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停当,徐阶整装待发。不料聂豹又到,他带来了郑洛书的一封信。此时郑洛书被提拔为御史,在京供职。信中提到朝廷中大礼议的风波,特别点出有几个小人张璁、桂萼、方献夫辈,迎合嘉靖皇帝的心思,掀起轩然大波,正直的大臣,屡遭贬斥,形势险恶。信中还告诫聂豹,最好暂勿让徐阶来京,能拖则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二部分(17)
聂豹介绍了信的内容之后,对徐阶说:“老夫以为你尚年轻,犯不着刚进京就去趟这浑水,一言不合,身败名裂,倒不如借生病为由告假,静观其变。”
话到此处,不得不交代这历史上有名的大礼议。且说嘉靖登基,接的是堂兄武宗正德的班,那时叫继统,兄终弟及嘛。问题在于继嗣上,嘉靖接武宗的帝位,武宗是孝宗的儿子,那么嘉靖应不应继嗣,也就是当孝宗的儿子。大学士杨廷和等朝中大臣主张应该继嗣,称孝宗为“皇考”,称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的兴献王为“皇叔”。如是,兴献王就断后,所以朝臣主张在宗族中再选一人,去做兴献王的儿子,以继香火。可是嘉靖皇帝反对此议,他的意思说得直白点就是皇位我要,做孝宗的儿子不干,反而还要尊自己父亲为“献皇帝”、“皇考”,如此,则孝宗断嗣了。这孝宗也算是明王朝的一代英主,大学士杨廷和等人都是孝宗的旧臣,坚决反对嘉靖继统不继嗣的旨意。皇家的继嗣问题是礼中之大,讨论皇家的继嗣问题自然就叫大礼议。在大礼议中,君臣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对立。
正在此时,朝臣中出了张璁、桂萼、方献夫这么几个人,他们官位不高,爬上去的心情很迫切,便迎合嘉靖的心意,主张当今皇帝不应继孝宗之嗣,应该尊兴献王为帝,称兴献帝为“皇考”、孝宗为“皇伯父”、武宗为“皇兄”。张璁等人的心思,朝中大臣心知肚明,便群起反击。大学士杨廷和、尚书毛澄都因大礼议的观点不合圣意,失去了嘉靖的欢心,要求退归林下。形势云谲波诡,徐阶不明就里,进京上任,不就一头扎进去了?翰林院是研究历朝典籍的地方,自然要引经据典摆出观点,稍有不合,便身败名裂,是个深水区,自然回避为好。
父亲远在江西,母亲又拿不了主意,徐阶便和可久在卧室嘀咕此事。徐阶心里,去京城为官自然是踊跃的,一是新鲜,二是在翰林院供职,也是读书人的向往。如告病假,也许会失去机会,抱憾终身。他把这些心里话告知了自己的妻子。可久手托香腮深思许久后,才说:“那就去吧。”见可久支持自己,徐阶起身说:“待我去禀知母亲,择日赴京。”“且慢!”可久说,“为妻还有几句话告诫,去后相公一定要谨慎,话不可多说一句,路不可多走一步,静下心来,熟悉朝廷的典章,翰林院多的是朝廷的典籍,多读些书,多了解周围的官员。没把握的事儿少开口,就说初来乍到不熟悉。我祖父曾说,为官要少表现自己,多观察别人的表演,只有这样,才能最后登上表演的舞台。”徐阶听后,觉得有理,对可久真是又怜又畏。此后可久助成了徐阶不少大事。可久去世不久,徐阶就犯了个大错,从翰林院编修发配到福建延平当了个推官,这是后话。
徐阶起程,选日九月初八,黄道吉日;走的是水路,杨家渡登舟。当天渡口,举家送别。顾夫人一头白发,手持拐杖,一左一右,是徐阶的两个弟弟徐陈、徐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再后,是徐阶的几个妹妹。徐阶青衣葛巾,儒生打扮,身边是可久,鲜衣红裙,环佩叮当。稍后是杨琬,蓝花布衣,体态轻盈。一家人来到渡口,同窗顾中立、王白谷也赶来了。但见晴空万里,水天一色,船舣岸边,静待起航。此时,岸上人声嘈杂了起来,原来是周遭居民被惊动了,纷纷出门围观。徐阶他们是见多了,但这位探花郎的夫人是何模样,尚未一睹风采,都很好奇。见这场面,居民们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大声喧哗、品头论足。