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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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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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走进院子。
  “啪啦啦——啪啦啦——”隔壁的疯子正在用竹竿打枣。
  树上剩了不多的几个枣,叶子也稀少了。我看见疯子打枣,完全是一副眼馋的样子,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
  一个红枣飞到我家的门楼上,真让人喜出望外。
  我把书包放进屋里就跑了出来。
  门楼上的红枣好像朝我招手,又像是冲着我笑。我想上门楼去捡枣,又怕疯子发现后不让捡;不马上去捡吧,又怕过一会儿疯子捡回去。疯子已经放下了竹竿,是不是想捡门楼上的枣?犹豫了一会儿,看疯子没有爬上门楼捡枣,我终于鼓足勇气,从猪圈上了墙头,小心翼翼地朝门楼那边移动。
  疯子在自家院子里哼起乡间小调:
  “不睁眼的老天爷刮起了东北风,
  刮得那碌碡轱辘轱辘地转,
  刮得那磨扇贴呀嘛贴烧饼。
  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
  ……”
  我捡起门楼上的一个红枣放进嘴里,一咬嘎嘣嘣,好脆好甜呀!吐出细长的枣核儿,在嘴里反复咀嚼半天才咽下去。我把捡到的几个枣都装进衣兜里,按说我该下去了,可两腿不听使唤,两眼也不由自主朝疯子家的院子里望。地上的黄叶中满是一层红红的枣,疯子正蹲在地上,把一个个的红枣拾进篮子里。
  疯子一抬头,发现门楼上眼馋的我,也不唱小调了,开口问我:“你想吃枣?” 。。

第二章 疯子(10)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疯子站起来,那样子一点都不凶,态度和蔼地说:“叫我一声叔叔,我就给你一把枣。”
  我从心里不想往疯子叫叔叔,可那一大把红枣实在是太诱人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就叫了一声“叔叔”,声音小的自己刚刚听到,反正旁边又没人,也费不了力气,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疯子从篮子里抓了一把枣,放进我并拢在一起的两个小手里,朝我嘿嘿地笑。
  我把枣赶紧装进兜里,生怕他变卦。
  疯子又开口说道:“再叫一个,我还给你一把。”
  “叔叔。”我又叫了一声。
  疯子又抓给我一把枣。
  疯子说还叫就还给我,看自己的两个衣兜都盛不下,我不想要也就不叫了,按照原路返回,从墙头上慢慢地出溜下来。
  我怕家里的大人看见,也就没舍得给弟弟吃,一个衣兜的枣藏在柜子下面,上面还盖了一层老鼠刨出的土,自认为是最保险最牢靠的好地方,为的是省着吃个长时候;另一个衣兜的枣一顿就让我都吃了,吐出的枣核扔在猪圈里,上面还盖了两锨土。我要是吃了人家的东西,父母知道了准会说我死没出息,要是吃了疯子的枣,兴许还会挨父亲的一顿揍。我吃枣吃得肚子难受,晚上连饭也没吃,大人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趁着家里没人时,我想把藏在柜子下面的枣扒拉出几个来解解馋,万没想到,那些枣全让老鼠偷着吃了,心疼得我一宿都没睡好觉,看来家里的老鼠比我还馋。
  7
  叔叔给我娶家来一个新婶子。
  闹洞房的人们都走了以后,夜已经很深了,然而,我新鲜得一点都不困。要是在平时里,我的两眼就会睁不开,早已上了呼呼山睡觉了。
  婶子清扫着炕上和地下的瓜子皮子。她长得非常好看,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没过门时,叔叔曾经在过年和中秋节接婶子来过几趟。婶子来时总要带一些好吃的东西,什么点心呀蛋糕呀糖块的,奶奶就把那些好东西分给我一点。婶子正月里来时还给了我一块压岁钱,还给我讲过《牛郎和织女》的美丽传说呢。
  我很是喜欢新婶子。
