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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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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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上姓名来。秋实跟我叔叔年纪相仿,我很小的时候,星期天常常见他来我家找叔叔,两人一起走着去县城上中学。叔叔从县城毕业回到农村后,他就一趟也没到我家来过。他家临着南北街,三间挂斗的青砖房,两间土坯的西厢房,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物吃的庄稼人。秋实弟兄三个,他排行老大,长相很一般,一副瘦弱的样子,身材一点都不魁梧,干庄稼活有些吃力。尽管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可大队的官差几乎轮不到他。我叔叔跟他年岁差不多,已经娶妻生子了,可他的媳妇还不知道让哪儿的丈母娘给养着呢。
  我扎上蓝布条子的抽腰带,问爷爷:“秋实怎么了?”
  “秋实成‘秀才’了。”爷爷说这句话时,表现出既羡慕又嫉妒的神色。
  我反问爷爷:“秀才不是早就不考了吗?”

第四章 秋实(2)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算术经常考一百分的好成绩。爷爷那时就满怀信心地对我说过,小宝,好好上学,长大了咱考个秀才,为咱李家争争光,为爷爷争争气。爷爷看我不知道什么是秀才,就给我讲解一番。说科举考试的第一关是县试,县官要在考试前的一个月内公布考试日期,大都在农历的二月,考生单人单桌,县试录取者叫生员,也称童生。考取了生员以后,到了当年的四月去参加府试。主考官由管辖的知府担任,录取者便可参加院试。院试的主考官由朝廷直接委派,大都在八月里举行,考试更为严格,考生都是单人单屋,考中了为秀才,发给一个顶子,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毕业证书,那是相当荣耀的事。老百姓拜见县官要下跪,秀才就可以站着的。我很佩服不识字的爷爷竟然清楚考取秀才的来龙去脉,可当时认为自己要是考个秀才也太难了。爷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秀才早就不考了,我勒紧裤腰带,供你叔叔上学念书,满希望他能考上个大学,从古庄走出去,可一闹这文化大革命,大学也不让考了,你叔叔又回了庄稼地。这个世道的章程,真是一点准儿都没有。兴许过些年后,世道还会变的。你呀,就老老实实地上学,将来有一天也许能考到外面去。
  爷爷说:“秀才是不考了,秋实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一举成名。村人都说他了不起,是咱古庄的一个人才,你想想,一个县能有几个在报纸上发文章的?这比过去的秀才还秀才。”
  看来是爷爷把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人称为秀才了。
  爷爷鼓励我说:“小宝,有空跟着秋实学学,写篇文章也发在报纸上,让爷爷也跟着风光风光。秋实的一篇文章,就得了一支钢笔,两本稿纸,比半个月挣的工分还值钱。”
  生产队里一个男劳力挣十分工,年底结算时,十分工才折合三毛多钱,一支钢笔最起码要三块钱以上,两本稿纸也要块八毛钱呢,实在是合算。我叠着被子时想,徒有虚名没多大意思,要是写文章能换回值钱的东西,争取争取是十分必要的。
  2
  二八月乱穿衣,这话一点不假。
  学校的院子里,撞拐,踢毽子,跳房子的学生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穿着冬天的棉袄和棉裤,有的换上了夹袄和夹裤,有的穿着棉鞋,有的光着脚丫子穿着单鞋……如果穿着棉袄棉裤,坐在教室里一点不热,下课后出来一动弹,就浑身冒汗,一冒汗就敞胸露乳,再热干脆就光起脊梁。生活在那个时代农村的孩子们都清楚,二八月几乎没有穿毛衣毛裤的,也没有穿秋衣秋裤的,能有一件线衣或者线裤就相当不错了。