正议论间,一班皂役簇拥着一顶蓝色小轿,匆匆赶来,停轿掀帘,走出来的是知县聂豹。原来,聂豹也赶来送行了。这聂豹很有风度,下得轿来,先向周遭居民招招手,表示问候。此时人声安静了下来。聂豹走向徐阶他们,拱手说:“送行来迟,贤嫂莫怪。”顾夫人摇摇手中拐杖:“小儿有今日,全仗大人栽培,您还亲来送行,担当不起啊。”“理当,理当!今次赴京不可无酒无诗。”聂县令说罢,喊了声:“酒来!”早有随从托盘递上几杯酒。聂豹、徐阶举杯在手,聂豹口占一律:“徐生赴京师,正值秋风时。天清一雁远,江阔孤帆迟。白日行欲暮,沧波助清思。金銮殿上会,辅佐见盛世。”吟罢,一饮而尽。徐阶十分感动,口称“谢过恩师”,也干了杯中酒。此时身边可久,见丈夫即将登舟北去,也有些依恋,见顾、白两位说“嫂夫人也不可无诗”,便对徐阶说:“大人说不可无诗,奴也杜撰几句送你如何?”徐阶尚未开口,聂豹便催:“使得!使得!快快吟来。”但见可久不慌不忙吟道:“北京无尘埃,九月已清秋。君王来相辟,良人去自由。云间通京畿,日月近神州。与师共翼赞,遍地好景收。”吟声刚落,聂豹击掌而叹:“好诗,好诗,不见缱绻意,但觉隽永秀,女孩儿家有此胸襟,徐阶之福也!”围观众人虽听不甚清,但能明白探花的夫人吟诗送夫,不禁踊跃,靠得较近的一位白髯老翁,倒是听清了,他转过身来,对着众人,把可久的诗竟然一字不漏高声朗诵了一遍。“好诗!好诗!”众人懂诗的不懂诗的一齐大叫,场面有些乱。混乱中,那托盘的随从一不小心,手上盘子一斜,酒杯便滚落尘埃,咣当一声,竟然碎了一只!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二部分(18)
不祥之兆!
旁人还好,杨琬却受不了。她失态地拉住可久,叫道:“嫂子,哥哥这官别去做了!哥哥行不得也!”全家都愣在那里,围观者也愣在那里。须知当年松江民俗,还是比较喜欢吉利,崇信预兆的。现在杯碎,岂不预兆此行“悲”、“碎”么?眼前情景,不禁令聂豹、顾夫人、可久,包括徐阶,想起了御史大人郑洛书的那封信。只是杨琬根本不知有这么一封信,她凭的是经历。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想起那次父亲出行,下属送行杯碎,暴死于途中的伤心事,所以不顾一切,劝阻徐阶赴任。
倒是顾夫人,还能自持,对家人说:“不妨,不妨,除旧布新,是好兆头。”可久回过神来,不慌不忙,拍了拍杨琬的香肩笑说:“妹子弄错了,这叫悲碎则喜降,你哥此去,保管一路顺风,你我就在闺中听好消息吧。”徐阶见母亲、妻子都不把杯碎事放心上,毕竟年轻,胸中顿生豪气,对聂豹、顾夫人一躬到底,拍了拍顾、王两位同窗之肩,转头对可久嘱咐几句,无非是侍奉高堂、扶持弟妹之类的话,然后两手臂左右张开,向四周乡亲唱了个大喏,便大步流星登船起航。船缓缓行驶,别了云间!别了故乡!徐阶站在船头不断挥手。
徐阶一路上晓航夜泊,来到京师。先到吏部销了婚假,后到翰林院上任。上任第一天,大学士杨廷和在翰林院召见了众翰林,把徐阶向众人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也引见了翰林院的同僚。这些同僚中,徐阶印象最深的,有髯眉稍白的修撰舒芬,是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的状元;有编修邹守益,弘治九年(公元1496年)的进士;尚书费弘之弟编修费寀;编修王思,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进士,都是一时文雄,而且年龄都比徐阶大,徐阶这才领悟“天外有天”这句话的道理。原来翰林院里,藏龙卧虎,饱学之士竟如此之多。
徐阶的感觉没错,翰林院自古就人才济济,按下唐宋元不表,单说明朝,翰林院就是朝廷中文化层次最高的衙门。殿试,进士中的前三名都进翰林院,状元授编撰(副六品),榜眼、探花授编修(正七品)。还从进士中优选庶吉士若干,庶吉士是实习翰林,也就是后补翰林。此后的改革家张居正,就是庶吉士出身。