  叔叔的洞房用白灰粉刷了一遍,窗台下面的墙壁还糊上一层花纸,挂上一个绣着鸳鸯的红门帘,柜子和迎门桌都是翻新的,用油漆漆得十分光亮,一张张的大红喜字十分醒目,一切都那么新鲜。长那么大,我还没住过那么漂亮的屋子呢。
  “快跟奶奶睡觉去。”妈妈进来后对我说,然后上炕开始给叔叔和婶子铺被窝。
  我坐在迎门桌旁没动,边嗑瓜子,边看上面摆放的东西,一盆白面馒头罩上一个剪纸的红喜字,盆两边放着粘在一起的两个粘糕,一盘枣掺栗子,一盘花生,还有半碗发面。奶奶说摆放两个年糕的意思是两口子会更粘糊,枣和栗子放一起会早得贵子,花生象征着既生小子也生闺女。
  叔叔把婶子扫在一堆的瓜子皮子用簸箕收了出去。
  奶奶进屋哄着我说:“宝儿,咱睡觉去了。”
  我看妈妈铺好新里新表的两床被窝,就摇摇头对奶奶说:“我今天在这屋里睡。”
  婶子没有言语,不好意思地朝妈妈笑了一下。
  “可不行。”奶奶的语气相当肯定。
  我指着盘子里的红枣和栗子说:“要么我就吃这个。”
  “更不行,过些天才能吃。”奶奶又是一个不同意。
  看奶奶一件事都不依我,当时就耍开了小孩子脾气:“我就在这屋睡觉,哪儿也不去。” 。。

第二章 疯子(11)
奶奶哄我说:“俺宝儿可就听话,咱们睡觉去了。”
  “我不去。”我说话很倔。
  妈妈从炕上出溜下来,很不客气地对我说:“快跟奶奶睡觉去,别找揍挨。”
  看母亲要打我,我就躲到婶子的身后。
  婶子对母亲说:“宝儿要是不愿意走,就让他跟俺们睡一宿,反正他还是个孩子。”
  奶奶和母亲都说不行。
  “宝儿,过两天再跟婶子睡好不?”婶子与我商量道。
  我不好意思反驳婶子,就点了点头。
  奶奶看我有了活动意思后说:“对,过两天,你跟你婶子睡一宿。”
  “你们说话要算数。”我当时想,晚两天也无所谓,只要让我在新房里跟婶子睡一宿就成。
  婶子说:“算数,不骗你。”
  妈妈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真是个调皮鬼。”
  大人们认为我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吧!第三天晚上我如愿地睡在新房里。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我每天都是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叔叔就让我钻了他的被窝,我为了靠近婶子,就躺在叔叔和婶婶的中间,紧紧搂住叔叔的脖子,生怕他跑掉似的。
  夜静了下来,叔叔早已拉灭了电灯,并催我快合眼睡觉。我躺好不再动弹,装作睡着了,想听叔叔和婶婶说什么样的悄悄话,可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叔叔出气的声音特别粗。
  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小宝儿,小宝儿。”我被亲昵而急促的声音从梦中唤醒。吃力地睁开眼,屋里影影绰绰的,月光照得窗户发白,天还没有亮。平时跟奶奶睡一个被窝习惯了,醒来后发现被窝里空荡荡的,才想起来是睡在叔叔屋里,而不知叔叔什么时候钻进婶子的被窝,正骑在婶子身上喊她“小宝儿”,而不是喊我。
  村庄上的鸡一声连一声地唱起来。
  婶子的名字叫爱霞,从没听说她也叫“小宝儿”,真想爬起来问问婶子,是不是她跟我同名,可听她正在发出一声声愉快而美好的呻吟,叔叔也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比干活还卖力气,也就没打搅他们。我躺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在想,叔叔和婶子躺在一个被窝里玩,难道不怕烂脚丫子?我很愿意跟同龄的女孩子们一起玩,可建社他们说小子跟闺女玩会烂脚丫子,我就很少跟闺女们玩了。
  婶子停止了呻吟和喘息,叔叔从婶子身上下来了,躺在一侧还搂着婶子。
  村庄上的鸡还在浅吟低唱。
  叔叔和婶子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起了悄悄话。
  叔叔说:“鸡都叫四遍了。”
  婶子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我?”
