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过龙兵!过龙兵啦!”爷爷忽然喊起来。
“是过龙兵!过龙兵啦!”不少老人也喊起来。
人群骚动了,聚集在海牛顶上的百姓们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地喊着跳着。龙兵,那是只有在几千、几万里之外的大洋里才可以见到的海中神灵;过龙兵,那更是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奇闻和佳话;爷爷奶奶活了七十几岁,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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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 第二章(2)
龙兵越来越近。大队的龙兵,一个接着一个的龙兵;大群的龙兵,一队接着一队的龙兵,逶迤地、浩荡地、清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了。那大的如山,小的如船。那如山的跃上浪尖,如船的钻进水底。那跃上浪尖的似虎,钻进水底的似旗。那似虎的掀起巨浪,似旗的唤来大波。那前呼后应的是高亢呼叫,此起彼伏的是水柱冲天。那威壮磅礴的是阵列,坚实豪迈的是节奏……龙兵并不靠近海岸,而是离开海牛顶一段距离,在海面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而后瞄准远方滚滚而去。
海牛顶上的人们看得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看得两眼发直眼睛也不知怎么眨了,看得手脚僵直脖子挺到头顶上去了,看得哭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喘气的声音也没有了,看得如同一群群木刻石凿的雕塑了……天空和海上雾号却嘹亮起来。“哞——哞——”先是徐徐的缓缓的,继而是高亢的悠扬的。随着雾号,海面上升起一团团浓雾。浓雾翻跃着、弥漫着,变成了一道道雾幛。雾幛有如飘云飞絮,把龙兵罩进神秘无比、奇异无比的境地:一会儿消失、沉没,一会儿严整、峥嵘……
龙兵排山倒海,一直过了两个小时,最后一批才在满天的霞光和金波银波里,在时停时续时浓时淡的雾号和雾幛里,在年传亮和爷爷奶奶,以及众多乡亲们的惊叹和陶醉里远去了,消失了。
“海牛爷,大德呀!”一头午爷爷都在念叨着海牛的功业。他说龙兵是被海牛从大洋里请来的,古来过龙兵都是瑞象,海牛岛的老少爷儿们这一下福气大了、瑞气大了。奶奶没有说话,却应着爷爷的话点了一头午脑袋。但下午的海还是要赶的。没等太阳西坠奶奶便一手提着小篓子小头,一手领着年传亮向海边去。在经过码头时,奶奶发现码头的石阶下不知怎么长出一片礁丛,礁丛上横七竖八地长着不少海蛎子。海蛎子是海中珍品,做汤和炸蛎黄可鲜了。可海蛎子长在海水浸没的礁石上,码头上怎么就会出现?奶奶顾不了那些,放下篓子,抡起小头就刨起来。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捡进篓里;又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又捡进篓里。两人一直刨了大半篓子,忽然发现那丛礁石和蛎子壳会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码头边的水里靠着一只庞然大物,那礁石和蛎子壳都是长在那庞然大物的脊背上的。