  上课的哨子响了,同学们陆续地进了教室。
  我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上午的第一节课上语文。
  吴春花老师走进了教室。
  吴老师是年假后开始教我们的,她是古庄唯一在县城上过初中的女生,比我叔叔低两届,正是一朵鲜花的年龄。细高挑的个儿,乌黑的长辫子,动人的眼睛,弯弯的柳叶眉,往讲台上一站,让人看着特别舒心。她跟臧秋实是一个生产队,原来也是当社员。曾经在大队里临时组建的“毛泽东文艺宣传队”里呆过,那首“千山万水连着天安门”的歌儿唱得十分动听,站在台上唱《红灯记》里李铁梅“听奶奶讲革命”选段时,引来观众的阵阵喝彩和掌声。去年秋后,县里派来一拨工作组,时间不长,工作组长高谈就来家找我叔叔当媒人,将吴春花介绍给他外甥。高组长的姐姐和姐夫都有工作,一家子都是非农业,他外甥在县收购站负责收猪,家庭条件相当优越,美中不足的是他外甥是个拐子,走路时屁股一撅一撅的。叔叔听完高组长介绍的情况,大兜大揽地说,这事我有十分的把握。事情并不像叔叔想的那么顺利。我不知道叔叔费了多少口舌,只知他往吴春花家连跑了十几次,吴春花才勉强答应和那拐子定亲。关于吴春花和那拐子的亲事,在我家里有着几种不同的看法,爷爷和母亲说那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叔叔和婶子说那是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的好主儿,奶奶和父亲说结婚后吃花不愁,还可以去当合同工,这桩亲事也蛮不错的,可挺俊的个大闺女,寻个残疾人,也是太可惜了。定亲不到两个月,春花就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教我们的孙老师改教体育课了。

第四章 秋实(3)
同学们随着柱子喊的一声“起立——”郑重其事地都站起来。
  吴老师将课本放在讲桌上,面朝黑板上方的主席像,举起右手,带领学生们庄严地喊道:“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在没有传达林彪成为反革命集团的中央文件之前,每天上课时,都要像念经一样的念上一遍,然后班长才喊一声“坐下”。
  吴老师平时很是忧郁,今天显然特别高兴,朝着台下的学生们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然后才开口说:“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咱们今天,就在教室里开展一次学农课。”
  学生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站在讲台上的吴老师。
  古庄学校一共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每个星期都要拿出半天的时间开设学农课。学农时由管校代表史丑子和任课老师领着,有时去学校那块十亩多的地里间苗拔草,有时去大队试验田里背粪掘地,有时到各生产队地里去拿虫子捡谷穗……父亲当生产队队长时,最烦我们去队里学农了,回家后常说,来一帮子吃屎的孩子,正事干不了,净帮倒忙,简直是瞎胡闹。父亲反对半天也没用,该上学农课时,照去不误。只是没听说过学农课在教室里上的,不知吴老师要出啥幺蛾子。
  “咱村有一个农民叫臧秋实,几年前从中学毕业,”吴老师停顿片刻,从讲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行黑体字向同学们介绍说:“他在《廊州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一篇散文,这是全村人的骄傲和自豪。咱们拿出两节课来,学习一下臧秋实的这篇文章。我先给同学们朗读一遍,然后再抄写在黑板上。”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比往日听课还要聚精会神。
