯一对,俏色兽首玛瑙杯一对,三螭纹玉觚一对,素月梨花琉璃屏风一架,都由礼官执送,络绎不绝的赐至凌王府。
吉日那天,伊歌城自中轴天街往外,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两条迎亲必经之路皆有红绸铺覆,一眼望去细浪千里一般遥遥张展开来,晴空耀目下映了金光淡淡,华美而飘逸。这却是天都及平隶、怀滦等地的百姓闻知清平郡主出阁,连日齐集商讨而为。
红绸两边除了护卫的羽林军、皇家仪仗官外,挤满了各处百姓,天都上下九九八十一坊商铺收业万人空巷,只为看这相府嫁女,凌王纳妃的场面。
吉时一至,左相府朱门悬彩,金玉生辉,比凌王府竟铺张了数倍不止。单是陪嫁的妆奁,嵌金檀木大箱上系彩帛,两人一抬,两抬一箱,随着皇家浩荡林立的华盖仪仗先花轿而行。直过了半条玄武大街,众人方见到入了街口的花轿。
是花轿,名副其实的花轿,浅红轻粉的瑞玉水晶、妙法莲华、落叶三星蝶几色兰花,尚带着颤颤莹露缀在八抬大轿之上,喜色中清艳娇羞,明丽而又不失灵动飘逸。
花轿两边各有四对垂髫花童,每人手中执了湘妃竹篮,沿路将新鲜采摘的兰花洒了漫天。
文心、莲瓣、朝玉、交鹤、桃姬、银边、雪素、紫花梅、红鸾娇、千盏蝶、云龙姬、玉溪春、天府贵妃、金阳碧玉、胭脂彩凤,素红、娇粉、妍黄、媚紫、淡碧、明桃,并着玉色百合花瓣,缤纷各异,花香明动,竟引得无数彩蝶翩翩随轿而行,长街之上形成一番叹为观止的神奇美景。
四周百姓纯朴,本就将救人活命的清平郡主敬为天人,见得此景,不由便有诚心高呼“恭贺王妃”“王妃万福”者,进而连成一片,如雷般送花轿前行。
凌王策马在前,清冷如玉的神情纵在喜服的映耀下也只是淡淡,然众人都看不透的眼底却真切透着深沉的欢悦的明光,白马彩鞍衬着傲岸身影,骄阳下逆着淡淡天光,风神凌俊,又成了停驻在伊歌城多少女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念。
即便上了花轿,卿尘却依旧有种不切实的感觉。这一天竟然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叫人几疑是梦,生怕一动便醒了。她猜中了天帝的心思,却有没有猜中那棋路,天帝料尽了这棋局,却又偏偏错漏了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千回百转,却又有谁能料的到,参的透!
轿中隐隐萦绕着兰花的清香,手腕一侧,水晶石温润而微凉的感觉那样清晰。卿尘低头自喜帕的空隙中看着这灿然华贵的紫晶串珠,伸手轻轻抚摸,没想到莲妃竟将这开启皇族宝库的钥匙神使鬼差的赐给了她。然此时纵金山银库亦不及母亲对孩子深切的祝福,紫晶石,是象征着坚贞而永恒的爱情啊!
卿尘嘴角漾开一丝清浅的微笑,耳边传来百姓的祈福声,礼乐锣鼓中显得那样质朴和真诚,叫人微微湿润了眼眶。
这便是那种不能言说的感动吧,就连她一向敬而远之的左相府,凤衍夫妇的关怀倒似真情流露,还有送亲的凤家长子凤京书、次子凤呈书,照应张罗忙了不下数日。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情愿忘了所有,或者也会有那一刻,他们能是真正的亲人。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初悲喜迭起,如今却成了推波助澜。
卿尘犹出神,自思绪万里,那日喜悦又犹疑的心情,也曾因担忧朝势而参商是否要推拒。他却断然,断然而坚决的道,绝不容再有一次反复。说话时那语气那神情,霸道的逼人,一字一句将她的一生深深俘虏了去。
轿身微微一顿,将卿尘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已是到了凌王府前。
待花轿稳稳越过火盆,入院落下,夜天凌当庭而立手挽金弓,依制朝花轿虚射了三支红箭,取破煞驱邪之意。
听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喝彩声,卿尘心头无端快跳了几拍,喜炮震的心神微荡,一抹娇红就这么泛起双颊,更添几分清丽妩媚,映着喜帕的彩亮温柔盈盈,明妍不可方物。
忽尔轿身一颤,却是行了踢轿门的礼,卿尘只低头瞅着那霞帔上的流苏,却见喜帕下伸来一只修长而稳定的手。
是他呢!卿尘深吸了口气,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放至他的手中,立刻便被握住,轻微的温柔的一带,那温暖的力道扶她稳稳踩过轿中洒着的豆谷下了花轿。
夜天凌已站在身边,她似乎听到他在耳边低声一笑,熟悉的气息吹得喜帕轻动,有股温润的热度几乎立时透过喜帕留恋在耳边,惹的双颊霞飞,羞喜中又带来十分的安定。
任他牵着,虽看不见前方,却放心往门槛跨去,绣鞋上轻颤的花丝方越过那道披彩的马鞍,全人便将马鞍抽掉,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就这样喻了不二的美好,许下合家平安。
依稀听的十一、夜天漓他们都在近旁,却满心只有身边一人,十指相扣,府中的喧嚣似也远远褪去,只有他伴在身旁。
拜天地,原来不是以前想像的那样简单,真正的举手齐眉,叩拜行礼。带着虔诚和执著,每一拜,都许以白头相伴的盟誓,认真的、不悔的四拜,刻在了彼此的生命中,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生生世世携手并肩,她已是他的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