奶奶吓了一跳:这不是早晨刚刚见过的龙兵吗?龙兵已经过去了,这儿怎么又会……年传亮也吓了一跳,却认出那正是从一本书上看到过的鲸鱼,便一边指着一边叫着:“鲸鱼!鲸鱼!”奶奶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乱叫!这是龙兵,龙兵懂吗!”年传亮心里说,这就是龙兵啊!早晨的龙兵是远远见的,何曾像现在这么近。他大着胆子朝码头下面打量了几眼,见水里黑蒙蒙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却平静得如同一片山地,这才放下心来。奶奶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说:“龙兵爷龙兵爷,我实在不知道是你老人家,你还是快走吧!”念叨了几遍不见动静,奶奶便认定那海蛎子是龙兵爷特意送给她的,再次抡起了小头。她刨下一块见龙兵没有生气的表示,便放手刨起来。年传亮也连忙帮着捡起来。眼看篓子装满了,龙兵这才一抖一甩,朝海里游去。游去的一刹那,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把奶奶和年传亮罩进一重铺天盖地的水雾中了。
两天后,爸爸妈妈从姥姥家回到村里,年传亮搂着爸爸妈妈的脖子,把故事讲到了两人面前。妈妈瞪着好看的眼睛,不停地啧啧着啊啊着,说不出的惊喜感动。爸爸天不怕地不怕,把全世界的反动派都说成是纸老虎,对海牛和龙兵却要多敬畏有多敬畏。他喊一声:“好!过龙兵好哇!”拉着儿子和老婆来到海边。他让儿子和老婆站在一棵老松树下,自己找来一身渔衣渔裤穿上,又在渔衣渔裤外面套了一层旧渔网和伪装袋,然后下到海里,一动不动地坐到被潮水淹没的一方礁石上。妈妈说爸爸是在等鲨鱼来蹭痒儿。年传亮吸了一口冷气:鲨鱼不是很凶吗,爸爸干吗要……他大气不敢出一口,一直等到喝得下两碗棒面粥时,爸爸才突然胳膊一伸,把一条不下四尺长的鲨鱼生生地给夹住了,夹到了岸上。接下来的情形就让妈妈也瞠目结舌了:爸爸只休息了片刻,就把衣服一扒跳进海里。海里正是鲨鱼横行的时节,奶奶说过多少次是千万下不得水的,爸爸怎么可以……果然没过两分钟,一只大鲨鱼便盯住了爸爸。“不好!快上来!”妈妈没命地喊着。“不好!快上来!”年传亮没命地喊着。爸爸却只管盯住大鲨鱼,眼看大鲨鱼冲到面前,两手一伸就与大鲨鱼抱到了一起。大鲨鱼带着爸爸从水面钻进水底,从水底跃上水面,跃上天空,又从天空訇——訇——地砸向水面:那场景比马戏表演不知还要精彩多少倍!年传亮死死地盯着,好歹看清了:爸爸的两手卡在鲨鱼的双腮上,鲨鱼疼痛难忍只得拼命挣扎,爸爸两脚缠住鲨鱼的脖子,任随它水上空中翻腾。直到鲨鱼疼痛和翻腾得垮了、晕了,翻起白肚皮来了,爸爸才松开手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它向岸边拖来……年传亮的嘴唇吓得青紫一片,爸爸却眯着眼说:“你爷爷不是说龙兵带福气来了吗?这两条鲨鱼可够咱们吃上几天了!”
海牛、雾号、过龙兵、福气……六岁的年传亮一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一手抓着爸爸的肩膀,恨不能把整个大海都拥进怀里。海上捕捞讲的是一个鱼汛。鱼汛如山,鱼汛如火。偏偏鲭鱼上岸的时刻,老书记要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表明态度。
过龙兵 第二章(3)
年传亮的根是从生下来就扎在村里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爸爸的“右倾”帽子摘掉后,到县里当了水产局长,妈妈也当了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他也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初中毕业当了团支部书记。去年冬天老书记出海冻伤双脚,党支部的工作也落到他的肩上。论年龄刚满二十,还是一个没经霜打的青萝卜;论身材,比年打雷矮一点笔挺一点;论皮肤和长相却随筱月月,一副白净的面庞上除了几根柔弱稀疏的胡髭,透出的全是端庄和清俊。这样的人在渔村按说派不上用场,老书记偏是情有独钟。但团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大孩子头儿,没有谁当成一回事儿;党支部书记是村里的老大,没有谁不当成一回事儿。