  “除了想你,我还想杀光所有的鸡,咱们总过黑夜,不过白天,一年为一宿也不嫌长。”
  “我也愿一年当一宿。”
  叔叔将胳膊从婶子的身子底下抽出来,婶子放松后接着说道:“我给你说一件事,后半晌我在大门外看见疯子了。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看,仿佛要看了人骨子里去。吓得我赶紧跑进院子,进屋后心还咚咚地直跳。”
  “他看你长得俊呗!”
  “你坏,你坏。”
  叔叔说:“我是坏,可疯子对女人一点都不坏,从来没耍过流氓,可我呢,只对你这一个女人耍了流氓。”
  我躺在被窝里装睡觉,听着叔叔和婶子的对话。
  婶子问:“疯子家还有别人吗?”
  叔叔说:“就他一条光棍。”
  叔叔对婶子讲起了疯子的过去。
  疯子妈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没有成人,四十以后才有了疯子,生下后九斤重,就给他取名叫九斤。九斤生下的第三天,他妈得产后风死了。他是吃着家里母牛的奶水长大的,人们都说吃谁的奶水长大后就随谁。九斤长得像个牛犊子一样壮实,也有着牛一样的脾气。他爹从小就特别娇他,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几乎是不让离他的身。去茅子里拉屎都跟着,下地干活也带着,也不让他跟孩子们凑群。长到十几岁,还恨不能把宝贝儿子拴在裤腰带上。当父亲的倒是不少让他干农活,早早地教他挑水推小车,教他耕耩锄刨,教他扬场打筛子……九斤很快成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父子俩种出的庄稼比一般人家长得都强,小日子过得相当瓷实。九斤二十岁那年,他父亲就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第二章 疯子(12)
九斤正当找媳妇的时候,村里积极的人家就开始响应上级的号召,组成互助组。几家为一个单位伙着种地,但大多数人家还都是单干。单干跟在生产队泡工分不一样,凭的是力气吃饭。九斤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不合人群外,长得身大力不亏,庄稼活又抄得起放得下,小日子过得也好,做媳妇的进门就可以当家。因此,给九斤说媒提亲的不少。九斤头一个相看的是周村的闺女,人长得也漂亮,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说九斤要是加入互助组就嫁给他。九斤没有答应,亲事也就吹了,那人就嫁了本村,早就成为村里的妇女主任。九斤又连着相看了几个也没相中。入社运动就开始了,先是自愿,后是说服动员……半个月时间,村人稀里哗啦地都入了社,只剩九斤一家钉子户。村干部和工作组的人就轮番给九斤做思想工作,可说到一百一,九斤就是不入社。工作组就往社里拉他家的那条大黄牛。黄牛是他家母牛的儿子,是九斤亲自养大的。黄牛正当年,腿脚十分利索,干活很是地道,特别地通人性,从来也没有顶撞过人。黄牛眼望着主人,就是不跟工作组的人走。村干部就拿棍子狠劲打它。黄牛被打急了,先是把前面拉它的人顶了个趔趄,后又把打它的人撞了个跟头……九斤“吁——”了一声,黄牛才听话地回到主人身边,瞪着两眼怒视着众人,一副谁敢上前就要跟谁拼命的架势。
  人们把受伤的工作队员抬走了,九斤把黄牛拴在门前,回到院子里干活去了。工作组和村干部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两个拿枪的民兵。两个民兵瞄了瞄准,就朝黄牛的脑袋开了火。黄牛立刻倒在了地上,被枪子儿打穿的两个洞咕咕地往外冒血……九斤听到枪声,赶紧从院子里跑出来,跪在地上抱着黄牛的头,黄牛绝望地看看主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九斤放开喉咙,像死了亲娘一样地号啕大哭,边哭边用拳头捶地,捶得两手都流血……大哭一场过后,九斤就傻笑起来,笑过之后对黄牛说:“你太累了,躺下好好歇歇……”他守着黄牛呆呆地坐了一个通宿。第二天早晨,拿着菜刀,站在门前骂起大街来:“我就他妈地不入社,有种的就来……王八羔子,兔崽子……甭劝,劝我也不入社……”九斤从那时就开始疯了,工作组和村干部再也没人劝他入社,古庄就剩下疯子一家单干户。