  可爱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冀中平原上,村里密密地住着一百四十多户人家,四周有好多柳树和榆树,那些树说不上高大,也不繁茂,可每到夏天,那枝叶便把村子裹成一团油绿。虽然这里没有风景宜人的名山,没有波澜壮阔的大海,也没有汹涌奔腾的长江黄河,但我觉得她非常可爱。
  家乡四季分明,在春天里播种,原野一片新绿,在夏雨里耕耘,田垅一片青翠,在秋阳里收获,大地一片金黄,冬日北方吹,雪花漫天舞。农民们根本不需要看日历,掘开大地没了冰茬儿,就知道进了春分;小麦打包呲牙了,就知道进了立夏;人们放下使用了几个月的蒲扇,就知道立了秋;坑边上结了一层薄冰,就知道进入立冬了。季节的变化让你懂得,什么叫春夏秋冬,什么叫春花秋月,什么叫多彩人生。
  家乡的土地像母亲一样无私,为儿女们奉献着所需要的一切。喂猪的野菜,喂羊的青草,饭桌上的食物,穿衣的棉布,做饭的柴禾……一切都来自于她身上。“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饱,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冬瓜披白纱,茄子穿紫袄……”正是我家乡秋天的真实写照。土地上能长出麦子棒子高粱谷子糜黍,豆子芝麻花生葵花籽,胡萝卜山药蔓菁倭瓜,茴香韭菜豆角西红柿……也能生长迷人的故事,古老的传说,动人的歌谣,让你感到这里是一片富饶而又神奇的土地。
  一转眼过去了多年,但我至今还记得吴老师朗读《可爱的家乡》时的情景。她眉飞色舞,富有感情,像播音员朗诵的一样悦耳动听,令人陶醉。

第四章 秋实(4)
家乡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春种秋收,夏锄冬藏,不计阴晴,不畏寒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甚至当成命根子,一生固守着土地,脚底下仿佛生了根,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肯与脚下的大地须臾稍离。家乡人是勤劳的,阴天下雨也舍不得歇上半天工,常年都像老黄牛一样默默无闻地劳作着。家乡人是聪明的,他们除了会种庄稼,还能把棉花纺成线,织成一匹匹的粗布,把花生芝麻磨成油,把山药漏成粉条,用紫穗槐编成各式各样的筐。家乡人是听话的,党叫入社就大张旗鼓地入社,让大炼钢铁就夜以继日地大炼钢铁,让学大寨就全副身心地学大寨……靠着勤劳的双手,他们正在描绘着家乡一幅幅最美最壮丽的图画。
  在万恶的旧社会,土地被地主富农们霸占着,农民没有土地,过着吃不饱穿不暖要饭逃生的日子。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进行了土地改革,劳动人民翻了身,成为土地上的真正主人,才过上了幸福生活。你随便走进一户农舍,就会看到肥猪满圈,鸡鸭成群,打下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饭桌上摆着雪白的馒头,丰盛的菜肴……人们丰衣足食,生活在新社会是多么幸福呀!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应该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我爱我的家乡,更爱家乡的劳动人民。
  吴老师朗读完以后,又工工整整地把文章抄写在黑板上,等我们都抄写完了,她又概括了文章的中心思想,分析了文章的结构,语言特色,以及表现手法,共用了两个课时,让人受益匪浅。通过吴老师的讲解,秋实在我幼小的心目中变得神圣高大起来。
  建社那天放学后告诉我,过两天他家翻盖房子,盖房子都要砸地基,说秋实答应了砸地基时去喊号子。
  3
  天上挂着的月亮像妈妈切开的半个白面大饼。
  中午时分穿着个夹袄都热,到了晚上,穿上个棉袄都不暖和,真是一个典型的尜尜天。