而那时年打雷的“老右倾”和筱月月的“小老婆”已经被人翻出,有人便发难说:党支部书记的任务是抓阶级斗争,一个“老右倾”和“小老婆”的儿子挑得起这副担子吗?海牛岛的阶级敌人主要是卓家那伙人,卓立群小老婆的儿子,能对那伙人狠得下手吗?为了增强说服力,有人还翻箱倒柜,把卓守则的祖爷爷当年怎么从海边的绝壁上冒死救下年传亮的爷爷,两家人怎么世结金兰同生共命,年传亮的爷爷怎么给卓守则的祖爷爷养的老送的终,以及卓立群死在年打雷的枪口下之后,年传亮的爷爷怎么摆了香案供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往事搬了出来。这一来不少人跟着起了哄,老书记不得不做出了让年传亮在全村党员干部面前,公开表明态度的决定。
年传亮其时正在组织鲭鱼外运。鲭鱼汛年年有,今年的鲭鱼汛大得惊人。十天前他带着一只机帆船要去看个究竟,没等进到渔区便见海上乌鸦鸦一片,把海水都染黑了。他把一支竹竿插进水里,竹竿直直地站了十几分钟好歹才算倒下了。年传亮骂一声:“我操他个鲭鱼的祖宗啦!”喝令下网。哪想渔网落水,里面满满的全是鱼,想向船上拖都拖不动。他只得拿出几瓶酒,让几个年轻力壮的船员洒到肚子上肩膀上,然后跳进海里,把鱼和渔网一点一点地向船上托。舱里满了,舱上也满了,剩下的半网鱼只好拢到船边,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拖。鱼汛大,打上的鱼就成了问题。一连几天年传亮都动员老少爷儿们,向海滩、街道、场院、屋顶、马路上晒。可即使如此,码头上的鲭鱼还是堆成了山。
年传亮是眼看太阳下山才进到港房端起那碗中午的粗面条的。粗面条吃了几口,老书记便带着三十五名党员干部,大的七十一岁小的二十七岁,挨挨挤挤地进了门儿。
对于那个村支部书记年传亮原本没想那么多,见成了政治问题,把爸爸妈妈和老祖宗也扯出来,心里才激起一股豪勇。老书记说明意思,面对三十五双眼睛,他脚跺了几跺嘴巴张了几张,一句话没等出口,先自把身上的白汗衫扒下铺到桌上,接着把一只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嘴一张头一低,狠劲儿地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
一声惊叫,众人看出这是要写血书了。那时逢有特别重大的任务、表达特别重大的决心,写血书就是最后的选择。可血书并不是好写的。年传亮一口下去,无名指上一块花生粒大的皮肉被咬翻了,上面的血却只渗出一层,落到白汗衫上跟一只蝌蚪差不到哪儿去。他忍着疼向外挤,也只挤出了几滴。那伙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先是一愣,随之看起热闹。这个说:“哎,传亮这是让咱们看画画儿的吧?”那个说:“看画画儿好啊!我还正想看看画家是怎么当的呢!”一个说:“这是画的老母鸡吃麦糠吧?麦糠倒是有了,那老母鸡在哪儿呢?”另一个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传亮这是画的狗熊吐血!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还在吐嘛……”年传亮心里恼嘴上一句说不出,只得从兜里掏出一个刮胡子刀片,放到嘴里咬住,对准无名指削了一刀。这一来翻开的皮肉被削掉了,血急急惶惶冒出来,又急急惶惶地汇成一条线向地下流去。年传亮连忙用手接住向汗衫上送,汗衫上好歹落下一摊洇红和一个似是而非的双耳刀。老书记喊一声:“碗!”把一只吃饭用的粗瓷碗递到年传亮手里。粗瓷碗接住血,年传亮这才一边攥着被咬破割破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醮着血在汗衫上写下一个“阶”字。他还要写下去,手上的血却凝住流不出来了。
“狗熊吐血!好!快吐哇!快吐哇!”
“这是个阶字吧?阶什么呢,不会是狗熊爬台阶吧?”