翰林院不仅藏龙卧虎,而且是清贵之地。虽说是五品衙门,但皇帝诏命的起草、文册、文翰之事,考订各项制度、文书,都归翰林院,它是皇帝的顾问,与皇帝的距离很近。主管是翰林学士(正五品),以下则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正六品),其职务是陪伴皇帝或太子读书、讲书。然后是编撰、编修,还有一大帮学员庶吉士。翰林如被选中入值文渊阁,那就直接参与机密重事,前途无量了。翰林的出路,往往就是六部的尚书、内阁的辅臣,直到首辅。想起唐朝大诗人李白、新乐府宗师白居易都是翰林,前代的宰相、大明朝的内阁辅臣以至首辅,也多出于翰林,徐阶心中窃喜,但他脸上毫无喜色,始终保持谦恭的神态。
回到朝廷暂供的官邸,细看了一下,官邸也不大,一院一厅,两厢,一书房,一卧室,后面就是厨房,下人住处。下人有四,一随从,一厨师,两役工。细问才知,这官邸原来主人是一位给事中,言事不慎被勒令回家了。流官流官,真是流水的官,徐阶不免感叹一番。天暗掌灯,书房灯下,徐阶心头不免滋生一丝惆怅。平日此时,徐阶或到母亲房中请安,或在书房顾问两个兄弟的课读,或与可久耳鬓厮磨,二十岁的年纪,离家赴任,夜晚灯下,茕茕孑立,能不惆怅?徐阶于是展纸研墨,挥毫疾书,修家书一封,报了个平安。一夜无事。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二部分(19)
第二天没有朝会,徐阶在皇城门交上腰牌。这腰牌系铜质,右起竖写,刻有文字:“朝廷官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得与者同罪。”左为:“嘉靖二年给徐阶。”验明正身,徐阶径往翰林院,翰林院在紫禁城外朝。大明朝的皇宫分外朝和内廷,都在由南向北一条主轴线上。外朝由南往北是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俗称三大殿,统称金銮殿。皇极殿是大朝会用殿,新皇即位、颁发诏书、接受百官朝贺、祭天仪式,均在此殿。皇极殿东厢有文楼,西厢有武楼,是皇帝与亲信大臣谈古论今、商议政务的地方。往北依次是中极殿、建极殿。在会极门东有文华殿,是东宫太子出阁读书之处。左近是文渊阁,皇家藏书楼。文华殿对面紧靠紫禁城城墙有一座楼阁,是内阁首辅的办事用房,各种政令都由此处签发。三大殿之西,是武英殿。紫禁城建极殿之北是内廷,简称大内。没有皇命,徐阶不能进入。大内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向北六丈是坤宁宫,皇后寝宫。乾清、坤宁两宫之间,是交泰殿,取意“天(皇帝)地(皇后)交泰”之义。大明皇宫一般的称呼是“三殿(外朝三大殿)两宫(乾清、坤宁)”。大内乾清、坤宁宫的东西两厢,各有六宫。两宫之北,就是御花园。
翰林院就在千步廊,与皇极殿隔一道红墙,五府六部都在红墙之外,东公生门、西公生门是进入皇宫的便门,有内堂五楹,堂西是读讲厅,堂东编检厅,还有状元厅、典簿厅、后堂。后堂之东是藏书库。后堂之内,还设有皇帝宝座,供皇帝驾临时专用。
这里既是储才之地,同时又是读书的好去处。在这里上任第一天起,徐阶就依可久的嘱咐,不多走一步,不多讲一句,只要没有旨令下达,就埋头读书,了解前朝掌故、诏书的格式,研究大明的律令,包括前朝的非常事件的发生过程、处理手段。这一切为他日后的发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上任不到三个月,也就在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十二月,大礼议风波又起。
话说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春,大礼议以嘉靖帝的暂时让步而告一段落。当时的谕旨是:称孝宗为“皇考”,孝宗的皇后慈寿皇太后为“圣母”,也就是接受了继统同时继嗣的主张,至于自己的父母亲,则尊为兴献帝、后,再加上“本生”两字,不用“考”。
