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成队的禁军便在执金吾的指挥下在大明宫内陈列仪仗,展布旗帜。此次盛会,遍宴内外朝臣,四夷藩属,朝廷上下极为重视。因而南衙十二卫和羽林军精锐尽出,分掌天子内外仪仗。南衙左右卫以黄质鍪甲铠,为左右厢之仪仗,其黄旗仗立于两阶之次,朝堂置左右引驾三卫六十人,皆灼然壮阔之士;左右骁卫阵列正殿之前,以黄旗队及胡禄队坐于东西廊下,其队仗立于左右卫之下;左右武卫被白质鍪甲铠,跸称长唱,警持跻队应跸为左右厢仪仗,正殿前诸队立于左右骁卫之下;左右威卫被黑质鍪甲铠,弓箭刀盾旗等,亦为黑质,为左右厢仪仗,列于正殿前诸队次立于左右武卫之下;左右领军卫,被青甲铠,持青色弓箭刀盾,为威卫外最外层之两厢仪仗,正殿诸队,亦在威卫之次;离天子最近的是左右金吾卫,金吾大将军引六十六名引驾骑士为天子升朝之前驱后殿,骏马猛士,好不威风八面。担任内仗的羽林军,人数虽教南衙十二卫少,但其声势丝毫不让南衙。绿纷之左飞骑,绯纷之右飞骑,红纷之左万骑,碧纷之右万骑,按披风,枪缨和帽羽颜色的不同,以设宴的麟德殿为中心,东面挚青龙旗、南面挚朱雀旗、西面挚白虎旗、北面挚玄武(龟蛇)旗,四个方向又照不同景象各自分列,尤其是正北玄武,由七队士兵组成斗宿、牛宿、女宿、虚宿、危宿、室宿、壁宿等北方七宿,呈龟蛇相缠之象,形成一朵巨大而鲜艳的钢铁之花。雪亮的刀枪,鲜明的衣甲和旗帜,魁梧耸立的士卒,不仅衬托出大唐皇室的威严,也让人不禁悚然于大唐军容之甚!无数宫女、太监在宫中匆匆穿行,他们要扫清积雪,搭设舞台,安置座位,摆好果品菜肴,皇帝所在的地方还要放上火盆等取暖之物,当真忙得不亦乐乎。但尽管人来人往,偌大的大明宫,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
高仙芝李天郎一行来到玄武门接受北衙禁军盘检时,已经有很多大小官吏和各国使臣在此侯等多时了。碰到几个朝中熟人,高仙芝不免寒暄,倒让李天郎落个清静,一路上高仙芝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李天郎讲述他所经历过的盛宴场面,还不时地细察李天郎脸上的神情,着实让人心烦,而旁边的张达恭,则象初进城镇的乡下田舍翁,左盼右顾,兴奋地吱吱呱呱,看得眼睛都不够使唤了。把门的禁军将校突然停止了查验入门金牌,在人群中隔开了一条道路,不多时,一大队披红挂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是太常寺的人!”有人咕哝。
“是啊,走前面的不是李龟年么!”
“喔哟!这么多人啊,太常卿也亲自出马了,看来今天准有好戏看。”
“太乐署、鼓吹署看来差不多齐了,这么多文武舞郎、乐工、还有太常乐人和音声人……乖乖不得了,一千多号人啊!真的是倾巢而出啊!”这帮饶舌之人看服饰是附近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们,他们特地从右银台门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当真附庸风雅得紧。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对队中各式鼓乐器械,男女伶人的服饰装束品头论足,不少人似乎对此造诣颇深,不仅熟练地道出乐器的名称,还顺带详述贺怀智、马仙期等名家各自的擅长的器乐和梨园逸事,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哼,过去这些太常乐工,无非低微之官奴而已,如今却威风八面,倒似在百官之上!”高仙芝回到李天郎和张达恭身边,不满地说道,“真是今非昔比啊!连入宫都是让此等人行先!嘿!”