几个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长了精神,年传亮却红了眼珠子,瞅准窗台上一把菜刀抓到手里,牙一咬,狠劲地砍了下去。
他砍的是那只不争气的无名指,由于用力过大和拿刀的手发飘,落下的菜刀在手背上横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裤和地面,又在那只粗瓷碗里存下了一层。老书记和几个党员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又扯下衣服在他手和胳膊上缠了几圈就要向公社卫生院送;年传亮却直挺挺地站着,在那件白汗衫上,写下了“阶级斗争”四个歪扭粗胖的血字……
支部书记当上了,年传亮的手每逢天气变冷变热都要痒上一阵子。那倒成了他的“紧箍咒”,即使身在梦里,也一刻都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尽管如此,第二年秋苞米上场时,他还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小命也栽进去。
那时县里发来通报,说台湾国民党匪帮派遣的一股武装特务要在东沧登陆。同时发来的还有东沧县革委会的紧急命令。身为海牛岛革委会主任的年传亮当即做了部署,一是加强巡逻值班;二是向一般地富反坏分子每家派去两个民兵,禁止他们外出和乱说乱动;三是对重点对象即与共产党有血仇的要严加控制,一旦特务登陆便要采取“断然措施”。海牛岛真正与共产党有血仇的只有卓家——卓立群家。卓立群兄弟四人,老大卓立业、老三卓立家解放时逃到海外,村里只剩下老四卓立本和卓立群的小儿子卓守则。卓立本好说,一个萝卜缨子似的干老头子,一根麻绳朝身上一捆什么都结了。难办的是卓守则。卓守则二十八岁,阔脸、宽额、圆肩、粗腰,举得起一百二十斤重的石碾,背得动二百斤重的麻包。东沧解放时他八岁,按政策不能定为地主资本家分子,可海牛岛只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有能力有本钱与人民和革命为敌的人,去了他,那“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岂不成了空的?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极端顽固:任你怎么批怎么斗,从来没有一点认罪或者替父认罪的表示。年传亮让民兵连长带领两个基干民兵班,先把卓守则用渔网罩了,又用大拇指粗的尼龙绳捆了,关进村中的磨房。捆就捆关就关,卓守则如果像往常那样只管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他非要问清自己犯了哪一条,凭什么把他关起来不可。答案简单明了就是没人理睬。没人理睬他就喊,高声地喊用力地喊,这一来,竟然就传进了展工夫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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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 第二章(4)
展工夫其时身兼东沧县军代表、东沧县革委会主任等多项要职,粉碎武装特务进犯,成了他面临的最大课题。
身上是一袭草绿色军装,头顶是一颗红五星,衣领上还佩着两面小红旗,展工夫与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白面书生似的独立营政委相比,从容得多也老练得多了。听过汇报,钢刀利斧般做了几句指示,展工夫与公社革委会主任大紫茄子起身向别村去。走到院子里时,卓守则的喊叫恰巧从墙头飘了过来。
“这是谁在叫?”他停住脚步。
“就是那个卓守则,卓立群的小儿子。”年传亮说。对于这位当年的独立营政委,他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展工夫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重铁色。
“捆在石磨上,只要特务一登陆我们立马……”年传亮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为了防止当年还乡团屠杀革命群众的悲剧重演,按照命令,只要特务一登陆,各村立即要对有血仇的特控分子采取“断然措施”。那个“断然措施”的涵义,是早就心照不宣的。
展工夫摇了摇头说:“我还忘了说了。你知道这一次的特务司令是谁吗?卓立业!当年顽八师的上校参谋长、卓守则的亲伯父!顽八师是怎么剿的海州分区,跟着顽八师回来的还乡团是怎么制造的无人村,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你这个传亮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他在这儿嚎!”
他声色俱厉,说过径自向苏式北京吉普车那边走去。年传亮听出那话的分量,猛不丁儿怔住了。大紫茄子说:“你长脑子了没长?这种东西还不赶快拉出去埋了算啦!”
苏式北京吉普变成一条灰龙远去了,年传亮好一会儿才从惊撼中回过神来。对于卓守则他没什么好说的,对于那个“断然措施”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下特务并没有登陆,什么时候登陆、真登陆假登陆还是个未知数,他怎么能……卓立业亲自带领武装特务回来,卓守则的危险性确乎增加了几倍十几倍,可毕竟……再说展主任并没有说活埋的话呀……年传亮喊来几名副主任想商量商量怎么办,大紫茄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大紫茄子是全县有名的造反司令,说话原本就冲,这一次就更冲得没了边儿:“你小子想跟你爹学是怎么着?你爹抢了卓立群的小老婆你又想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