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想家了,想老家。可怎么把你带回去呢?你是外国狗,美国种,老家人不喜欢你,不会叫你进门去的,可怜哪,我们成了没人要的啰。
“Jerry,妈妈自八岁起跟叔叔学拉琴,十三岁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还没毕业,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妈妈还当过红卫兵,可是不打人。后来,又被赶到农村,妈苦哇,二十岁上又分到了乐团,几年后又结了婚,跟着,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来到美国,更苦哟,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妈妈,最了解妈妈了。
“人哪,心太坏!人哪,会吃人,会欺负人,会骗人,会坑人,会打仗,会骂人,我的Jerry最好,不会这些东西。”
王起明听着她这些心碎了以后才能够说出来的话,渐渐地流下眼泪。
“人哪,没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反过来还是耍弄你,到头来,还会一脚踢开你,人哪太没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长大了,替妈妈报仇,去咬那些坏人的脚,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没关系,我带你出去给人家当保姆,噢,对了,人家不会让保姆带狗的。那咱俩就租个地下室住下来。
妈妈会钩毛衣,赚了钱,我会省吃俭用,给你买玩具,给你找最好的美容师,给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妈妈要永远的带着你,妈妈知道,你也是个有良心的,也会永远不离开妈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会在死之前,找一户好的人家,把你领养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过日子。”
郭燕由抽泣变成了嚎陶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Jerry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回来找我,你一个人在路上跑太危险,街上坏人多,他们会骗你,坑你,吃掉你!
“妈妈要是没死,发了大财,就给你买一幢大房子,再给你找一个好对象,你们小两口再养上一大窝,小小Jerry,多开心哪。”
郭燕从哭又变成傻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笑声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战。
就这样,郭燕独自一人在楼上,和那只小狗“谈”了一整夜。
王起明听着她在楼上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赶忙上楼,只见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愤怒的狂吠。
他旋风似地下了楼,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郭燕送到纽约第一医院。
急诊室外面,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从急诊室走出来,王起明上前去问情况。
“她没事,”主治大夫是个犹太人,声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过于紧张,身体劳累过度,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两周吧!”
“谢谢!”
他谢过主治大夫,马上开车回家,先把狗食打开,放进Jerry的饭碗。
然后,他梳洗了一下,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厂。
工厂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象一个大坟场。
工人都走了。没有按时发工资,人家当然要走。
半成品的衣服堆积如山,没有发出去的线,成箱成箱地摆放在那里,顶到了屋顶。
几排机器停在那儿,全都挂着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这里静得吓人。他多么想看到往日那种热闹繁忙的景象啊。
可是现在,死一样的静,他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走进了办公室,伸出手去接电话,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缩回来了。
另一个电话机又响起铃声了。
他知道这是谁来的电话,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来要钱的,不是债主子,就是工人。
索性,他走出了办公室,回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让混蛋电话铃去响吧!
他走出了工厂,开车回家。
他想躲帐,他想逃跑,他想离开纽约,他想去欧洲兜兜风。可是,转念他又想到在医院里躺着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里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么美的名字。
他驾车回到家里。
此时,Jerry条小狗好象已经怒气全消了,见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摇尾乞怜。
他抱起了它,两串热乎乎的泪水,掉了下来。
那狗竟然将它的脸伸向他,用它的鼻息安慰他,用它那有软软倒刺的舌头,舔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王起明被这亲切的安抚深深地感动了,他紧紧地抱住它,也和郭燕一样地和Jerry——这条比人更懂人性的狗——交谈。
“Jerry,你想爸爸了吗?”他说,声调平静、柔和,“妈妈在医院里,她没事,你放心吧。”Jerry轻轻地吠了两声,象是应答。
你是个好孩子,你是我们的好。谁还比你更忠实呢?没有。你的忠心耿耿,我敢说,谁也比不上你,只要是人,就没法和你比。
“我对不起你,Jerry。我好长时间忽略了你的美德,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你,Jerry,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累极了。我是被他们搞垮了。他们是谁?他们也不是坏人,他们也都跟我一样,是为了活才这样干的。你千万别把他们想成坏人。人人都是这样干的,这没什么不合理。只不过,我累了,我没有力量了,我得歇一会儿。怎么歇呢?噢,对,我们喝一点吧。行吗?”
他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打开瓶盖。
“你不来点,Jerry?”