长长的队伍过了好久才走完,宫门外重新开始检验放行官吏。在官衔高的大员们鱼贯而入后,高仙芝等人将兵器和马匹交由专门的小吏看管,在领路禁军的带领下,终于步入了浩瀚辉煌的大明宫。
一入宫门,巍峨高耸的含元殿便赫然傲立在众人眼前,高达四十余丈的翔鸾阁和栖凤阁分居大殿东南和西南两侧,遥相呼应,形成高昂的“龙首”。两阁各有飞廊自北面与含元殿相连,加上三条平行的“龙尾道”,构成了大明宫里最为雄壮瑰丽的建筑。很多官员缩着脖子在殿下等候,也许皇帝心血来潮,突然要召见哪位那可是好兆头,这个时候被召见,不是升官就是发财……
“闪开!闪开!”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有人被不客气地推开。李天郎抬头一看,一个黄门小太监领着一队人走了过来,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极其魁梧壮实的武将,站在众人中就象寺庙里的金刚力士,可谓鹤立鸡群,看他高鼻深目,必是位胡人。但是一干官吏的眼光并没有注意他,而是落在后面那个大胖子身上。
一个裹在裘皮大氅里的肥壮胡人。
太胖了,以至于宽度大大抵消了他的高度,高大的身材反而显得矮礅礅的,乍一看去,还以为一堵可以移动的毛墙。少说三百斤的重量使他本人也是气喘吁吁,不得不有两个大汉搀扶着他。
在秀丽的大明宫里,出现这样令人瞩目的大胖子,简直就是一个玩笑。如果不是出场的架势,还以为他是太常寺里玩杂耍的小丑,很好笑的场景却没有人敢窃笑。因为,这个象野猪一样的大胖子不是别人,而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重兵在握的一代枭雄…
平卢、范阳两道节度使安禄山!
也只有他,即使进了大明宫还能如此嚣张,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杨贵妃的干儿子,天宝皇帝最喜欢的杂胡宠臣。他见了太子都可以不跪,皇帝也不怪罪,你说,他还忌讳谁?
高仙芝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还是微微退后让开了路。张达恭啐了一口,看高仙芝先行礼让,也跟着后退了半步,嘴里喃喃道:“娘的,狗仗人势!”
紧靠在李天郎身边的是几位身着翰林服饰的老者,不知道是因为谈兴甚浓没听见呼喝,还是故意藐视不可一世的安禄山,居然站在龙尾道下没有闪避。
一双蒲扇般的长毛大手突然揪住一个老翰林的后领,狠命一推,“哎哟”一声,老者扑地飞出,和前面的几个同僚撞成一团,顿时帽鞋乱飞,鼻青脸肿,一干雅士滚落雪地,变成了狼狈不堪的破落户。
“你个杂胡奴才!好大的~~”哈哈大笑中,大手横向一抄,将瞪目怒斥的一个青衣老叟小鸡般提了起来,“胆”字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口。老叟再轻,也有一百多斤,那胡将居然单手抓住其领口便将他提离了地面,臂力之雄健,可见一斑!那老翰林又怒又怕,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只有一双眼睛恐怖地突兀出来,修剪整齐的脸面尽皆发紫,双手绝望地在空中挣扎。
“闭上你的鸟嘴!老东西……。呓!”发呆的众人只看见李天郎一伸手,壮汉右臂便如雷击般一震,五指立刻松开,几乎昏厥的老叟腾地落地,自被一干同僚扶住,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忙得不亦乐乎。
三根手指,只用了三根手指,三根铁钳般手指扣住壮汉肘部的穴位。壮汉吃惊地看看收手回去的李天郎,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捏了捏拳头,吸了口气,狂怒的表情在他眼中轰然炸开。“找死!”斗大的拳头带着一股阴风,不由分说往李天郎后脑击去,正在忙乎的围观诸人都失声惊呼起来,连骄横的安禄山也往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毕竟是在大内,如此闹法,也实在太悖体统。
李天郎也真的不想惹事,但对方不仅蛮横无礼,出手也过于辛辣,本想小施惩戒,让对方知难而退即可,那知胡人凶性大发,不下狠手都不行了。
威猛的拳头势不可挡,眼看着就要击中李天郎。
李天郎叹口气,步子一转,硕大的拳头便贴耳飞过。
壮汉用力甚猛,身体随着走空的拳头一起猛虎下山般压向李天郎,要是被一家伙撞上,不死也会受重伤。
一双温热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搭上了肌肉翻滚的右臂,未等震骇的壮汉收手,手腕又被对方捏住,一顺一带,呼啸的拳头就乖乖地转了方向。不仅拳头转了方向,甚至自己健硕的身躯也跟着转了方向,不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前冲,而是莫名其妙地往右转了半个圈,还转得很圆滑呐,就是那石破天惊的一拳,也象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了一般,力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的!邪门!”壮汉拼命想稳住身形,但就是稳不住。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象兜了一圈又暴然回返的巨浪,排山倒海一样当胸扫来,好大的力量啊,比自己的力气大得多!难道这个小个子汉人会巫术?