这年的十二月,南京有个刑部主事叫桂萼,与同样是南京刑部主事的张璁,还有南京兵部侍郎席书,共谋揣测称孝宗为“皇考”,称自己父母为“本生父母”并非嘉靖皇帝的本意,是朝中大臣竭力主张的结果。他们看准了机会,就由桂萼再次上书,推翻前议,坚决主张称孝宗为“皇伯父”,兴献帝为“皇考”,时仍健在的兴献王后为“圣母”。在大内为兴献帝立庙。史书称“上得疏,为之心动”,说明这主张,正中嘉靖下怀。于是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发生了一场浩劫。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正月,桂萼的奏疏发下,令群臣“详议”。大学士杨廷和见群奸误导,嘉靖胡为,朝事已不可为,再次请求致仕并获准。杨廷和立马打道回乡。力主尊奉孝宗为“皇考”的杨廷和这棵大树一倒,张璁、桂萼精神大振,大礼议的巨浪又迎面扑来。礼部尚书汪俊召集大臣七十三员上疏反对桂萼之见。见廷臣反对的势力强大,嘉靖急传圣旨,命在南京供职的张璁、桂萼、霍韬来京。此时,徐阶的同僚修撰舒芬按捺不住,开了几炮,被“夺俸三月”;御史朱制、马明衡开了几炮,被杖八十,削职为民。相继论救朱、马两人的御史季本、陈逅、户部员外郎林应聪被下诏狱,后都被贬官。紧接着,徐阶的同僚修撰唐臬、编修邹守益据理力争,结果是“守益出位妄言,姑置不问,余皆夺俸(停发工资)三月”。。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二部分(20)
此年五月,接杨廷和位的首辅、大学士蒋冕在首辅的位置上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要求退休回乡,接着尚书乔宇致仕回乡。六月,张璁、桂萼从南京赶到,被破格提为翰林学士,成了翰林院的主管,徐阶的顶头上司。“考”兴献帝的势力大增,于是翰林院反了天。修撰杨慎纠集三十六位同僚,反对张、桂进翰林院,耻与张璁、桂萼为伍,“愿贬罢归”,也就是集体辞职。接着伏门事件便爆发。
第十二回 大礼议朝廷布腥风血雨
留种子忠良择作壁上观
在这未满一年的时间里,徐阶冷静地观察着朝中发生的一切。他对这位自己将来效犬马之劳的主子嘉靖皇帝究竟想什么心中没底,这位比自己还略小几岁的皇帝哥儿,继位大统,应该励精图治,泽被天下,怎么一坐上龙庭,就为自己的父母争正统?而且闹得庄严的朝廷变成互殴的战场。同样,徐阶对朝中议礼大臣也颇不理解。孝宗也罢,兴献王也罢,难道不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嘉靖继武宗的皇位,尊孝宗为“皇考”最顺理成章;一定要尊自己的父亲兴献王……此时已尊兴献王为帝,朝臣应该是能争则争,不能争则罢,毕竟是朱家的家事,力争不休,继之以死,忠则忠矣,但也不免于迂,这是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太深了,思想僵化,从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虽行为可嘉,却不免舍本求末。对竭力推尊兴献帝的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徐阶是鄙视的。就拿张璁为例,二十四岁中举,直到四十七岁才中进士,前后七次应进士试都名落孙山。中了进士以后,也只是在南京当一个刑部主事的闲官,张璁自然心怀不满。朝中大臣养尊处优,张璁在二十四年里七次应试落马,这是不满之一。闲置在南京,不得参与大政,这是不满之二。所以张璁要想出头,大礼议就是个机会。
大礼议中,与朝中大臣们对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