  建社家的房子临着大街,跟吴老师是一个生产队的,离着不算远。去年的雨季,建社家三间挂斗的砖房裂开了一道口子,裂口子的原因,爷爷说是过去闹日本鬼子的时候,他家房子下面挖过地道。我去他家玩时,看着从房子上面裂到下面的口子,很是提心吊胆,生怕哪会儿房子倒了把人给捂在下面。实际上,去年的秋后他家就该翻盖房子,可建社爹很能算计,说秋后的天太短,盖房子要用三天时间,到了这个春天两天就可以盖起来,几十口子人吃一天饭可不是个小花销。那时,农村盖房从来不给人们开工钱,都是由各队队长分派人去助工,盖房的人家管助工的三顿饭吃,生产队给盖房的人记一半工分,那可是一份美差。因为在生产队里干一天活,挣十分工才合三毛多钱,还不够买一斤棒子的,吃一天饭菜起码要折合六毛钱,实在是太划算了。队长为了不让社员们为助工形成意见,每次有这样的好事都是轮流着去的。
  童年时代,家里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没有孩子玩的游戏机,一年中也看不上几场电影,每年正月里只看一两场村里文艺宣传队排演的文艺节目,文艺活动太少,盖房砸夯就成了我们孩子常看的节目之一。
  古庄尽管是不算小的一个村子,平均每年也超不过三四户盖房的。据有人统计过,古庄八年中只盖起了十处新砖房,剩下的都是房子破得不能住人,扒掉旧房子的砖,再打上十多摞土坯,凑合着翻盖一下房子就行了。无论是翻盖旧房还是重起新房,都要经过砸地基这一必不可少的工序。砸地基由男劳力抬着石夯来完成,在竖起来的碌碡中间的两边绑上两根杠子就成为石夯了。每根杠子两边站四个人,共同来抬石夯。砸夯都是利用晚上,不耽误社员们白天到生产队挣工分,只要在村里的人缘不坏,定下来哪一天砸地基,除了有头有脸的干部们外,青壮年汉子们记完工就主动去砸夯,比大队里召开社员大会还要积极得多。实际上砸夯主儿家不管饭,只管大叶烟抽,管泡好的枣茶水喝。砸夯时一个人喊号子,喊号子的不需要抬夯,砸夯的人都听喊号子的指挥。喊号子的像唱歌一样好听,人们把砸夯时喊的号子也叫夯歌,喊号子的喊一句,砸夯的人就抬起夯来应和一声:“嗨吆——”。

第四章 秋实(5)
建社家的院子里码起了十多摞土坯,码着一堆从旧房子扒下来的青砖,垛着一堆铺房子的秫秸把子,新砖一块也没拉。坯摞的竹竿上挑着一个红布条,每家盖房子都要插一个红布条的,爷爷说是图个吉利。房子的地基已经清理好了,中间的土堆上方挂着一盏二百度的灯泡子,灯火通明,石夯放在地基的一个角落里,已经来了一些等着砸夯的人了,有的喝水,有的卷烟抽,秋实也在人群中,叼着卷好的大叶烟站在一边有滋有味地抽呢,仍是平时那身打扮,裤子的膝盖上一边补着一块补丁,棉袄的两个袖子都露出了棉花套子,除了棉袄上衣的口袋里别了一支引人注目的钢笔,跟来砸夯的人们没什么两样。建社爹跑前跑后的,给刚来的人们递上烟笸箩,或是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枣茶水。
  砸夯看来还要等一会儿的,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就见缝插针,在大街上的灯影里玩起了蹿牛犊的游戏。
  “马上就开始了。”建社跑过来说。
  牛犊也不蹿了,就都跑到砸夯的近前去看热闹。
  我们实际上才玩了一袋烟的功夫,建社家房子的周围就来了好多人,有来砸夯的青壮年,也有看热闹的老太太老爷爷,还有一些中年妇女。
  八个人站在石夯的两边,秋实站在了高处,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砸夯的众人客气道:“老少爷儿们,我是第一次喊号子,喊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然后运足一口气,开始喊道:“小伙们掂一掂吆——”人们抬起夯来砸下去,应和了一声:“嗨吆——”“北抬夯吆——”“嗨吆——”“一夯挨一夯吆——”“嗨吆——”
  秋实喊一声,砸夯的人们应和一声。他的开场白还是喊夯的老套子,往下就是他自编的夯歌了。
  “初一、十一、二十一吆——
  盖处房子真不易吆——
  想不盖又没住地——
  你说咋办我的妻吆——
  初三、十三、二十三吆——
  夜里做梦也想买砖吆——
  手头没钱买不起——
  孩儿呀咱只能打土坯吆——
  初五、十五、二十五吆——
  咱种地的为啥这样苦吆——
  旧锅破了补又补吆——
  老天啊,你看我享得这福吆——
  初八、十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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