胸腔因受力而窒息,挤压出深入骨髓的恐惧,萨满!巫术!
在数不清的目瞪口呆中,金刚铁塔般的壮汉直直地飞跌出去,仿佛空气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只象腿,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脚。
但壮汉却没有摔在地下,李天郎清楚地看见从安禄山身边飞出一个身影,顺手一抡,壮汉就象他被摔出去是那样,也是转了半个圈,噔噔噔退了好几步,终于站稳了。
是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
李天郎瞳孔剧烈收缩,他刚才借力打力的手法,名为“战龙回首”,乃方天敬一手亲传,所谓“崩劲”也。就是将对手的蛮力顺势卸掉一半,再将剩下的另一半顺到自己这边来,再加上自己的力道反击过去,对方用力越大,回过去的力量也越大,敌我两股力道一冲,天下几个人能够挡得住?而中年汉子的手法,原理是一样,只是少了半招,光卸了力道,同时反推过来,让壮汉借力稳住。
三怪!这个人也会?
李天郎不禁多看了对方几眼。
那汉子低头在气喘如牛的壮汉耳边低语了几句,胡人满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若不是他天生筋骨强健,这番一击,至少也会当场吐血。既是如此,也受损极重,胸中气血翻涌,说话的底气都没有了。受伤的胡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汗如雨下。围观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弄得不明就里。
中年汉子也站直身子上下打量李天郎,不光他,安禄山身边所有的随从都冷冷地看向李天郎,居然没有去关心失败的胡人。
李天郎心中咯噔一下,随之一哂反正自己也是生死未卜,事已至此,怕又何来?
安禄山哼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却有人哈哈笑着从含元殿下来,“安兄别来无恙?皇上可是挂念得紧,特差小弟前来迎候!”
比公猪还大的脑袋还没有来得及转向,安禄山脸上的滚刀肉便象上了发条一般抖动起来,每一条肉缝都荡出了笑容,“杨贤弟,可想煞你胡兄了!”
杨国忠笑呵呵地走下龙尾道亲热地挽着安禄山的肩膀,一起走向含元殿。随从们这才收了眼光,低头跟在两人后面。安、杨二人相携而行,一路低声交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大笑。
阶下目光点点,心态各异。
“好险!兄弟真是好胆色!好功夫!日后一定得好好和你切磋切磋!”张达恭拍拍李天郎的肩膀,“老虎屁股也敢摸!呵呵!佩服!佩服!只怕得罪了这个主儿,日后有的是麻烦!”
李天郎叹口气:“我倒不怕,就是担心对高大将军不利!”说话间回头看看,没见着高仙芝身影。
“大人被小太监叫去参见陛下了!”张达恭的神情十分古怪,“就在你们打架的时候,走的时候还嘱咐我照应你……”
老奸巨滑的高仙芝,亏自己还担心他,原来早就溜了。没在场自然就没看见,没看见自然就没关系……呵呵,李天郎在心里笑了起来,这才是官场上的高仙芝,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在长安而不是安西。几个老翰林纷纷过来道谢,把李天郎夸个没完,嘴里却不敢责骂安禄山,只顾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气魄口沫横飞地痛斥那胡人,弄得一大堆人都过来看热闹,几个好事者还绘声绘色地摆谈起方才的精彩一幕。
在人群中的李天郎一一拱手还礼,其间他下意识抬头看看龙尾道上的安禄山,那肥壮枭雄正挺胸腆肚站在中间的平台上,举目眺望远处的长安城,旁边的杨国忠几次催他,他都借体重神乏,需要喘息而迟迟不动……
不多时,太阳终于在含元殿的宫阙边缘泛出了金光,映得大明宫光芒万丈。群臣们惊叹声四起,皆称吉兆。
“安西果毅李天郎?”正在欣赏日出的李天郎回头一看,是个清秀的小太监。
“在下正是,小公公唤我何事?”