他又坐回来,喝上了酒,“Jerry,你得知道,我还有办法。
我比不上你,但在人的圈子里,我还算是最聪明的,对,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他给银行打了电话,提出用他手上的两座房子,做偿还借贷的抵押。
银行职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先生,请您允许我查一查这两座房子的资料,然后才能答复您。”
“这不是过份的要求。”王起明对银行职员道了再见,然后挂断电话。
他放下电话后又喝了一口酒。
“Jerry,你看,我们有救了。谁来救我们?我们自己啊!
我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度过这个难关。“会有人来帮助我。银行就会来帮我。我的贷款信用一直无懈可击,他们当然会在我困难的时候来帮助我。”
他感到头有点昏,可能是累,也可能是喝威士忌太多的缘故。
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那位银行职员。
“王先生,您的垡不会太多,前年您新买的房子,我们不能贷给您任何钱。因为,现在那所房子的价格已经大跌了,而且还在继续下跌,您所付的头期款的金额与目前市场价格很不相配。”他的声音仍然是彬彬有礼,但听起来却又那么冷酷,“另一所,也就是您的老房子,我们考虑可以据此为抵押货给您的两万五千块钱。”
“多少?”
“两万五千块。如果您同意,就请明天过来签字。”
“两万五千?两万五千管什么用?我最省也得要二十五万,最少!”
“非常抱歉,那我们无能为力。”
电话挂断了。
他无可奈何地入下电话。
美国的银行,太聪明了。你有钱,它会来帮你,愿意把钱借给你,因为它知道你能偿还;一旦你的手头真的没有钱了,真需要借钱了,它反倒不理你了!它会站在一边儿,看你的笑话。
完了,真的没辙了!
他又拿起了酒瓶子往杯子里倒,可是却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他把瓶子一推,空瓶子从桌上滚落了下来,瓶子没有碎,滚到了Jerry的脚边。
Jerry叫了几声。
睡眠的缺乏、连日来精神紧张,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不能再思考了。
他倒在沙发上,几乎是立即就沉沉地睡了起来。
半夜,一阵口干舌燥,把他弄醒。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大座钟。
深夜三点。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想找点水喝。巧得很,电话铃声在此时响了起来。
“不接,”他对自己命令,“准是那帮子工人,恶作剧。他们想成心折腾我,不让我睡,不让我安生。”
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准备不理睬那讨厌的电话铃声。
可是,那电话铃声还在响,顽固极了。
接就接!
他想起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要钱,没没;要粮,早上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
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哈啰,我是王起明。”
“是王先生吗?”
“是。”
“真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
听筒是传来的是带有广东味儿的中国话。那声音阴不阴,阳不阳,分辨不清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请说吧。你是谁?”王起明问。
“这不重要。”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匿名呢?”
“我们不谈这个乏味的题目。”
“那你在夜里三点打电话,想谈什么?”
“谈你的女儿。”
“宁宁!”他的心好象被人紧紧地捏了一把。
“对,她是叫这个名儿。”
“她在哪儿?”
“她很好。她想见你,我想,你也会想见见她。”
“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在我这儿。你知道,我很缺钱……”
现在,王起明完全明白了,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你要多少?”
“五十万!”
“你这是绑票!”
“你真聪明。”
“我会报警……警察会抓住你。”
“不会,你不会那么傻。那样,你能见到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却见不到你了。”
“卑鄙!”
“少说废话,交不交钱?我要挂电话啦……”
“你等等!”
王起明的额上沁出一层汗球。他无助地左右环顾一下,没有什么能帮助他。
“先生,”他对电话中的那强盗说,“我一时凑不齐这些钱。”
“你太客气了,纽约华人商界,没人不知道您的实力呀!”
“可我现在有困难。”
“少废话,要人就拿钱来!要不要?”
“要!要!”
“让她跟你说句话——省得你说老子蒙你!”
话筒里传来了宁宁的声音:“爸爸!别给他们钱,别给……”
话筒里传来打人的声音,接着,又是凶神恶煞般的声音:“怎么样,想好了吗?”
“好,我给!”