  婶子插话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叔叔接着说:“以后人们就都忘记了他的名字,都喊他疯子。疯子的地种得比生产队的好,粮食打得多。无论他家日子过多好,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就成了光棍。实际上,疯子人不错的。别看他不入社,麦熟和大秋,他准时地给国家上缴公粮,一个人的公粮比全村人的平均数都多。他从不偷摸,人相当耿直。疯子地种得好,从不花多余的钱,细得牛毛让锯锯。谁嫁给疯子,准包不了屈,要比嫁给生产队的社员强。”
  婶子说:“强也没人找一个疯子。”
  叔叔说:“疯子的饭量特别大,一个人顶三个人吃,亏了他没有入社,就是入社,每天人均八两粮食,饿也得把他饿死……”
  天还没有亮,我还困着呢,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叔叔和婶子至于后来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我就都不知道了。
  8
  大年初一。
  一阵阵的鞭炮声稀少下来,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越来越淡。吃完五更的饺子,天也就完全亮起来。 。。

第二章 疯子(13)
爹和叔叔到有长辈的人家拜年去了。
  妈妈领着婶子也到有长辈的人家拜年去了。
  过年毕竟有着过年的样子。墙壁上多了两张《智取威虎山》的年画,屋里比平时收拾得干净整齐。家里还准备了瓜子和一盒“永红”牌香烟,爷爷又套上叔叔结婚时给他做的新褂子,奶奶换上走亲戚时才舍得穿的那身衣裳。爷爷奶奶年岁大,辈分也大,给他们来拜年的刚走了一拨,马上就又来一拨,甚至是前一拨没走,后一拨就来了。拜年的都修饰打扮了一番,比平时显得光彩体面。爷爷热情地给男人们递烟,奶奶往女人手里塞瓜子。
  我瞅了个空子溜了出去。
  太阳还没有出来,雪后的清晨滴水成冰,几乎要冻掉耳朵。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拜年的大人,很少看到孩子。王墩看我出了家门,跑过来叫我去找柱子玩。柱子他奶奶怕他冻脚,根本不让他出屋。我和王墩毫无兴趣地在各家的门前寻找着熄捻的鞭炮。熄捻的鞭炮插上一个炮捻,一放有时还能响,不响的就把里面的药剥出来,用纸包好,等到天黑刺花也很好玩的。可在各家崩碎的纸里找了半天,一个也没找到。
  王墩冻得鼻涕都过了口,脸蛋像个紫茄包子。我浑身冷得直打颤,看别的孩子也不出来,就跟王墩分了手,各自朝家走。
  家家的门口上大都贴着对联。当年死了人的家里不贴,三年以后才贴,跟死了人的家里关系近的,当年都是贴蓝对联,剩下的人家就都贴红对联了,这是爷爷告诉给我的。我边往家走边看各家门上的对联,因我年岁小,不懂对联的毛笔字写得如何,只是喜欢看上面的内容,有时还念出来:“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社会主义阳关道   资本主义独木桥”;横批大都是:“灭资兴无”、“人民公社万岁”、“破旧立新”等等,跟我家门上对联的内容差不多。因为我们住的那一片人家,大都是求叔叔写对联。没有一家是买来的,那时的集市上根本也没有卖对联的。疯子家的对联从来不求人写,自己瞎字又不识,每年都是贴跟对联一样大小的红纸,上面没有一个黑字。
  我在疯子家门前站下来。两扇门虚掩着,门前崩碎的鞭炮纸比一般人家得都多。在厚厚的碎纸中,我意外地拣到一个熄捻的鞭炮,个儿比我家吃饺子时放的要大,真让人太高兴了。
  街上拜年的人来人往。从我家拜年出来的人,绕过疯子家的门口,走进东面的一家。疯子门前很是冷清,他从不给别人拜年,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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