小太监上下打量一番,一摆拂尘,拨住李天郎腰间的金牌扫了一眼,点点头,说道:“勿须多言,且随我去!”
李天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啊,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这么早就来了!他保持镇定冲张达恭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随小太监走了开去。张达恭眨巴着眼,看看李天郎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李天郎究竟是个什么背景。
七拐八拐的回廊很快使李天郎迷失了方向,开始他还习惯性地牢记地标,后来索性听其自然,随小太监信步游走。
“到了,在这里先歇息罢,到时候自然有人叫你!”小太监一指回廊边缘,“千万别到处乱走!”说罢一摇身走了。李天郎也懒得问,他四下张望,很快知道了自己所在…延英殿!
禁军内侍环绕的延英殿,里面徜徉着李天郎的命运……到底会是什么在里面等待着自己?李天郎挺立在回廊中,痴痴地望着殿门,方才过的是大明宫的玄武门,而武德九年的玄武门则是在长安城北的大内皇城,在兄弟手足相残的皇权争夺战中,在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悲剧中,自己的命运便深深地烙下了许多血红的印记。这些印记虽然在随着时光而被尘封,但并没有被人完全忘记,也无时无刻左右着李天郎面对命运所做的一切挣扎。从充军安西的最大莫过心死,在女肆和无谓的斗殴中放浪形骸,到枪林箭雨中的决死屠戮,他一心赴死而不得死;既然不死就必须活下去,他用李唐嫡后的自尊和遗忘麻醉自己,再次释放了自己的灵魂,放手和命运相搏,终于告别了行尸走肉的颓废;西凉团赵陵、马大元这些生死弟兄的出现,使李天郎有了最初的牵挂,他有责任让这些朴实忠勇的戍边将士们尽可能多地在九死一生的沙场上幸存下来;在无数的厮杀和胜利中,李天郎觉得似乎找到了丢失的自己,而如今回到长安,回到他祖辈曾经兴衰荣辱的根源,所有禁锢的过去又重新激扬起来,很有可能将他同他的祖辈一样淹没,而此时却是李天郎自开元二十八年来最不想死的时刻。死亡,他并不惧怕,但如今众多的牵挂令他对人生充满留恋,他有三百生死与共的好弟兄,还有娇媚贞烈的情人,他爱着,同时也被人爱着,炙烈的情感使他对自己的命运充满期待,期待着自己的未来。而在延英殿外,这样的期待显得那么渺小,脆弱……
李天郎仰头看着天边的朝霞,柔嫩的赤红正慢慢沁透每一片云彩,初露的晨光正怯生生破开地平线,羞涩地对乾坤大地眨着眼睛。
多美丽的清晨啊!
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机会呼吸这自由奔放的清晨。
还有阿米丽雅……和她手里紧握的利刃!她和我的血将会象这朝霞一样沁透我们俩交会的宿命吗?延英殿外静侯自己人生转折点的李天郎,茕茕孑立,旁侧无人,只有被朝阳裁下的投影和他默默相伴。他平静神情下的心绪,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周围的一切都飘渺虚幻起来…幼时的欢笑,母亲的眼泪,浴血麻木的厮杀,激情的缠绵,啊这一切的一切……啊!还有阿米丽雅手中的刀!
“磐石将军李天郎?”一个声音响起,并不大,在李天郎耳中却如炸雷一般,将所有的遐想轰得粉碎!
回忆的风尘烟消云散,李天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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