“痛快!一小时后,皇后坟场左边高速公路的桥洞底下。
要现金,要旧币。记住,别耍花招。耍了花招,连你一起完!“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了。
23
王起明走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他从衣柜下边,拿出了一个公文箱。
他把公文箱拿到了楼下客厅,把一叠一叠剪开的报纸平铺在公文箱里,铺完,又在最上层,铺了一层纸币。那是他仅有的几百块钱了。
他合上箱盖,锁好。
Jerry卧在沙发上,望着他。
他又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那支意大利造的左轮手枪。他检查了一下弹仓:七发子弹,闪着冰冷冰冷的阴森森的光。他推上弹仓,合上保险,把枪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都准备好了。
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摸摸枪,提着公文箱走出了家门。
深夜。黑洞洞的。
高速公路上看不到任何车辆。
他驾着车,面无表情,驶向指定的地点。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脸上毫无表情。
他要救出宁宁,哪怕自己死。
对面偶然驶过车辆的车灯,从他的车顶上、从他的木呆呆的脸上划过。
车子停在了桥洞旁边。长长的桥洞漆黑一团。桥洞另一侧是坟场,寂寞得连鬼火都没有,只有一轮残月,远远地挂在天角。
王起明走下了车,提着公文箱,徘徊在桥洞旁,估算着,时间到了,可不见一个人影出现。
他觉得自己在发抖,又象是冷,又象是紧张。
他蹲了下来,两眼死死盯着桥洞洞口,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着,象是一保在洞口准备扑食的猫。洞里伸出来了声音。
“把钱放下。”
是那个打电话的人的声凌晨。这声音在桥洞里间荡着回声。
“我要先见我女儿!”
王起明坚决地说。
“把钱放下,后退十步!”
桥洞里传出的是一道勒令。
王起明能够听见桥洞里有脚步声。
他不理会那勒令,反而朝前走了两步。
“听见没有!把钱放下!”
王起明还是没有放下公文箱。
“把钱放下,倒退十步,不然我开枪啦!”
“不见人,我不能放钱!”
桥洞里的声音:“我数十下,你不放钱,我就先打死你的女儿!”
“我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在这儿!”王起明愤怒地喊。“宁宁——!宁宁——!”
“一、二、三、四……”
王起明犹豫不决。当数到“六”时,他不由自主地把公文箱扔在了地上。
桥洞里有人向外走。
“这还差不多!”
歹徒向外走来。王起明心里更加不安,公文箱里的钱不能让他们识破。
打死来取钱的家伙。查,不知道有几个歹徒,宁宁还在他们手里……
他把手伸进大衣。
突然,桥洞里有人摔倒了,接着是宁宁的呼喊:“爸爸——爸爸——!不要管我!别给他们!别——”
紧接着,就是两声枪响!
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骂人的粗话。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拔出抢,朝桥洞里冲去。
“宁宁——宁宁——”
他冲进桥洞,恍惚看到几个影一亲,在桥洞的另一头消失了。
他要杀掉这帮王八蛋!
他紧跑几步追去,可是脚下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了。
漆黑中,他听见了女儿的呻吟。
他弯下了腰,摸索着。他呼唤:“宁宁!宁宁!你在哪儿?”
突然,他的手触到了宁宁的胸,宁宁的脸。
他赶忙蹲下。他的手沾到了宁宁的热乎乎的鲜血。
他趴在宁宁的耳边,轻轻地叫:“宁宁!宁宁!我是爸爸,爸爸来啦,爸爸来接你来啦。”
黑暗当中,他听到宁宁那极为微弱的声音:“爸。”
“哎,宁宁。”
“爸……我……”
“你要什么?”
“……我要回……回家。”
“哎,爸爸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不。回……回老家。”
王起明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抱起了满身鲜血的女儿,蹒跚地走出桥洞。他感觉到了宁宁胸口上的两个枪洞里正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涌着鲜血。
那血流了他一身,沾了他一裤子。
“爸!”
“宁宁!爸听着呢!”
“送我……回老家吧……”
“这就去,这……”
王起明觉得怀中的女儿身体一抖,变得僵硬了。借着高速公路的灯光,他看见女儿淡灰色的脸。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会……
王起明惊呆了,片刻后回转过身来,冲着那个黑洞洞的桥洞,绝望地大叫:“我操你祖宗!”
他的咒骂在桥洞里回荡了很长时间。
他抱着女儿的尸体,上了车。
高速公路上,偶有灯光划过他的脸,也划过死去的宁宁的脸。他把宁宁的头抱在怀里,边哭边说:“宁宁!宁宁!你先睡,你先睡一会儿,我们这就回家了,回老家,回老家……”
……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